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五七九章 兇手（上）

沈默和朱九對視一眼，目光便各自轉(zhuǎn)向別處，都沒表現(xiàn)出一絲興奮。

沈默默不做聲的站在詔獄門口，看著最后一個道士也被運(yùn)出來，送到馬車上，便朝朱九點點頭，上了藍(lán)道行的馬車。

朱九一揮手，錦衣衛(wèi)便護(hù)著一溜馬車緩緩使出了東廠衙門。

這時陳湖從詔獄中出來，用怨恨的目光送他們離去，咬牙切齒道：“看你們囂張到幾時！”他顯然忘了自己囂張時，是個什么樣子了。

馬車上，沈默望著不誠仁形的藍(lán)道行，輕輕為他掖了掖身上蓋的棉衣，終于忍不住掉下淚來。

藍(lán)道行似有所覺，閉著眼睛問道：“沈大人？”

“是我。”沈默趕緊擦去眼淚，輕聲道：“藍(lán)兄，我是沈默。”

“你來救我了……”藍(lán)道行虛弱的笑道。

“是的，我來晚了……”淚水再次溢滿沈默的眼眶，只聽他語帶哽咽道：“藍(lán)兄，你受苦了。”

“呵呵……”藍(lán)道行緩緩道出最后一句：“我什么都沒招……”心神一松，便昏厥了過去。

沈默打開車門，對騎馬跟在外面的朱九道：“快請京城最好的大夫！”朱九點點頭，策馬先一步去了。

馬車一回到北鎮(zhèn)撫司衙門，沈默便跳下車，對過來抬人的侍衛(wèi)道：“穩(wěn)點再穩(wěn)點，千萬別晃悠。”又看看院子里，并沒有醫(yī)生模樣的人，就問早一步回來的朱九道：“九爺，您請的大夫呢？”

“何必去外面找大夫？”朱九聞言笑道：“那些大夫治個頭疼腦熱、疑難雜癥的沒問題，可若論起醫(yī)治棒瘡刀傷，是拍馬也趕不上咱們北鎮(zhèn)撫司的……他們可沒那么多的經(jīng)驗。”說著呲牙一笑道：“而且湊巧的是，咱們最厲害的行家，昨兒剛剛返京，而且和您還是老交情哩。”

“哦？十三爺？”沈默有些驚喜道：“真的是十三爺？”

“可不就是我么。”一把熟悉的聲音，從后院門外傳來，話音未落，朱十三那張粗豪的大臉，便出現(xiàn)在沈默面前，抱拳洪聲道：“拜見大人！”

“哎呀呀，久違了，十三哥。”沈默趕緊還禮道：“想不到你能回來。”

“一聽到大都督……的噩耗，”朱十三聞言黯然道：“為了能見大都督最后一面，我便星夜回來奔喪。”說著一臉猙獰道：“聽說沈大人負(fù)責(zé)此案，你一定要將兇手找出來，讓我們把他碎尸萬段！”

“我會的……”沈默點點頭道：“不過現(xiàn)在，還請十三哥全力將藍(lán)道長救過來，他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保護(hù)了咱們所有人。”

朱九也道：“是啊，若是他吃不住打，屈從了東廠、胡亂攀咬，不知有多少兄弟，要被東廠構(gòu)陷了呢。”

朱十三聞言點頭道：“既然你們這么說，我就去看看這個道士。”

朱十三在凈室為藍(lán)道行處理創(chuàng)傷，旁人不便觀看，沈默便在朱九的帶領(lǐng)下，來到北鎮(zhèn)撫司的大堂中。

朱大、朱二等幾個錦衣衛(wèi)的頭面人物早那里，一見沈默過來，便將他按在上座，齊齊納頭就拜，口中大聲道：“多謝老叔回護(hù)之恩！”

把沈默弄得手足無措，從座位上彈起來，想扶起面前的幾人，無奈他區(qū)區(qū)文弱書生，根本撼不動這些鐵羅漢似的練家子，只好無奈笑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我怎么又成了老叔？”心說還‘老鼠’呢。

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朱大抬頭道：“我們十三太保是大都督的記名弟子，您是我們大都督的師弟，于情于理，您都是我們的老叔！”說著高聲道：“老叔，請受侄兒們一拜！”便帶著一眾太保再次叩拜。

沈默側(cè)身躲過，哭笑不得道：“這都拿到哪兒？”說著又一次攙扶朱大道：“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還是兄弟相稱，這樣自在點。”

“那不行，頭可斷、輩分不能亂！”朱大卻一臉執(zhí)拗道：“您要是不認(rèn)我們這些侄兒，那我們就一直給你磕頭！”說著又要帶著太保們，朝沈‘老叔’叩首。

沈默是徹底打敗了，無奈的一揮手道：“愛叫什么就叫什么！這下可以起來了吧？”

“尊老叔的命！”眾太保這才面露欣喜的起身，回到各自的交椅上。

沈默的目光在‘大侄子’們臉上依次劃過，最后落在朱大身上道：“朱大哥……”

“老叔折殺侄兒了！”朱大卻惶恐起身道：“請直呼侄兒的賤名！”

沈默揉揉鼻梁，擺擺手道：“直呼姓名我不習(xí)慣……”說著正色道：“真拿我當(dāng)一家人的話，你們就跟我說實話，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朱大聞言面色一黯道：“我們大都督臨終有遺言，說讓我們遇到事情，多向您老請教，您一定會幫我們的，是吧，老叔？”

沈默怎么聽這稱呼都覺著別扭，但還是點頭道：“我會幫你們的，只要我力所能及。”

“我們的處境您最清楚，”朱大道：“現(xiàn)在東廠恨不得把我們吃掉、嚴(yán)黨在那里落井下石，如果您都幫不上忙，我們只能被東廠的番子除掉，從此大都督的錦衣衛(wèi)，也將淪落為東廠的走狗了！”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我一個四品祭酒，沒本事庇護(hù)你們！”

“您可以的！”朱大仿佛比沈默還有信心道：“我們大都督說，您是真人不露相，一定能幫到我們的！”

‘又是大都督說……’沈默暗道：‘不會是拿陸炳忽悠我吧？’但思來想去，這事兒不能輕易回絕，便輕嘆一聲道：“事有輕重緩急，這件事還需從長計議，待先過了眼前這一關(guān)，咱們再慢慢商量不遲。”

“我們都聽老叔的。”朱大看看弟兄們，便對沈默道：“您說吧，要我們做什么？”

沈默點點頭，正色道：“不把陸太保……我?guī)熜钟龊σ话覆榍宄銈冨\衣衛(wèi)就永遠(yuǎn)洗不脫嫌疑。”

“對這個案子，你們怎么看。”雖然錦衣衛(wèi)還沒證明他們的清白，但依然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沈默很重視他們的意見。

朱大看看朱九道：“老九是六扇門出身，讓他向老叔匯報吧。”

朱九聞言起身道：“老叔借一步說話。”

沈默也起身，朝眾人抱拳道：“那我先失陪了。”便在一陣‘老叔請便。’的恭送聲中，跟著朱九倉皇逃離了正堂。

兩人來到朱九的值房中，朱九還是一口一個‘老叔’的請他上座。

“還是叫大人吧。”沈默搖頭笑笑道：“老叔聽著真不習(xí)慣。”

“都聽老叔的。”朱九笑道，其實管個后生叫叔叔，他也不習(xí)慣，便改口道：“大人，您有什么疑問，盡管提出來，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好，”沈默點點頭，拋出早就想好的問題道：“按那本曰記記載，我?guī)熜謶?yīng)該是死于鶴頂紅中毒，而且是急姓的，但你有證據(jù)證明這一點嗎？”

“要證明這點，有一個方法最管用。”朱九看看大都督府方向，緩緩道：“但是我不能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沈默道：“除了開棺驗尸，還有別的什么辦法？”這年代死者為大，何況死者生前就是個大人物，更是沒法輕易開棺。想一想，輕聲道：“比如說，驗一驗剩下的丹藥。”

“那必須在剩下的丹藥中，至少找到一粒含有鶴頂紅的藥丸。”朱九道：“這法子本來倒也可行，但物證都被東廠番子搜去了，就算現(xiàn)在要回來，也很有可能被動手腳了。”

沈默沉吟片刻道：“你是說，現(xiàn)在只有我?guī)熜值倪z體，還是真實可信的，其余的證據(jù)都沒用了嗎？”

“至少在大都督的死因上，是這樣的。”朱九點頭道。

“那就開棺！”沈默斬釘截鐵道：“有什么問題我來解決！”說著朝他嘿然一笑道：“是不是早就等著我這句了？”

“呵呵……只要證明這一點，后面的事情就好辦了。”朱九只是笑，顯然是默認(rèn)了，趕緊接著道：“宮里還存著不少龍虎丹，大人只要派人去檢查一下，便可確定是否有鶴頂紅的成分，如果有，就是道士們的責(zé)任，若是沒有，那就說明不是皇上賜給丹藥的問題。”

“那嫌疑人的范圍，便可縮小為，有條件接觸過那盒丹藥的人。”朱九繼續(xù)自信的推斷道：“那丹藥可是皇上御賜，大都督服用的，可不是想碰就能碰的。”說著兩手一攤，一臉無奈道：“就連我們這些大都督的親信手下，都無緣見那‘仙丹’一眼。”便屈指數(shù)道：“除了送丹的太監(jiān)，就是大都督的親近家人有可能接觸到了……”

“親近到什么程度？”沈默追問問道。

“至親的人……”朱九壓低聲音道：“自由出入大都督的內(nèi)書房，也沒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