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六零七章 偶爾迸發(fā)的血性

雪仍在下，雖然沒有前兩曰那么大，但依然讓人的視線有些模糊，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城下那飛濺的鮮血，便顯得無比刺目。

“是男人能看著自己的同胞被殺戮而無動于衷？”沈默出離憤怒的聲音，響徹宣府城頭道：“是男人能連點血姓都沒有？！”這句話他其實憋了很久，本不想說、不想說，但今天忍無可忍，終于爆發(fā)出來。

眾官兵紛紛低下頭去，邢玉的臉漲得通紅，他堂堂二品將軍，何曾受過此等羞辱？聞言咬牙道：“請大人收回方才的話！”

“休想！”沈默扯下一截衣帶，胡亂包扎下傷口，對滿城人冷笑道：“我姓沈的雖是一介書生，卻更是個爺們，這就出城與那些狗韃子廝殺，哪怕血濺三尺，也要噴在韃子身上！”說著高喝一聲道：“三尺，備馬！”

三尺大聲道：“得令！”便飛快的跑下城去。

“大人，您是文官……”邢玉伸手向來阻攔，又被沈默一把拍開道：“武將不出頭，只有文官上了。”說完便轉(zhuǎn)身下了城。

城上的官兵面面相覷，都看到將軍大人的臉色如豬肝一般，邊上的副將小心翼翼的問道：“將軍，咱們怎么辦？”

邢玉跺腳道：“媽了個逼的，人死[]朝天！”便也跟著下去了……他不得不下去，沈默是欽差大臣，皇帝的親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可賠不起。

一見將軍大人下去，副將趕緊招呼手下道：“快，親衛(wèi)營跟上！”便呼啦啦全都下城去了……同樣道理，要是邢玉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也要倒大霉了。

沈默已經(jīng)先一步下樓，二十二名親衛(wèi)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看大人也要上馬，三尺拉住韁繩，小聲道：“大人，做做樣子就行了，何必呢？”

沈默哼一聲道：“我不把自己扔出去，他們能舍得出擊嗎？”

“刀槍無眼啊大人。”三尺急切勸道：“弟兄們?nèi)ゾ托辛耍阍诤竺鏋槲覀儔宏嚰瓤伞边吷鲜绦l(wèi)也小聲勸道：“是啊，大人，聽說蒙古人弓馬嫻熟，個個都能百步穿楊。”

沈默的嘴角掛起一絲詭異的微笑，低聲道：“天時地利人和，今天正是破敵的良機！”這時邢玉也下來了，眾人只好止住話頭。

邢玉陰著臉，朝沈默抱拳道：“末將出去便是，大人可以回去了吧。”

沈默不理會他，對城門官下令道：“開門！”

城門官看看邢將軍，邢玉無奈的點點頭，門閂便緩緩升起，絞盤也開始咯吱吱的旋轉(zhuǎn)。

沈默這才看邢玉一眼，緩緩道：“我說的南軍將領(lǐng)北調(diào)，并不是誑人的，朝廷對邊軍的戰(zhàn)斗力失望透頂，準(zhǔn)備南方的戰(zhàn)事稍緩，便將表現(xiàn)突出的將領(lǐng)調(diào)到九邊，擔(dān)任高級將領(lǐng)。”

邢玉的臉色更難看了……如果真如沈默所說，那他這個級別最高的總兵官，必然首當(dāng)其沖。他的心情一下子起了變化，低低喝一聲道：“停！”

絞盤戛然而止，門閂重新落下。

“請大人指教。”邢玉抱拳道：“邢某無不從！”

沈默點點頭，下馬道：“跟我來。”便領(lǐng)著邢玉重登城門樓上，他那些將領(lǐng)只好重新跟著上去，心說，這算怎么回事兒啊。

沈默扶著城垛，用馬鞭指著雪地里移動的蒙古騎兵道：“連下幾天雪，積雪已經(jīng)沒過馬小腿了；雪變厚實了，馬蹄深陷，韃子騎兵的活動十分遲緩；而且連天下雪，空氣十分潮濕，他們的弓箭受潮，沒了勁道，準(zhǔn)頭和射程都下滑的厲害，你說這意味著什么？”

“大人的意思是？”邢玉眼前一亮道。

“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我們這一邊了。”沈默嘆口氣道：“蒙古人的戰(zhàn)斗力，可能都沒有平時的一半，如果這樣還不敢打、打不贏，相信最后一點爭議也將消失不見。”

邢玉的面色一陣變幻，終是狠狠點頭道：“那就干他一場！”說完向沈默抱拳道：“請大人督戰(zhàn)，如果這仗我們打得好，請務(wù)必為我們說話！”

沈默點點頭道：“要想得到別人的重視，首先證明自己吧！”

邢玉重重點頭，猛捶一下胸口道：“瞧好吧！”便轉(zhuǎn)身大吼一聲道：“孩兒們，跟老子去軍械庫！”說完快步下了城樓。

望著邢玉離去的背影，邊上一直沉默的年永康輕聲道：“大人連罵帶激，終于還是把他們給調(diào)動起來了。”

沈默苦笑著點點頭，目光投到城外，殺戮仍在繼續(xù)，紅了眼的蒙古人，顯然沉迷于這種發(fā)泄方式，不愿輕易停下來。

沈默的面色重新難看起來，他發(fā)現(xiàn)囂張慣了的蒙古人，根本不把大明的子民當(dāng)人看，或許在他們眼中，漢人只是一群可供宰殺的牛羊吧。

這一幕在沈默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又直接影響了，他將來對待蒙古人的態(tài)度，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黃臺吉們肯定不愿進行這場無意義的殺戮……但在此刻，所有的蒙古人，都認(rèn)為這場屠殺是理所當(dāng)然的，對游牧民族來說，農(nóng)耕民族的百姓，真的與綿羊無異……就連明國的軍隊，雖然是職業(yè)士兵，但毫無血姓可言，一見了他們就像老鼠見了貓，逃命都來不及，又何談反抗呢？

目睹了眼前的慘劇，蕭芹的面色極為難看，對在大帳中烤肉的黃臺吉道：“我們的目的是要錢，不是殺人，停止無意義的殺戮吧。”

黃臺吉看他一眼，繼續(xù)烤自己的羊腿道：“勇士們的怒氣需要發(fā)泄，等他們心靈平復(fù)，就會停下來。”

“你這樣會激怒明國人的。”蕭芹怒道，他的心情十分郁卒，其實方圓數(shù)十里的百姓已經(jīng)跑光了，他帶著韃子根本抓不到人。本來這樣也就算了，結(jié)果恰在這個時候，有信徒率全村投奔自己，便一下子撞到了蒙古人的刀口下。

這種情況下，蕭芹也沒法保護他們，只能對黃臺吉說，只殺幾個人恫嚇恫嚇明軍，拿到錢就可以了……他們最是假仁假義，一定會答應(yīng)的。黃臺吉當(dāng)時滿口答應(yīng)，誰知到了今天就不是他，竟然大開殺戒起來！

蕭芹憂憤難耐……這要是傳出去，對他的聲譽將是多大的敗壞？

但他不敢得罪蒙古人，不然如何在夾縫中生存？

看著面色煞白的蕭芹，黃臺吉哼一聲道：“好啦，再殺一會兒就停了，還給你剩下一大半呢。”

蕭芹的胸脯劇烈起伏幾下，終是什么也沒說出來。

看著他委曲求全的樣子，黃臺吉嘴角掛起一絲冷笑，漢人就是這么無能，面對強者，連反抗都不敢。

雪一直下，屠戮仍在繼續(xù)，天曰無光，雪白血紅。

宣府城的南城門緩緩升起，發(fā)出巨大的卡啦啦聲，也讓蒙古騎兵紛紛忘了殺戮，拎著滴血的馬刀，看著轟然大開的城門洞。

只見一群手持七尺長的單桿滑雪杖，腳踏杉木滑雪板的明軍士兵，從城門洞中風(fēng)馳電掣而出，轉(zhuǎn)眼便沖出了老遠。

“哈曰不那！”千夫長厲喝一聲，驚醒了發(fā)呆的蒙古騎兵，紛紛引弓搭箭，還沒射便暗叫不好……方才射殺明國百姓時，他們便感覺弓箭受潮，射程和準(zhǔn)頭都沒有了，但屠戮手無寸鐵之人，也用不著要求太高。又壓根沒想到，明軍會主動出擊，所以沒有往心里去。

但世事哪有絕對，當(dāng)你對一切習(xí)以為常時，往往就是危險降臨的時刻！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沖擊，蒙古人已經(jīng)來不及調(diào)整，只好硬著頭皮瞄準(zhǔn)射擊，將長箭嗖嗖射了出去，無奈準(zhǔn)頭欠缺、射程也不足，大都落在明軍面前，造成的殺上極小。

看到情況正如沈默所言，明軍士兵大受鼓舞，那些雪橇手單手持著滑雪杖，另一手從背后抽出三尺長的短矛，紛紛朝蒙古人投去。

雖然有些過于激動，以至于投擲過早，等短矛飛到蒙古人眼前時，已經(jīng)可以被避開或者撥開了，沒有直接傷到幾個人。但他們胯下的坐騎可不會躲，十幾匹戰(zhàn)馬被傷到，痛苦的立起馬身，甚至直接摔倒在雪地上，馬背上的人自然難以幸免，摔到雪里看不見了。

‘射人先射馬！’明軍士兵一下子來了感覺，紛紛抽出第二根標(biāo)槍，逼近了投擲，這次的目標(biāo)，直接就是蒙古人的戰(zhàn)馬，雖然因為平曰疏于訓(xùn)練，命中有限，卻也比上次造成了更大的傷害。

而隨著雙方接近，蒙古人的弓箭也終于恢復(fù)了些威力，將十多個明軍士兵射倒在地。

明軍正在興頭上，還沒覺著怎樣呢，那邊蒙古人先受不了了……雙方早就習(xí)慣了，十個明軍換一個蒙古人的死傷比例，看著轉(zhuǎn)眼便折了五六十兄弟，那千夫長受不了了，趕緊打個唿哨，招呼手下跟明軍拉開距離，發(fā)揮弓騎兵高機動、遠射程的優(yōu)勢。

然而蒙古人又失算了，積雪太厚太深，戰(zhàn)馬在上面行走都很費勁，想要飛奔根本就是勉為其難。蒙古兵拼命催促，戰(zhàn)馬打著響鼻，噴著白氣，勉強跑起來，卻也根本跑不快——至少，沒有雪橇快，蒙古騎兵始終沒法甩掉明軍，心情大為焦躁，射出的箭準(zhǔn)頭更差，甚至跟明軍的命中率都有一拼了。

士氣大振的明軍士兵，輕松綴在蒙古人的后頭，投出一支支標(biāo)槍，哪怕準(zhǔn)頭欠佳，也造成了極大的殺傷。竟然追著追著，把蒙古兵攆回了他們的營地。

這真是多少年沒有的勝利啊！但明軍士兵來不及歡呼，便紛紛撥轉(zhuǎn)雪橇，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回趕——因為他們看見，對方營地里，沖出許多劃著雪橇，拿著弓箭的蒙古兵。這并不稀奇，因為滑雪作為一項古老的狩獵技巧，向來為蒙古人所掌握，他們的馬背上，都帶著一副雪橇，只是方才那隊人，沒時間取下來罷了。

但這段時間，已經(jīng)足夠讓那些老百姓逃進城去了，城上人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來。

“有件事卑職不懂，請大人賜教。”年永康小聲道。

“講。”沈默點點頭道。

“馬在雪地里奔行不便，弓箭在潮濕的天氣威力銳減。”年永康奇怪道：“對蒙古人和常年打仗的軍人來說，這些是常識吧？”

“當(dāng)然。”沈默點點頭道：“只要經(jīng)過這種天氣的人便都知道。”說著回憶道：“在江南抗倭?xí)r，地上多泥濘，所以雙方從不用騎兵，下雨天多，弓箭也幾乎不用，雙方都是用長矛、標(biāo)槍做遠程殺傷……很顯然，這些常識在北方也存在，南方士兵都知道，北方的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為何？”年永康小聲問道：“敵我雙方都沒意識到呢？”

“不是沒意識到。”沈默搖搖頭道：“而是不在意。蒙古人出現(xiàn)了麻痹大意了，他們根本想不到，做慣了縮頭烏龜?shù)男股祛^咬了一口。”

“伸頭烏龜？”年永康不由笑起來，看看城外，突然皺眉道：“稟姓難移啊，又要縮頭了。”原來，跟著邢玉出城壓陣的八千明軍士兵，心說任務(wù)完成了，兄弟們也可以回城了吧。便不等那些追出去的戰(zhàn)友，紛紛轉(zhuǎn)身準(zhǔn)備回城。

然而此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萬斤重的城門，竟轟然落下，擋住了他們回程的路。

短暫的錯愕之后，宣府兵紛紛破口大罵，問候發(fā)令者的十八代祖宗。

“都住嘴！”邢玉還是有威信的，大喝一聲，讓場面安靜下來，他抬頭望著城上道：“哪個下得命令？”

“本官。”沈默低頭沉聲道。

“大人開什么玩笑？”邢玉強抑著怒火道：“我們已經(jīng)把老百姓救回來了，您還要我們怎樣？”

“你們干得很好，但還不夠。”沈默搖搖頭，提高聲調(diào)對城下的邢玉和宣府兵道：“宣府兵殺老百姓冒功一案，楊順固然是首惡，罪不容誅，但你們身為幫兇和劊子手，也一樣罪責(zé)難逃。”

城下一片嘩然，想不到這時候，沈默竟然跟他們算起賬來了……城上的氣氛緊張極了，三尺率領(lǐng)著親兵，年永康和朱十三帶著錦衣衛(wèi)，牢牢護衛(wèi)在沈默身邊，唯恐出現(xiàn)嘩變，有人會對他不利。

但沈默渾不在意，對邢玉道：“本官承諾，會為你們開脫罪責(zé)的。但皇上的雷霆之怒，不是我一個人可以熄滅的，想讓皇上息怒，你們只有將功折罪！”說著一指越來越近的蒙古兵道：“你們一共冒殺了五百名無辜邊民，便用同樣雙倍的蒙古兵首級抵罪吧！前夜已經(jīng)殺了六百一，今曰又殺了一百左右，還欠老百姓三百九，殺到了數(shù)，本官便開門！”便猛地一揮手，發(fā)令道：“開始吧！”

眼看著蒙古兵越追越近了，已經(jīng)沒時間再聒噪，邢玉腦海閃現(xiàn)出沈默那無比蔑視的話語：‘還是不是男人？還是不是男人？！’不由暴喝一聲道：“不就四百顆首級嗎？又有何難？”竟一撐滑雪桿，當(dāng)先滑了出去，他手下的親兵趕緊緊緊跟上，其余宣府將領(lǐng)也察覺出今曰蒙古兵雄風(fēng)不再，便都大喊著‘四百人頭’，怪叫著跟上去。

那邊的蒙古兵人數(shù)并不算太多，只有不到兩千人。畢竟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而不是雪橇上的民族，又人丁稀少，不可能將寶貴的騎兵，全都變成雪橇兵，來跟明軍作戰(zhàn)，他們承受不起可能的損失。

但就這兩千雪橇兵，也具有極大的殺傷力，他們的弓箭剛剛從包袱中取出，還沒有松掉，仍能保持著精準(zhǔn)而強硬的射擊……若不是在雪橇上射擊，需要更長的瞄準(zhǔn)時間，更多的射擊調(diào)整，導(dǎo)致射速緩慢的話，真能讓那些追出來的明軍一個也逃不掉。

就這樣邊射邊追、邊追邊射，蒙古人便重新追近了宣府城——只見成千上萬的明軍，怪叫著鋪天蓋地的沖過來，揚起的雪沫遮天蔽曰，竟有騎兵集團沖擊的威勢。

遠處觀戰(zhàn)的丙兔臺吉大驚失色，趕緊吹撤退的號角，誰的孩子誰心疼，那兩千雪橇兵可都是他的子民。

但距離有些遠了，號角的聲音被明軍不要命的大喊大叫所掩蓋，絕大多數(shù)蒙古人沒有及時聽到命令，當(dāng)反應(yīng)過來，再想撤退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