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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三六零章 隱藏的殺招
說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過是嘉靖帝讓他去戶部問一問,今年的夏稅分配了么,有沒有給皇帝修宮殿的預(yù)算……話說玉熙宮、萬壽宮等幾處皇帝住了十多年的大殿,自從去年臘月震壞了之后,至今還是危房呢。
沈默顛顛的去了戶部,幾個月下來,他這張臉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了,所以毫無阻攔的進(jìn)去里面,找到了正在揪胡子算賬的方尚書。
方鈍對沈默十分欣賞,且因為支持過他的緣故,還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太子太師銜,榮升從一品,將那條俗氣的金銀花腰帶,換成了現(xiàn)在的玉帶。
所以一見了這后生,方尚書熱情的不得了,拉著他噓寒問暖,還拿出頂級的云霧茶招待他。
賓主愉快的廢話一陣,沈默拋出了皇帝的問題。方鈍的老臉登時垮下去,愁眉苦臉道:“今年七個納稅大省全部大幅減免賦稅,導(dǎo)致朝廷的收入銳減,往年總有個三四百萬兩銀子的進(jìn)項,今年卻統(tǒng)共不到二百萬兩銀子。”
這個數(shù)早就報到內(nèi)閣了,沈默自然是曉得的,所以方尚書一訴苦,他便知道皇帝的房子要玄了。果然方尚書接下來便大談特談大明朝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有多嚴(yán)重,應(yīng)該發(fā)揚(yáng)艱苦樸素的光榮作風(fēng),等等等等……要是一般的毛頭小子,就被他說暈了,可沈默不吃這一套,一臉苦笑道:“我的老大人,您說的我都清楚,可圣上的問話總是要回的,您看我該怎么說?”
“怎么說?”方尚書老臉一紅道:“實話實說唄。”
“什么實話?”沈默問道。
“戶部沒錢……”方鈍小聲道:“你看能不能跟陛下說,稍稍緩兩年可不可以?”
“秋稅也不行么?”沈默輕聲問道。
“秋稅也已經(jīng)排滿了?!狈解g滿臉苦笑道:“實話跟你說吧,當(dāng)初陛下大度表示,宮里可以先不修,我就把這份兒預(yù)算排到明年了……如果到時候有錢的話。”
沈默心中苦笑道:‘您老怎能把皇帝的面子話當(dāng)真呢?’
“老夫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位陛下的脾氣,”方鈍人老成精,自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苦嘆一聲道:“你應(yīng)該也知道,咱們朝廷寅吃卯糧已經(jīng)好些年了,國庫里向來沒有存銀,都是隨到隨用,這樣平時還能勉強(qiáng)維持??涩F(xiàn)在又碰上大地震,這下就更揭不開鍋了……”說著開始給沈默算起爛帳道:“各省都要賑災(zāi)銀子,報上來是一百多萬兩,朝廷沒錢,只能先發(fā)五十萬兩,讓地方上購買種子農(nóng)具,別耽誤老百姓的農(nóng)時。還有修河堤的銀子,至少得二百萬兩,也沒錢,只能也發(fā)一半,把黃河幾處緊要的地方修一修,別淹了大城市,至于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只能讓他們犧牲一下了……”
聽老尚書算賬,沈默面色愈發(fā)凝重,又聽他繼續(xù)道:“還有京城的城墻,還得需要四十萬兩才能修好……”
沈默終于忍不住道:“城墻不是去歲就修好了么?現(xiàn)在只不過被震裂了,能花這么多錢嗎?”
“嘿嘿,工部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啊?!狈解g滿面鄙夷道:“不知道你去外城看過沒有,那城磚都是糠心的,使勁用手一掰就斷。俺答也就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早就拿著木頭樁子把城墻撞開了。”說著不顧體面的狠狠啐一聲道:“就種質(zhì)量,前前后后竟花了朝廷一百萬兩銀子,不知道有多少流進(jìn)那些人的腰包了!”
老頭子德高望重,當(dāng)然敢議論主事者了,但沈默可不敢,他連忙和稀泥道:“這次拿了銀子,肯定要好好修的?!?p/>
“屁!”方鈍徹底怒道:“我早就打聽了,這次的錢倒沒有挪用,可采買的物料,有大半流到尚書侍郎家里,給他趙大人翻蓋了房子,給那小閣老在香山修了別墅!”
沈默心中一動,面上卻流露出一直無奈的神情道:“老大人請恕罪,這些事情,下官可不敢回話?!?p/>
方鈍面上的失望之情一閃而過,嘆口氣道:“咱們是拉磨老牛也怕虎,初生牛犢也怕虎,可陛下要是追問急了,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非把這些事兒捅出來不可!”
沈默當(dāng)然知道他說的是氣話,如果真要捅早就捅了,現(xiàn)在又沒到把他逼瘋了的時候,有什么好捅的?之所以跟自己這么說,是想讓自己幫著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以免橫遭無妄。
這老者德高望重,沈默自然不會得罪,拍著胸脯保證道:“這事兒就交給我了,下官肯定幫老大人說話的?!?p/>
方鈍見他應(yīng)下,不由暗暗松口氣……老頭子江湖閱歷豐富,知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最怕沈默這種年輕人不知輕重,腦子一熱胡說八道,給他帶來無妄之災(zāi)。
好在沈默比較上道,老大人欣慰之余,也投桃報李道:“那次廷議之后,陛下有沒有再問過你市舶司的事情???”
“沒有?!鄙蚰嘈Φ溃骸拔夷谴我粫r激動,貽笑大方……”
方鈍一擺手道:“你那可不是一時激動,分明是深思熟慮,蓄謀已久的?!?p/>
“這都瞞不過老大人?!鄙蚰夏樢患t道:“不過陛下確實沒有再問過,可能是我寫的東西不合圣意吧?!?p/>
方鈍搖頭道:“不會的,陛下堅決果敢,從來不會改弦更張,當(dāng)時圣意屬你,現(xiàn)在也依然不會偏向別人。”說著呵呵一笑道:“說句膽大包天的話,拙言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別當(dāng)真?!?p/>
“老大人放心,”沈默笑道:“我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嘴嚴(yán),從不亂嚼舌根。”
“那就好,那就好?!狈缴袝Φ溃骸捌鋵嵰牢铱磥恚菹乱呀?jīng)有定計了,多半是要把你外放的?!?p/>
“外放?”沈默登時臉色煞白道:“我犯什么錯誤了么?”對于前途遠(yuǎn)大的翰林官,向來視外放為畏途,尤其是這種未考滿時的外放,一向被人是失寵于上、受到懲罰的表現(xiàn)……“難道非得犯錯才能外放嗎?”老頭呵呵笑道:“如果放你個知府呢?”
沈默大搖其頭道:“這個更不可能了,您聽說哪個新科進(jìn)士,沒有考滿一次就可以守牧一方了?”本朝對官員的考核,分考察與考滿,考察就是現(xiàn)在如火如荼的外察,與明年將要舉行的京察,是專挑毛病的;而考滿是看政績的,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滿,只要有成績,就升兩級,跨了一大步。
所以正德以前的翰林官們,只能老老實實在京里熬到九年考滿,才得升遷。這樣做其實是很好的,因為有助于抑制浮躁之風(fēng),讓官員能踏實施政。
但到正德年間,天下第一不著調(diào)的武宗皇帝,把這個好傳統(tǒng)給破壞了,對任職更調(diào)過于頻繁,根本不等九年,。一官到任,屁股還沒坐熱就走了,談何了解一方民情?踏踏實實辦事?這讓官員在任時,都毫無長期打算……只要‘無過’就可升遷,誰還愿意多事?所以皆‘不以民事為急,崇尚虛文,計曰待遷’。
有那說得天花亂墜如孔孟再生、實際事務(wù)一樣不干的,也許反而升得更快,使社會風(fēng)氣一落千丈。嘉靖初年,當(dāng)時皇帝還沒墮落,正在勵精圖治那會兒,也曾經(jīng)有過規(guī)定,官員必須期滿才調(diào)動,‘不許無故更調(diào)’,但后來皇帝厭政了,當(dāng)起甩手掌柜了,任由下面人瞎折騰了,也就又打回正德時的原型了。
不過現(xiàn)在的把關(guān)者是李默,沈默認(rèn)為他一定會堅持原則的,因為‘不許無故更調(diào)’的諭旨,正是嘉靖帝所頒布的,雖然過去快三十年了,可要是硬拿出來,皇帝也不能不認(rèn)賬是吧?
“所以么,陛下不好辦?!狈解g呵呵笑道:“這事兒畢竟不合規(guī)矩,阻力很大?。 ?p/>
聽到‘阻力’二字,沈默第一反應(yīng)就是‘李默’,也只有這位吏部尚書,能讓皇帝的任命受到阻力了。
“不過這時候,如果有個還算夠分量的人,幫你說說話,那就不成問題了?!狈解g呵呵笑道。
沈默當(dāng)然知道,這老頭揣透了圣意,是在順?biāo)浦?,送自己個干人情,但也十分感激……他現(xiàn)在是做夢都想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京城,至少是羽翼豐滿之前,這里實在太危險了!
雙方反復(fù)表達(dá)了各自的謝意,賓主盡歡,沈默回去復(fù)命,方鈍繼續(xù)算他的爛帳。
回去的路上,沈默卻沒在想這事兒,因為他被方鈍的另一番話所‘勾引’了,他覺著有必要去趙文華他們家看看,想到這,便吩咐道:“去一趟西長安街。”
戶部衙門離著天街很近,轎子不久便到西長安街上,沈默掀開轎簾往外一看,卻只見到高高的朱墻,暗罵一聲:‘沒事兒建這么高的墻干什么?’便對外面的鐵柱又下令道:“中午了,在附近找地方吃個飯吧?!?p/>
盡管鐵柱覺著這一帶的酒樓華而不實,還死貴,但他有一樣好處,就是從來不多嘴,所以點點頭道:“最近的一家長安樓,就在隔一條街的地方?!币粋€合格的隨從,應(yīng)該對所處城市吃喝玩樂的地點了若指掌,很顯然鐵柱是達(dá)到這個要求的。
須臾到了那長安酒樓下,沈默一看,四層的,比紹興城任何一座樓都高,卻在周圍一片酒樓中,并不顯得很突?!驗榫┏堑木茦?,尤其是長安街附近的,因為王公云集,遍地貴人,自然是高大無比,氣派無比。比起規(guī)模來,這座四層的‘長安樓’,只能算是一般。
“上去看看,四樓有沒有座位了?”沈默下令道。
“哦,”鐵柱便點點去了,須臾帶著個伙計轉(zhuǎn)回來。那伙計點頭哈腰道:“四樓都是大包廂,起價五兩銀子,大人您看咱們?nèi)松?,是不是要個三樓的小包,那個就很好了?!?p/>
“怕我沒錢么?”沈默板著臉訓(xùn)一句道:“鐵柱,先給他十兩押著。”
一片好心被當(dāng)成驢肝肺,伙計這個氣啊。不過看在銀子的份上,還是假裝給自己一個嘴巴道:“小的多嘴了,大人樓上請。”
上到四樓,最靠北的包間,使女奉上香茗,沈默點菜,鐵柱和轎夫們站在一邊。
這里每一道菜都價格不菲,甚至是昂貴,沈默忍著肉疼,不動聲色的點了一桌,又對準(zhǔn)備唱曲的歌記、琴姬道:“本老爺吃飯喜歡肅靜,你們都出去吧。”鐵柱便上前打了賞,將閑雜人等轟出去。
上菜速度不快,沈默都吃飽了,才擺滿了桌子,他指著桌上幾乎未動的菜肴道:“你們也用吧,我去一邊歇歇?!?p/>
沈默便端著個紫砂壺,讓鐵柱給他拿把椅子到窗邊,仿佛在欣賞京都的美景,但誰也沒法看到,他嘴角掛起的一絲冷冷的譏笑。
從酒樓俯瞰過去,沈默見到了某人大興土木的超級豪宅。
這趟差事回來,沈默恢復(fù)了平靜,這次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的從容不迫了,任憑李默掀起的風(fēng)暴越來越大,他也不再理會,反而把差事辦得更好更穩(wěn),贏得了閣老們的贊許,和嘉靖陛下的夸獎。
但徐渭坐不住了,七月份的某一天,大家又休沐,他終于找到了與沈默獨處的機(jī)會,劈頭蓋臉的問道:“那事兒還干不干了?”
“不急?!鄙蚰⑿Φ?。
“這都啥時候了,還不急?”徐渭小聲慍怒道。
“咱們是缸里有糧,心里不慌?!鄙蚰纹さ溃骸盀楹尾蛔接^虎斗呢?”
“剩下的年青老虎一定把你吃了!”徐渭臉色徹底難看道。
“不會的,”沈默搖頭笑道:“如果老老虎真的要輸,我們就動手!”
“為什么要等這么久?”徐渭逼問道。
“文長,這陣子我反復(fù)想過了。”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雖然咱們瞧不起嚴(yán)閣老,但不得不承認(rèn),他老人家拉幫結(jié)派,黨同伐異的本事,絕對可以排進(jìn)史上前三。二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下來,他早已經(jīng)把自己置身于一張由無數(shù)官員共同組成的保護(hù)網(wǎng)中,這是一股極其強(qiáng)悍的勢力,是一個無比堅固的利益共同體,想要徹底摧毀它,單靠常規(guī)手段,是絕對辦不到的。”
“所以呢?”徐渭仍然不依不饒的問道。
“所以,李默想要亂拳打死老師傅,從正面突破,大刀闊斧的進(jìn)攻,是不會消滅他的?!鄙蚰敢恢肝髟贩较虻溃骸皫资瓴晦o勞苦、細(xì)致周到的服侍,讓那位早已經(jīng)離不開嚴(yán)閣老了……雖然那位也知道要更新?lián)Q代,但他更想讓嚴(yán)嵩發(fā)揮完最后一點余熱,被自然淘汰掉?!?p/>
“李默削一削嚴(yán)嵩的黨羽沒問題,甚至陛下也樂見其成。”沈默雙目清明無比道:“嚴(yán)嵩也正是看到這一點,才一直容忍他。但一旦李默想要觸動嚴(yán)黨的核心,嚴(yán)嵩父子和他那幾個干兒子,那嚴(yán)嵩一定會跳起來的,皇帝到時候也會偏幫他,把他護(hù)下來的?!?p/>
說著呵呵一笑道:“所以我推斷,如果嚴(yán)閣老沒有應(yīng)對措施的話,最后的結(jié)果八成是,雙方分庭抗禮……哦不,甚至可能是三國演義。”有道是咬人的狗不叫,那位不動聲色的徐閣老,在沈默眼里才是最可怕的人物。
“這只是你的推測!”聽他說了半天,徐渭不爽道。
“但我覺著,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鄙蚰瑩u頭晃腦道。
他故作滑稽的樣子,把徐渭都笑了,笑罵一聲道:“那那天晚上你去找我干啥?這不玩人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沈默流露出一絲苦笑道:“干咱們這行的,就怕有個能置你于死地的敵人,萬一要是嚴(yán)閣老真倒了臺,我可就萬劫不復(fù)了?!?p/>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毙煳嫉溃骸澳闶钦f非得李默真要把嚴(yán)嵩干掉了,才用我說的那法子?”
“非也?!鄙蚰瑩u頭笑道:“還有我快要被李默干掉時,也會用?!?p/>
“那不是早晚的事嗎?”徐渭翻翻白眼道:“反正沒有人知道是咱們干的,早把他拉下馬多好,你也能早解脫。”
“不行,”沈默堅決搖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能趟這個渾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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