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二八四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州城中，最近的焦點是集體食物中毒事件。

對于這起影響極為惡劣的案件，欽差行署和巡撫衙門給與了高度的重視，并責(zé)令浙江按察使和杭州知府限期破案。經(jīng)過一番‘嚴(yán)密’的調(diào)查，兩司炮制出一份最終報告道：‘之所以會生此次食物中毒，是因為眾人食用了變質(zhì)的肉食。而變質(zhì)肉食的來源，是一家叫‘客先來’的小飯館。該飯館衛(wèi)生條件極為惡劣，顧客極為稀少，所以導(dǎo)致食材消耗度極慢，黑心老板將變質(zhì)的肉食大肆醬制，以掩蓋味道，以壞充好，低價銷售，以吸引不明真相的貪便宜。當(dāng)日食用該店肉食的其它食客，全部上吐下瀉，甚至昏迷不醒。現(xiàn)已將該店查封，但店老板與小兒潛逃在外，正在追捕中。’

因為趙貞吉并不懂刑偵，也不會化驗，所以只能相信這份看似合理的報告。剩下的便是確定主要責(zé)任人了，他認(rèn)為應(yīng)該由提議并出錢購買酒席的沈默承擔(dān)責(zé)任，但浙江按察使不同意了，他在報告中寫道：‘默使錢六兩，令取席三桌；假使銀二兩一席，必可購上等酒樓之上等席面，定無腐壞之虞；然貴屬貪圖小利，從中克扣，竟至‘客先來’中，買六錢一桌之酒席，才致眾大人上吐下瀉，故愚以為出錢無責(zé)，克扣全責(zé)?！?p/> 面對這番問詰，趙貞吉無言以對，卻不能輕易將手下交出去，不然以后誰還跟他混？雙方便展開大扯皮，每日在些細(xì)節(jié)的東西上糾纏。就這樣過了幾日，直到那個消息傳來……三名倭寇在押送途中被殺，欽差王用汲重傷！

在最初的震驚之后，趙貞吉感到了深深的挫敗，原本他以為這是一起官逼民反，現(xiàn)在才知道，雙方都不是什么好鳥。他終于現(xiàn)，浙江這一池水實在太黑太渾了，僅憑著自己一個外來戶，是不可能查出什么東西來的……

胡宗憲也震驚他終于相信朱紈之死不是偶然，而是確有那么一群法力無邊，膽大包天之人，隱藏在背后呼風(fēng)喚雨，隨時可以置自己于死地。一念至此，他不禁汗?jié)褚卤常瑢ξ尼缑鞯溃骸翱磥?，一味強硬的后果很?yán)重哇。”

文徵明點點頭道：“他們的力確實太強了，怪不得朱提督曾經(jīng)說，‘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啊！”

胡宗憲深感觸的點點頭道：“是啊，倭寇也好，海盜也罷，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是。可那些‘中國衣冠之盜’，隱藏在東南的大戶之中，和大部分并不參與走私的家族，有著千絲萬僂的聯(lián)系。便如那魚目混珠，讓你抓不住、摸不著，也不敢連根拔起，抽冷子給你致命處就是一記暗箭，讓人防不勝防，朝不保夕啊?！?p/> “那東翁有何計較？”文徵明輕聲問。

“們得轉(zhuǎn)變一下策略啊，”胡宗憲捋著胡須道：“光來硬的是不行的，也該從別處想想辦法了。”說著苦笑一聲道：“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都得先把趙老夫子這尊大神請走，他在這里我是什么都干不成?！敝敢恢缸郎系膽?zhàn)報道：“這個月已經(jīng)連打兩場敗仗了?！?p/> “確實影響太大”文徵明瞇眼道：“不如寫一封奏折抱怨一下。再附上這兩份戰(zhàn)報。相信朝廷會把他調(diào)開地?！?p/> “不妥啊?！弊趹棑u搖頭道：“萬一陛下以為。這兩場敗仗是我故意而為。豈不要重蹈張經(jīng)地覆轍？”

“那怎么辦？”文老先生畢竟年紀(jì)大了。腦子轉(zhuǎn)得慢。只能應(yīng)付文案工作。并不是個合格地幕僚。

‘可惜徐渭中舉了。

’胡宗憲升起個奇怪地念頭。頓一頓才嘆口氣道：“說不得還得靠嚴(yán)閣老才行啊……”

“又要找他嗎？”文徵明也嘆息道：“您看這次。欽差一到。趙文華便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嚴(yán)黨之為人可見一斑。東翁不應(yīng)該與其為伍啊?！彼菆远ǖ貒?yán)黨反對論。

胡宗憲搖搖頭道：“不靠他們，我又能靠誰呢？除了嚴(yán)閣老，又有誰能解開浙江這個局呢？那些人是想要我的命??！”長吁短嘆一陣，他一陣陣后怕道：“這次實在是太危險了，若不是拙言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經(jīng)被趙貞吉一本攻倒，押解進京了?！?p/> “解元郎確實是高手啊?！毕氲缴蚰浅鋈艘饬系囊皇?，文徵明不禁失笑道：“對了，這幾日見不少舉子來府衙領(lǐng)取路引黃旗，看來是進京趕考的時間到了，也不知解元郎能不能按時出？”

“不大可能，”胡宗憲搖搖頭道：“他是欽差，辦著公事，豈能因私廢公？”

“我是欽差，辦著公事，豈能因私廢公？”沈默搖頭嘆息道：“所以還是你們先走吧，我這邊公事一了，便快馬加鞭追上去?！彼纳眢w早已復(fù)原，只是不想去看趙部堂那張臭臉，是以一直在客棧里泡病號罷了。

既然無病稱病，自然不能隨便見人了，所以這天里，任何探視的人等都被擋駕在外，讓他和殷小姐舒舒服服過了一段，卿卿我我，蜜里調(diào)油的好日子。

直到今天，有不得見的客人上門了——他瓊林社里的六位社友聯(lián)袂而至，對他的病情表示誠摯的慰問之余，更重要的是，問他是否還能一起進京。

在聽到沈默否定的回答后，眾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陶虞臣道：“轉(zhuǎn)眼就進十一月了，師兄可不要遲到了啊?！?p/> “放心吧，還有三個多月呢?！鄙蚰Φ溃骸拔夜烙嬤@邊的事情最多再拖一個月，也許半個月都用不了。”

“那我們等你吧？”人道。

“可別，”沈默搖頭道：“沒聽人說嗎，去晚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們還是先行一步，我也好坐享其成。”眾人這才罷休。

沈默便置席，為六位好友餞行，只是因為不得同去，席上便多了些離愁別緒，讓人有些難受。

席間孫問道：“杭州的事情怎么樣了？幕后主使查出來了么？”

“你說的，”吳兌笑道：“如果能查出來，拙言不就和我們一起進京了么？”

沈默不想讓他瞎操心，便笑笑道：“應(yīng)該快了吧……”

眾人聽:不愿多說，便識趣的岔開話題，待到飯后，又聊到月上中天，因著翌日就要上路，只能意猶未盡的止住，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沈默便到碼頭上送他們出，才現(xiàn)一艘客船上盡是進京趕考的舉子，許多人都認(rèn)出了解元郎，紛紛向他問好，又毫不例外的問道：“您怎么還不出？”讓沈默心里好不是滋味，強顏歡笑的應(yīng)付一陣，終于將一船人都送走。

那艘客船將載著舉子們，經(jīng)由京杭大運河，奔赴大明朝的都北京城。

“但我不在船上……”沈默不禁嘆息道。

“我也不在船上?！币粋€促狹的聲音響起，沈默猛然回頭，便見徐渭一臉壞笑的從一堆麻袋后繞了出來。

見他仿佛活見鬼一般，徐渭撓撓頭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嗎？”

沈默道：“你怎么沒在船上，我分明見你上去了?！?p/> “嗨，上去不會下來么？”徐渭笑道：“我改注意了，聽說北京又冷又干還很臟，我才不那么早去呢?！?p/> 沈默鼻子有些酸道：“你看出我失落來了？”

“什么？你失落什么？”徐渭大驚小怪道：“你有錢有權(quán)有女人，你沒資格失落，該失落的是我，沒錢沒權(quán)沒女人的徐文長?！?p/> 沈默知道這家伙總是口是心非，便不再糾纏這些細(xì)節(jié)。因為男人之間，有許多話只能意會，無法言傳，大家知道是這么回事兒也就行了。

再回去的馬車上，徐渭這才問道：“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而糾結(jié)了吧？”

沈默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糾結(jié)？我好像從未表現(xiàn)出來吧?！北愕扔谑浅姓J(rèn)了。

“我是洞察人心的徐文長，”徐渭呵呵笑道：“快說吧?！?p/> 沉默一會兒，沈默輕聲道：“我現(xiàn)在很矛盾，一面是自己的前途和全家人的幸福，另一面是浙江的大局、抗倭的形勢，我不知到了必須選擇的時候，自己該怎么抉擇？”

“說具體些可以嗎？”徐渭輕聲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p/> “具體我也說不出來，因為還沒有生?！鄙蚰瑩u搖頭道：“但我有種預(yù)感，這次一定會遇到的。”

“嗨，原來是人憂天啊，”徐渭松口氣，無所謂道：“到時候再說唄?！?p/> “有你這么開導(dǎo)人的嗎？”沈默笑罵一聲道。

“無論如何，不希望你有事?！毙煳加挠牡溃骸拔矣幸粋€像你師傅那樣偶像就夠了，不想再有第二個?！薄?p/> －－－——－－－——－分割——－－－——－

第二章，恩，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