朱門風(fēng)流 第九十章 先生家的一頓飯

杜府給張?jiān)綔?zhǔn)備的行頭并不奢華。此時，他身穿一件青緞八團(tuán)花對襟衫，底下則是尋常的青緞褲子，外頭罩一件鑲白色領(lǐng)湖綠色云紋綾里的披風(fēng)，底下蹬著藕合色黑絨云頭履，看上去好不精神。只是跟著鳴鏑墨玉前往杜家正堂的時候，他總覺得心頭怪怪的。

等到了飯桌上，他倒是打消了心里頭的顧慮。

杜家也是浙東張偃的大族，自然講究一個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候更沒有什么布菜的勾當(dāng)。飯桌上統(tǒng)共四菜一湯，醋溜鮮魚、冬菇豆腐、韭黃雞絲、玉絲肚片、鮮蝦羹，俱是家常菜，而裝盛的盤碗?yún)s是元青花瓷。平日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此時見著這家常菜，又是在不必有所顧忌的杜家，于是他竟一口氣吃下了兩碗香米飯，就差沒打飽嗝了。

杜楨平日冷臉，這一餐飯吃完，丫頭奉上茶來的時候，見張?jiān)揭桓毙臐M意足的模樣，他卻少有地露出了笑臉道：“若是讓英國公看到你今兒個這模樣，只怕會以為你平日在家里不曾吃飽，回去了就得質(zhì)問家里頭的廚子！我家里頭可都是平常菜，偏你吃得風(fēng)卷殘?jiān)??！?p/> 張?jiān)胶投艠E相處久了，也習(xí)慣了老師時不時的調(diào)侃，此時便笑道：“這平日里在外應(yīng)酬的人素來都惦記家里的菜，不就是為了家常菜暖心暖胃？再說了，我這大雪天的巴巴趕來先生這兒蹭午飯，別說這一餐有魚有蝦有肉，就算都是白菜蘿卜絲，那也是人間美味。”

“好好好，以后你若是再來，我就讓你師母吩咐廚下做白菜蘿卜絲！”

裘氏平日看慣了丈夫淡然的面孔，此刻見這師生倆斗嘴不禁莞爾，忙嗔道：“老爺，今兒個是我特意廚房做些清淡可口的浙東家常菜，元節(jié)原在北方長大，頭一回用這些覺著新鮮，也就是多吃了一碗飯罷了，你竟是尋出這許多話！”

見杜楨啞然，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張?jiān)剑詈鬂M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笑道：“你是老爺?shù)膶W(xué)生，前次又送來了那樣一份厚重的節(jié)禮，所以你這執(zhí)拗的老師原打算送筆墨紙硯還有新書給你，我卻死活攔了。老爺教你四年，看著就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這還有什么客氣的？我讓家里人給你做了四套衣裳，今兒個你穿了果然是好，還有三套待會一起帶回去好了。”

饒是張?jiān)酱_實(shí)沒把自己當(dāng)成外人，這會兒仍是被裘氏一番話說得面上微紅。他悄悄瞥了一眼杜楨，見自己這位先生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便知道這做衣服之類的勾當(dāng)都是師母安排，于是愈發(fā)心中惴惴。然而，既然是飯后閑聊時分，這便注定他得面對裘氏層出不窮無所不包的問題，到最后總算告一段落時，他幾乎感到自己滿腦門子都是油汗。

這怎么像是準(zhǔn)女婿見丈母娘……等等，杜先生據(jù)說只有一個女兒，難道這真是……

就在他后背心開始冒冷汗的時候，裘氏終于放過了他，站起身說后頭還有事，讓他在家里多坐一會，這才笑瞇瞇地離開了屋子。直到人走了好一會，張?jiān)椒讲拍艘话杨~頭，不出意外地發(fā)現(xiàn)帕子上一片油膩膩，于是便長長噓了一口氣。

“你師母就是這個脾性，有什么說什么，這好惡都不藏在心里?！倍艠E這時候方才開了腔，面上卻露出了幾許悵惘，“當(dāng)年我貶官之后不多久，這江山便易主了。我是建文舊臣，雖遭貶謫，心里頭卻難免有些芥蒂。為防朝廷征辟，我便拋開家小在外游學(xué)，一直都不曾和家里通音訊，誰知這一走就是十年。你師母在家里一等十年，是我對不起她?！?p/> 盡管是杜楨唯一的學(xué)生，但張?jiān)竭€是第一次聽到這段往事。此時此刻，望著杜楨那專注而又惘然的側(cè)臉，他覺得楊榮面冷心熱的形容很貼切——他這位老師并不是無情冷漠，只不過喜歡端著無情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實(shí)質(zhì)上卻的的確確是熱心腸。

否則，他會在張家族學(xué)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待上好幾年？當(dāng)初會在乎他這么一個資質(zhì)決計(jì)算不上拔尖的幼年童子？如今在眼看又要飛黃騰達(dá)的時候，還惦記著他這個出身武勛世家的學(xué)生？好容易壓下了心中那種莫名感觸，他便說起了今天的那番巧遇，連帶把上一次在國子監(jiān)的那番巧遇也一起說了。

即便是聽到這樣離奇巧合的機(jī)緣，杜楨卻仍是不動聲色，甚至連眼皮子也不曾多眨一下，而只是淡淡地說：“楊榮能夠在內(nèi)閣大臣中最得圣心絕非偶然，今日他這提醒對你大有裨益。楊士奇和我相交莫逆，他和我卻不過是泛泛之交，今日在皇上面前有意提起你，卻不是因?yàn)榭次业拿孀?，也不是因?yàn)槟阃端木壏?，多半是想試試英國公張輔的反應(yīng)，也是為了投皇上所好。你這樣的性子，哪怕沒有他那番話，大約也是能投皇上眼緣的。”

張?jiān)竭€以為這又是一個對自己另眼看待的人，此時此刻聽杜楨如是一說，那心頓時冷了下來，旋即暗諷自己進(jìn)京之后順風(fēng)順?biāo)粗l都像是提攜自己的貴人，竟是忘了昨日那兩鞭的教訓(xùn)。施禮謝過老師的教訓(xùn)指點(diǎn)之后，他忽然覺得外頭似乎有一個人影閃過，不覺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旋即便給杜楨的話拉了回去。

“既然已經(jīng)在皇上和皇太孫面前露了面，接下來你最好收心養(yǎng)性。你大伯父畢竟是貶謫，送走他之后，你就在英國公府好好呆著，不要成日里外出，若有好友要結(jié)交，邀到府中去就是了。你如今不在府學(xué)，我這兒也暫時顧不上你，但你的課業(yè)卻也不能丟了。我這兒擬十個題給你，一個月之內(nèi)，把這些文章做出來我看?！?p/> 面對這樣一個嚴(yán)格的老師，張?jiān)侥睦镞€有話說，自是只有答應(yīng)的份。然而，就在他跟著杜楨踏出房門前往書房的時候，他忽然感覺不對，于是往某個方向瞅了一眼，結(jié)果竟瞧見那邊廊下有兩個俏麗的丫頭正悄悄看他。見他發(fā)現(xiàn)，兩人全都閃到了廊柱后頭。

此時此刻，根據(jù)自打進(jìn)了杜府之后除了杜楨之外其他人的表現(xiàn)，他終于隱隱約約感覺到，某種設(shè)計(jì)仿佛已經(jīng)離他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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