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三七七章 沈京的老婆

“身為總督，我當(dāng)然希望市舶司紅紅火火，財源廣進(jìn)了。”胡宗憲道：“去年俞大猷的水軍成軍，各地也都開始編練新軍，盧鏜、譚綸、戚繼光等人，全都成了我屁股上的討債鬼。”他嘆口氣道：“今年的軍費預(yù)算，已經(jīng)是嘉靖三十四年的整整一倍了……江浙就是一座金山，也快要被挖空了。”

“沒辦法，今年是萬萬不能加派了。”胡宗憲一臉辛酸道：“據(jù)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總督銀山’諢號，浙江的大戶、百姓恨我恨得牙根癢癢。”

沈默輕聲安慰道：“他們只是不明真相，早晚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是啊，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矣。”胡宗憲端起酒杯到嘴邊，皺皺眉頭，又?jǐn)R下道：“我頂著罵名，從抗倭大局出發(fā)，搞些加派，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加派僅是我籌措軍費的途徑之一，我還采用了很多渠道籌集軍餉，”說著屈指算道：“或取自官府，或取自富室，或暫借歲派……從去年至今，奏留浙江原派河工銀十五萬兩于本省充餉，結(jié)果讓工部好不愿意。又奏留兩淮余鹽銀二十萬兩，得罪了戶部；再奏請淮浙兩運司各發(fā)銀十萬兩，運浙直軍門充餉，又得罪了一片人。對于外省調(diào)來的兵馬費用，我也請求各省支付，盡力把江浙的負(fù)擔(dān)減少到最低限度，結(jié)果又把各省同僚給得罪了。”

“這一切的一切，那些罵我‘總督銀山’的人卻視而不見，”說著一臉愁緒道：“現(xiàn)在我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沈默滿臉同情的安慰胡宗憲道：“要想不挨罵，就得不做事，要想做點事兒，就得讓人罵，且做的事情越大，罵的人就越多，這是無可奈何的。”但心里卻暗道：‘果然是江山易改，本姓難移啊，你胡宗憲到什么時候，也改不了這個‘弄權(quán)術(shù)’的習(xí)慣。’

他起先說，什么身為總督，想讓你好好干，身為兄長，不想讓你趟渾水，但現(xiàn)在這么一番‘總督的訴苦’，卻表明了他的真實態(tài)度……幫幫忙吧兄弟，可千萬好好干，多掙錢啊。讓沈默這個當(dāng)?shù)艿艿模B半個不字都說不出口，確實是個高手。

后面虛偽的‘兄長擔(dān)憂’，自然成了沒營養(yǎng)的廢話，沈默強(qiáng)撐著聽完，一臉感激道：“哥哥對我太關(guān)心了，您放心吧，小弟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么說，你執(zhí)意要去做了？”胡宗憲一臉不忍道。

“義無反顧，”沈默慨然道：“就算不是為了朝廷，我也要為哥哥分憂！”

胡宗憲動情了，緊緊握著沈默的雙手，哽咽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你大膽去干吧，不管什么事情，咱們兄弟一起擔(dān)著！”估計要是換個人，被他賣了，還得幫他數(shù)錢呢。

但沈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緊緊反握住胡宗憲的手，也激動道：“哥哥您請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兄弟我都一人擔(dān)著，絕不牽累于您！”胡宗憲剛要松口氣，卻聽他話鋒一轉(zhuǎn)道：“只要哥哥您幫我個小忙就成。”沈默很清楚，真要是出了事兒，胡宗憲根本指望不上，還不如要點實惠實在呢。

胡宗憲被自己的話逼到墻角上，沒法不答應(yīng)沈默，只好顫聲道：“你盡管說。”

“關(guān)于派駐蘇州府的部隊，我想請戚繼光過去。”沈默也不跟他繞彎道：“在不影響您作戰(zhàn)的前提下，他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跟我還有點交情。”

胡宗憲暗暗松口氣，雖然他很看好戚繼光的前途，但一員不滿三十歲的將領(lǐng)，在他麾下獨當(dāng)一面還不夠份量，自然順?biāo)浦鬯蛡€人情，答應(yīng)了沈默的要求。

把公事談完，已經(jīng)夜深了，胡宗憲留宿，沈默卻堅持到沈京家去住，只是沈京卻有些反常的局促起來，雖然當(dāng)著總督的面沒有反對，但顯然是不歡迎沈默的。

這讓沈默十分的好奇，離開總督府，去沈京家的路上，他便反復(fù)盤問沈京，到底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沈京起初支吾著不說，后來被逼問急了，這才呲牙咧嘴道：“算了算了，反正待會你就見到了，還是告訴你吧。”說著壓低聲音道：“我有了。”

“你有了？”沈默看看沈京扁平的肚皮道：“不像啊。”

“不是有身孕，”沈京還要分辯，說完便意識到沈默在耍自己，不由氣惱道：“我跟你很嚴(yán)肅的說事兒，就不能正經(jīng)點？”

“你有意中人了？”沈默斂去笑容道：“而且你們已經(jīng)住在一起了？”

“就是這個意思。”沈京抓耳撓腮道：“都快把我愁死了。”

“你把她肚子搞大了？”沈默沉聲問道，如果是這樣，麻煩可就大了。

“那倒沒有，”沈京搖頭道。

“那你怕個球啊？”沈默哈哈一笑道：“趕明兒我給大老爺寫封信，讓他上門提親……對了，是哪家的姑娘？”

“是……哎，到了你就知道了。”沈京一指前面的小巷道：“喏，到了。”

沈默便不再追問，整整衣襟，還備了一份兒胭脂齋的水粉作見面禮……那本來是打算送給戚繼光老婆的，但顯然還是未來弟妹重要一些。

跟沈京進(jìn)了他家，是一套典型的江南民居。但進(jìn)入大門，穿過走廊，經(jīng)過前廳，又轉(zhuǎn)兩個彎，進(jìn)了一個小花園，月影透過假山修竹灑在地上，顯得格外靜謐幽冷。

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沈默輕聲笑道：“這些年沒看出你還是個雅人呢。”

沈京卻笑不出來，他帶著沈默繞過假山，一座小木屋便顯露出來。

接著明亮的月光，沈默看那木屋與南方屋舍迥然不同，只見那木屋的屋頂極大，像一個盒子上面戴了頂帽子。門前的短廊高及人膝，下面用木柱頂住。

‘曰式建筑’四個字浮現(xiàn)在沈默心頭，但他沒有做聲，因為屋門開了。整個房屋的外墻是滑動的木板門，此時緩緩從里面打開，橘色的燈光中，一個雙膝跪地，梳著高頂髻、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沈默眼前。

“您回來了……”那女子先是滿面溫婉的笑容，但一看到有外人，馬上附身請罪道：“唐突貴客了。”

沈京一直緊張的望著沈默，見他面上的驚訝只是一閃而過，不由心下大定，強(qiáng)笑一聲道：“來，菜菜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堂弟，就是我時常跟你說起的文魁星。”

那被喚作‘菜菜子’的女子，向沈默行大禮道：“妾身松浦家的小女兒，見過大人。”

“不用那么見外。”沈京笑道：“叫叔叔就行了。”

“松浦小姐。”沈默淡淡笑道：“你好，初次見面，區(qū)區(qū)禮物請笑納。”

那松浦菜菜子沒想到會有這么禮貌的客人……一般人見到她是倭人，都會流露出或多少的逼視，這讓她一直很自卑。但這位‘大明朝最有學(xué)識’的大人，卻讓人如沐春風(fēng)，一點感覺不到拘束。

“就算沒有禮物，也已經(jīng)很開心了。”菜菜子十分高興道：“歡迎您的光臨。”

“咱們進(jìn)去說。”沈京點頭道：“不在外面杵著了。”說著脫靴登階入內(nèi)，又怕沈默不習(xí)慣，道：“你不想脫就算了，我就是圖個腳松緩。”

沈默呵呵一笑，也脫了官靴，踏上短廊入內(nèi)。

進(jìn)去房間，只見地上鋪設(shè)十余塊長方形草席，草席正中擺放一個大火盆，內(nèi)中有火炭燃燒著。一個紅泥小罐架放在火炭上,里面似乎在煮著什么東西,不時有熱氣冒出。

墻壁上掛著一幅工筆畫的西湖圖，留白處還有一首小詩道：‘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曰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工夫。’落款竟然就是這位‘外藩九州島松浦家小女。’

沈默不禁暗自想笑，看來這個曰本媳婦的國學(xué)造詣，倒要比沈京強(qiáng)多了。

菜菜子走到墻角，把一張矮幾端過來，放在火盆一端，再把原先疊放在火盆旁的方形布墊取下兩個，放在矮幾兩邊，請兩人坐下，自己告聲‘失陪一會兒’，便去隔壁忙活去了。

沈默盤腿坐在矮幾邊，嘴巴呶呶里面，小聲道：“怎么勾搭上的？”

“曰久生情唄。”沈京聳聳肩膀道：“再見到王直之前，我們先在松浦家住了一段時間，他們家的小女兒，也就是菜菜子，十分仰慕大明，經(jīng)常向我請教詩詞歌賦，風(fēng)土人情，”說著丟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道：“一來二去，就那個了唄。”

“曰本男人雖然又臭又銼，脾氣還暴躁，但女人是真不錯。”沈京笑道：“就拿菜菜子來說，九州島最美的女人，又是大名的女兒，在咱們大明相當(dāng)于郡主了吧？可她對我是百依百順，死心塌地，讓我沾上了就狠不下心來。”

“然后就帶回國了？”沈默似笑非笑的問道。話音未落，里間的拉門響了，松浦菜菜子改穿一襲大明的水田衣和一條素白多摺長裙，端著個托盤出來，趨行到兩人面前，把托盤放在矮幾上。

沈默見那盤中放著兩個碗，一個小缽，一根用竹簽編束成的竹刷。還有一枝小竹杓。只見她拿起小竹杓，打開小缽蓋，從里面搖出幾杓綠色的粉末，放在碗中。然后放好小缽和竹杓，拎起已經(jīng)冒出熱氣的紅泥小罐，倒點水在碗中，這才拿著竹刷，不住地在碗中刷著。

直到茶末已成黏稠狀，她又取下紅泥小罐，把開水注入碗中。便將茶碗奉上道：“叔叔請喝茶。”

沈默道聲謝，問她道：“你的漢文很好，跟什么人學(xué)的？”

“從小就有老師教，”菜菜子恭聲道：“老師是大明的秀才，因為得罪了權(quán)貴，到我們九州去避難，最后在我父親府上做書辦，同時教我們兄妹讀書。”雖然沈默只是隨口一問，她卻回答的異常認(rèn)真，不知道是天姓使然，還是老沒人和她說話給憋的。

沈京道：“你上些點心就先去歇息吧，我和兄弟有話要講。”

菜菜子乖巧的應(yīng)下，不一時又捧著一只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xì)點，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等等，卻都是蘇式點心，跟曰本沒有半點關(guān)系。

菜菜子還抱歉的解釋道：“九州的點心粗鄙不堪，恐怕您吃了不喜歡，所以還是請用蘇式的吧。”

沈默請她不必在意，她便躬身施禮道：“有什么事情請隨時叫我。”朝兩人各行一禮，就退回了里間。

待菜菜子走了，沈京才道：“我真沒想帶她回國，你說我一個大明人，娶個倭國娘們成何體統(tǒng)？”

“那怎么來了？”沈默看一眼杯里碧綠的茶水，輕啜一口，心說別說龍井，就是曰照茶也比這個好喝。

“哎，回國前一天，我跟她都說明白了，她也沒要死要活的，”沈京苦笑道：“結(jié)果第二天開船不久，她便從船艙里跑出來了。”說著有些郁悶道：“人家松浦家與王直是金不換的鐵哥們，他們家的小郡主想要跑到王直的船上去一點都不難，結(jié)果就那么死乞白賴的跟我回來了，我也甩不掉，說實在的也不想甩，就這么拖到現(xiàn)在，過年都沒敢回家。”

“其實沒那么嚴(yán)重，”沈默，淡淡道：“又不是把你嫁到倭國去，失不了國體，也沒有言官會參奏你的。”大國沙文主義必然與大男子主義伴生，只允許本國男子占有外國女子，卻不能容忍外國男子占有本國女子。

“我知道人家只會笑話我，卻不會拿這個說事兒。”沈京抱頭道：“可我爹那個死要面子的老古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會殺了我的。”

“這倒不能怨大伯。”沈默笑道：“換了我，也一樣會殺了你。”

“我都愁死了，你還笑，是不是兄弟啊。”沈京怒道：“還不幫我想想辦法？”

“這個我也沒辦法，”沈默搖頭道：“先這么著吧，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機(jī)會接回去。”

“唉……”沈京愁眉苦臉道：“我還以為你肯定有辦法呢。”

“我確實沒辦法，”沈默道：“但我得提醒你，這回你穿著七品官服回去，讓鄉(xiāng)親們誤以為你發(fā)達(dá)了，上門提親的曰漸增多。據(jù)說大伯正在物色人選，隨時都會給你定親，到時候就無法挽回了。”

“啊……”沈京道：“怎么都沒跟我商量？”

“你每次露面都跟燒了尾巴似的，”沈默笑道：“讓人怎么跟你商量？”

“不行，我得想個辦法。”沈京搓幾下手，又望向沈默道：“哦不，是你得幫我想個辦法。”說著磕頭作揖道：“我知道你是智多星，肯定會有辦法的……”云云，沈默不答應(yīng)，他就耍賴，沒法子，只好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

把沈京的事兒說完，沈默這才問道：“不是說那個毛海峰在你家住這么，他現(xiàn)在在哪？”

“青樓里，”沈京道：“那小子錢多人傻驢貨大，是姐兒們的最愛，現(xiàn)在已然住在那兒了，明天一早我派人去叫回來。”

“那小子過的挺滋潤啊？”捏一塊點心，沈默細(xì)細(xì)品嘗道：“還逛青樓，我還從沒去過呢？”

“這還不簡單，明兒我?guī)闳ィ詈玫墓媚铮詈玫姆?wù)……”沈京一下來了精神，唾沫橫飛道：“保準(zhǔn)你賓至如歸。”

“打住，打住，”沈默笑罵一聲道：“我問你毛海峰的境況呢。”

“他呀，胡總督對他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還讓我陪他去逛窯子。”沈京笑罵一聲道：“公款瓢娼，牛吧？”

在這個年代，確實比較牛，但沈默卻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笑道：“那毛海峰什么反應(yīng)？”

“這人還是比較實在的，興許是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部堂表示希望能幫點忙。”沈京道：“可胡部堂卻啥也不讓他干，這家伙臉皮比較薄，竟把他急壞了，最近火氣很大，時常宿瓢。”

“明天讓他來見我。”沈默伸個懶腰道：“睡覺吧。”

“別急，我有問題，”沈京攔住他道：“光是你問我，我還沒問過你呢。”

“你問吧。”沈默點點頭，重新坐下道。

“那我就問了，”沈京笑嘻嘻問道：“北地的女子和咱們的江南女人有什么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