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尸還魂 第五回 刺客

第五回刺客

梁媽望著楚留香，不勝企盼的道：“你真能夠讓我見到小姐”

楚留香道：“你若有誠心，自然看得到她。”

梁媽道：“我當(dāng)然有誠心，觀音菩薩……”

楚留香不讓她說完這句話，就搶著道：“好，那么你三天后再來，莫要在正午，等到天黑了再來。”

梁媽怔了怔，道：“三天!還要再過三天”

楚留香正色道：“這種事自然要選日子，急不得的，你若真有誠心，連三天都等不得嗎”

梁媽自然很容易就打發(fā)走了，楚留香雖覺得對(duì)這善良的老太婆有些抱歉，但這三天的時(shí)間關(guān)系卻實(shí)在太大。

過了三天后，所有的事也許就全改觀了。

突然間，蹄聲驟響。

那騎著黑驢子的人忽然加速急馳而來，追到楚留香身后，突地反手一鞭，向楚留香的脖子抽了下去。

長鞭破空，劃起了尖銳的風(fēng)聲。

楚留香頭也未回，一伸手，就捉住了鞭梢，笑叱道：“下來吧!”

他隨手一抖，那人身子就自鞍上飛起，凌空一個(gè)翻身，落在橋邊，頭上的遮陽帽也掉了，露出一張長長的馬臉。

這人居然是施少奶奶。

黑驢子直沖到橋頭，才停了下來，用頸子磨著橋柱，一聲聲輕嘶，那神情倒有幾分和施少奶奶相似。

楚留香微笑道：“不知是少奶奶駕到，險(xiǎn)些就得罪了，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狠狠盯著他，道：“你少說風(fēng)涼話，我問你，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干些什么你究竟打我們什么主意”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少奶奶你的主意呀。”

施少奶奶的臉居然也紅了，大聲道：“那么，你將梁媽找來干什么”

楚留香道：“什么也沒有，只不過聊聊天而已。”

施少奶奶冷笑道：“楚香帥的胃口是幾時(shí)改變了的，幾時(shí)變得喜歡跟老太婆聊天了”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我不找老太婆聊天，難道少奶奶肯陪我聊天么”

施少奶奶盯著他，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忽然掉頭就走，她的身材不錯(cuò)，只看背影，倒頗有韻致。

楚留香只希望她莫要回頭，一回頭就糟了。

不幸施少奶奶卻偏偏要回頭，而且還笑了笑，道：“你既然要跟我聊，為什么不跟我來”

楚留香這次真的嘆了口氣，他想，若有誰敢用“回眸一笑百媚生”這句話來形容這位少奶奶，他一定要跟那人打架。

施少奶奶不但在笑，還甩了個(gè)飛眼，道：“你怕什么難道我會(huì)吃了你”

楚留香喃喃道：“你看來倒真像會(huì)咬人的模樣。”

施少奶奶道：“你嘴里咕嚕咕嚕在說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什么也沒說，只不過嘴突然抽筋而已。”

他心里只希望施少奶奶的脖子忽然抽了筋，再也回不過頭來，怎奈施少奶奶的脖子卻靈活得很，一下子又回過頭來，笑道：“你又不是小狗，為什么要跟在人家后面走”

楚留香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過了半晌，忍不住道：“少奶奶，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聊天的，你要到哪里去”

施少奶奶又白了他一眼，道：“有很多小伙子都在偷偷的叫我‘雪里紅’，還以為我不知道。”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發(fā)誓今后再也不吃“雪里紅炒肉絲”這樣菜了，寧可吃蘿卜干也不吃雪里紅。

薛紅紅嘟起了嘴，道：“喂，你想找我聊天，怎么不說話呀!難道變成了啞巴。”

楚留香看到她那嘟起了的嘴，恨不得能在上面掛個(gè)油瓶。

只恨胡鐵花沒有來，他也許真做得出的。

楚留香干咳了兩聲，笑道：“你那位二叔可真有趣，就像個(gè)孩子似的，但劍法卻又那么高，那天晚上我要不是跑得快，差一點(diǎn)就被他刺了個(gè)透明窟窿。”

薛紅紅也笑了，道：“幸好你跑得快，我二叔除了吃之外，就會(huì)使劍，他瘋病剛發(fā)作的時(shí)候，硬逼著我爹爹和他動(dòng)手，連爹爹都幾乎被他刺了一劍。”

楚留香眼睛忽然亮了，道：“后來呢”

薛紅紅笑道：“后來爹爹自然還是將他制住了，他一氣之下，就瘋得更厲害。”

楚留香道：“據(jù)令尊大人說，他本來并不是這樣子的。”

薛紅紅道：“嗯，他就是練劍練瘋了的。”

楚留香道：“哦”

薛紅紅道：“他劍法本來就不錯(cuò)，但比起我爹爹來自然還差得遠(yuǎn)，所以就拼命練劍，一心想勝過我爹爹，練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但無論他怎么練，還是比不上爹爹。有一天晚上他忽將二嬸殺了，說是二嬸總是擾亂他練劍，但殺了二嬸后，他自己也變得瘋瘋癲癲，老說自己只有十歲，就因?yàn)槟昙o(jì)小，所以劍法才不如爹爹。”

楚留香嘆道：“一個(gè)人到了無可奈何時(shí)，也只有自己騙騙自己了，只不過他……”

薛紅紅忽然嬌嗔道：“我們?yōu)槭裁蠢鲜且崴仉y道沒有別的事可提了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想聽什么，我就陪你聊什么。”

薛紅紅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一個(gè)男人和一個(gè)女人在一起，可聊的事太多了，你難道還不知道，難道還要我來教你”

她吃吃笑道：“你若還要?jiǎng)e人教，你就不是風(fēng)流俠盜楚留香了。”

楚留香一聽“風(fēng)流俠盜”這名字就頭疼，更令他頭疼的是，他發(fā)現(xiàn)薛紅紅帶他走的路越來越偏僻，而且路的盡頭，林木掩映中，似乎還有幾間屋子，他不敢想像到了屋里之后會(huì)發(fā)生什么事。

但這時(shí)他想走已來不及了。

薛紅紅已拉住他的手，媚笑道：“我?guī)愕絺€(gè)好地方去，你應(yīng)該怎么感激我才是呢”

楚留香道：“我……咳咳，這……咳咳……”

他忽然跳起來，道：“不好，你那匹黑驢子不見了，快回去找吧!”

薛紅紅格格笑道：“一匹驢子丟了也沒有什么了不得，我有了你，還要驢子干什么”

若有人說楚留香會(huì)臉紅，非但別人不信，只怕連他自己也不會(huì)相信，但現(xiàn)在，他的臉真有些紅了。

薛衣人也許就因?yàn)闅⑷藲⒌锰嗔耍圆艜?huì)生下這種寶貝女兒，他還沒有被女兒氣死，倒真是怪事一件。

薛紅紅已拉著楚留香向那楓林奔了過去。

陽光映得一林楓葉紅如晚霞，楓林中山屋三五，建筑得又小巧，又精致，看來宛如圖畫。

這實(shí)在是情人們幽會(huì)的好地方。

此刻在楚留香身旁的若不是薛紅紅，到了這種地方，他一定會(huì)覺得有些“飄飄欲仙”，但現(xiàn)在，他卻覺得自己好像個(gè)活鬼。

活活的倒楣鬼。

薛紅紅一只手拉著他，一只手已在推門。

楚留香苦笑道：“這……這是誰的屋子你也不知道，怎么隨便推人家的門若要被人當(dāng)小偷抓住，豈非冤枉”

薛紅紅道：“誰敢將我當(dāng)小偷”

楚留香道：“平時(shí)自然不會(huì)，但你若跟我在一起，就說不定了，我的名聲一向不太好，說不定會(huì)連累你。”

他一面說，一面就想溜之大吉。

但薛紅紅卻將他的手抓得更緊，笑道：“你放心吧，這里也是薛家的產(chǎn)業(yè)。”

楚留香又想摸鼻子，怎奈兩只手都被薛紅紅拉住了，只有苦笑道：“你們家的產(chǎn)業(yè)倒真不少。”

薛紅紅道：“這本是我二叔沒有發(fā)瘋時(shí)獨(dú)居練劍的地方，后來就空了下來，我二弟打獵時(shí)雖也時(shí)常來住，但這幾天他卻到……”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推開門，說到這里，突聽一人怒吼道：“什么人敢亂闖……”

吼聲中，一樣黑乎乎的東西直打了出來，擦著薛紅紅的頭皮飛過，遠(yuǎn)遠(yuǎn)落在門外，竟是只靴子。

屋子里布置得簡單而精致，地上鋪著又厚又軟的獸皮，兩個(gè)幾乎已脫得完全赤裸的人，正在獸皮上打滾。

薛紅紅一開門，男的立刻怒吼著跳起來，抄起只靴子就往外擲，女的趕緊搶起件衣服，掩住胸腹，卻還是沒能掩住兩條白生生的腿，既使用楚留香的眼光來看，這兩條腿也算是第一流的。

那男的年紀(jì)很輕，也是一身細(xì)皮白肉，長得倒很英俊，只不過臉色蒼白，眼睛里布滿了紅絲。

看到推門的薛紅紅，他臉上怒容立刻變?yōu)轶@訝，薛紅紅看到他，也吃了一驚，失聲道：“是你”

這少年一把抓起衣服，就躲到張椅子后面去了。

那女的想站起來，看到楚留香笑瞇瞇的眼睛，趕緊又坐了下來，將兩只又長又直的腿拼命向里面縮。

薛紅紅鐵青著臉，厲聲道：“你豈非已經(jīng)到省城去辦年貨了么怎么會(huì)到了這里”

那少年一面穿衣服，一面賠笑道：“反正離過年還早得很，我想等兩天再去也不遲。”

薛紅紅冷笑道：“我早就在奇怪，你怎么會(huì)忽然勤快起來了，居然搶著辦事，原來你是想避開爹爹到外面來打野食。”

她眼睛一瞪，道：“我問你，這女的是誰”

那少年道：“是……是我的朋友。”

薛紅紅冷笑道：“朋友我看你……”

那少年忽然伸出頭來，搶著道：“我問你，你這男的又是誰”

薛紅紅怔了怔，道：“是……自然是我的朋友。”

那少年也冷笑道：“朋友我看只怕未必吧!”

薛紅紅惱羞成怒，跳起來吼道：“老二，我告訴你，你少管我的閑事。”

那少年悠悠道：“好，我們來訂個(gè)交易，只要你不管我的閑事，我也絕不管你的閑事，否則若是鬧出去，只怕你比我更丟人。”

薛紅紅沖了過去，抬起腿一腳將椅子踢翻，大叫道：“我有什么好丟人的我又沒脫光屁股跟人家搗鬼……”

楚留香實(shí)在不想再聽下去了，悄悄帶起門，溜了出去，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替薛衣人難受。

他現(xiàn)在自然已知道這少年就是薛家二公子薛斌，這姐弟兩人真是一個(gè)模子里鑄出來的活寶。

只可憐薛衣人一世英名，竟生出這么樣一對(duì)兒女來，“豪門多孽子”，楚留香發(fā)覺這句話真是說得有學(xué)問。

一個(gè)人若想成為天下無雙的劍客，就最好不要養(yǎng)兒女，因?yàn)樽詈玫膭停囟ㄊ亲顗牡母赣H。

劍，就像是女人一樣，你想它服從你，就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對(duì)它，否則它就會(huì)出賣你。

一個(gè)人縱然被女人出賣了兩百次，還可以再找第兩百零一個(gè)女人，但只要被劍出賣一次，就得死!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薛衣人，薛衣人，你雖能將劍指揮如意，但是你自己何嘗不是劍的奴隸……”

房子里那姐弟兩人還在爭吵，而且聲音越來越大，但門卻忽然開了，一個(gè)人飛跑了出來，大聲道：“喂，你等一等。”

楚留香一回頭，就看到那方才像條小白羊般蜷曲在虎皮上的女孩子，正在向他不停的招手。

現(xiàn)在她當(dāng)然穿起了衣服，但扣子還沒有扣上，她沒有穿鞋襪，衣襟里露出了一段雪白的皮膚，白得令人眼花，百褶裙下面露出了一截修長的小腿，纖巧的足踝，和一雙底平趾斂的腳。

楚留香盡量想使自己的眼睛規(guī)矩些，盡量不往她的衣襟里面看，但這雙腳卻實(shí)在是種誘惑。

只要是男人，就無法拒絕這種誘惑。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是在叫我”

那少女道：“不錯(cuò)，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飛奔過來，突然輕呼了一聲，一個(gè)又香，又甜，又溫柔的身子就整個(gè)倒入了楚留香懷里。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想找個(gè)人替薛二少做完他方才還沒有做完的事，你只怕找錯(cuò)人了。”

那少女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顫聲道：“我的腳，我的腳……”

楚留香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腳原來已被石頭割破了，鮮血一滴滴往下流，疼得她眼淚都幾乎流了出來。

她不但腿美、腳美，臉也美，此刻美麗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再加上幾滴眼淚，更顯得楚楚可憐。

楚留香又不禁嘆了口氣，喃喃道：“下次跟別人幽會(huì)的時(shí)候，記住千萬莫要脫鞋子。”

這女孩子看來雖是那么豐滿，但身子卻輕得很，楚留香幾乎完全沒有用力氣，就將她抱了起來。

那少女咬著嘴唇勉強(qiáng)一笑，輕輕道：“謝謝你。”

楚留香的鼻子雖然不靈，但還是嗅到了一陣如蘭似麝，可以令任何男人心跳加快的香氣。

他只有將鼻子盡量離得遠(yuǎn)些，苦笑道：“你用不著謝我，還是謝謝你的腳吧。”

那少女的臉飛紅了起來，道：“快走，莫要等他們追出來。”

其實(shí)楚留香又何嘗不怕薛紅紅追出來，用不著她說，楚留香已一溜煙般竄入了山坡下的樹林里。

雖然剛過正午還沒有多久，樹林中光線卻很黝黯，無論任何女人，在這種光線下看來都會(huì)變得漂亮些的，何況這女孩子本就美得很，楚留香實(shí)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這種誘惑。

他只好轉(zhuǎn)過眼睛，道：“你要我將你抱到什么地方去”

那少女喘息著，忽然拔出一柄尖刀!

楚留香正覺得她身上香氣有點(diǎn)要命，這柄尖刀已抵住了他的胸膛，“嘶”的，將他的衣服劃破了一條縫。

這一著倒真的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

只聽那少女冷冷道：“你若還想要命，就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楚留香嘆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要男人答應(yīng)你，還用得著刀么”

那少女咬著牙，厲聲道：“你少胡思亂想，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

楚留香道：“哦”

那少女道：“你莫以為我剛剛是在……在跟那姓薛的幽會(huì)，我只是……只是……”

說著說著，她眼淚又流了下來，美麗的臉上充滿了憤怒怨恨之色，甚至連嘴唇都咬出血來。

楚留香漸漸開始覺得這女孩子有趣了，只因他已被她引起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問道：“你只是在干什么”

那少女道：“復(fù)仇!”

楚留香訝然道：“復(fù)仇為誰復(fù)仇”

那少女道：“我姐姐。”

楚留香道：“你姐姐她難道死在那位薛公子手上”

那少女恨恨道：“薛斌雖沒有殺她，但她死得卻更慘，薛斌若一刀殺了她，反倒好些。”

楚留香道：“那么他是用什么法子害死你姐姐的”

那少女道：“他用的是最卑鄙、最可恨的手段，害得我姐姐……”

她忽然頓住語聲，瞪著楚留香道：“我已說得太多了，我只問你，你肯不肯答應(yīng)”

楚留香道：“答應(yīng)什么事你要我?guī)湍銖?fù)仇”

那少女道：“不錯(cuò)。”

楚留香道：“你若不將事情對(duì)我說清楚，我怎么能幫你的忙呢”

那少女道：“無論如何，你都非答應(yīng)我不可，否則我就要你的命!”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為你真能殺死我”

那少女將刀握得更緊，厲聲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她話剛說完，突覺身子一麻，手里的刀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到了楚留香手上，就好像楚留香用了什么魔法一樣。

楚留香道：“你這把刀本來是準(zhǔn)備殺薛公子的”

那少女拼命咬著牙，全身還是在抖個(gè)不停。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幸好你方才還沒有機(jī)會(huì)下手，否則你此刻只怕也已死在薛斌手上了。”

他的手一揚(yáng)，刀就飛了出去，“奪”的，釘在樹上。

楚留香道：“你既非殺人的女孩子，這把刀也不是殺人的刀，你若真的想復(fù)仇，看來還得另外想法子了。”

那少女忽然放聲痛哭起來，用一雙又白又嫩的小手，拼命擂著楚留香的胸膛，痛哭著道：“你殺了我吧……你干脆殺了我倒好些。”

楚留香苦笑道：“你莫非弄錯(cuò)了，我可不是那位薛公子。”

那少女嗄聲道：“若不能為我姐姐復(fù)仇，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忽然掙扎著從楚留香懷抱中跳下去，去拔樹上的刀。

但她還沒有沖過去，楚留香忽又到了她面前。

她身子又沖入了楚留香懷里。

楚留香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柔聲道：“像你這樣又年輕又美麗的女孩子，若也不肯活下去，那還有什么人能活得下去呢你若連活的勇氣都沒有，怎么能替你姐姐復(fù)仇”

那少女垂著頭，跺著腳，流淚道：“我反正已沒希望了，死了倒干凈。”

楚留香道：“誰說你沒希望”

那少女霍然抬起頭，道：“你……你肯幫我的忙”

楚留香道：“也許，可是你一定要先將這件事說明白。”

他扶著她在樹下坐了下來，靜靜的瞧著她，道：“你至少總得先告訴我你是誰叫什么名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溫柔，又那么明亮，令人覺得他不但可以做最溫柔的情人，也可以做忠誠的朋友。

那少女垂下頭，蒼白的面頰已起了陣紅暈，囁嚅著道：“我……我姓石……”

楚留香道：“石小毛”

那少女紅著臉道：“不是，石繡云。”

楚留香笑了，道：“這名字正配得上你，你也是這地方的人”

石繡云道：“嗯。”

楚留香道：“就住在這附近”

石繡云道：“我們家種的田，也是薛家莊的，我父親沒有去世的時(shí)候，還在薛家的家塾里教過書。”

楚留香道：“所以你姐姐才會(huì)認(rèn)得薛斌”

石繡云咬著嘴唇道：“薛斌小的時(shí)候，我父親最喜歡他，總說他又聰明，又能干，又文武雙全，將來一定有出息，所以時(shí)常帶回家來玩，誰知他……他竟是個(gè)人面獸心的畜生，爹爹在九泉下若知道他做的事，只怕……只怕……”

說著說著，她不禁又輕輕啜泣起來。

楚留香道：“你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石繡云只是搖著頭，流著淚，什么話都不說。

楚留香知道這件事其中必有許多難言的隱衷，他本不愿逼別人說出自己不愿說的事。

但薛斌卻是施茵的未婚夫婿，有關(guān)他的每件事，都可能關(guān)系著這“借尸還魂”的秘密。

楚留香忽然道：“你的腳還疼么”

石繡云又流著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楚留香輕輕握住了她纖巧的足踝，用一塊潔白的絲巾溫柔的替她擦凈了腳底的血污和泥沙。

石繡云的身子已劇烈的顫抖起來，臉上更紅得像是晚霞，只覺全身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連頭都無法抬起。

全身都在發(fā)抖。

楚留香用絲巾替她包扎著傷口，忽又問道：“你姐姐是不是上了薛斌的當(dāng)”

石繡云似乎已連一絲抗拒的力量都沒有了，無論楚留香問她什么，她都會(huì)毫不遲疑的回答。

她說得雖然含糊不清，但楚留香也已明白她姐姐在癡戀著一個(gè)人，那人卻是個(gè)薄情人，她姐姐為相思所苦，纏綿入骨，竟至一病不起，她看到她姐姐死前的痛苦，所以才決心殺死這負(fù)心的人!

楚留香嘆道：“你說的不錯(cuò)，他騙得她這么慘，倒真不如一刀殺了她反倒仁慈些，可是……你是怎么知道這男人就是薛斌”

石繡云恨恨道：“我當(dāng)然知道。”

楚留香道：“是你姐姐告訴你的”

石繡云又流淚道：“她……她對(duì)他實(shí)在太好了，直到臨死時(shí)還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但用不著她說，我也知道。”

楚留香道：“為什么”

石繡云道：“因?yàn)槲医憬悴≈氐臅r(shí)候，薛斌總是藉故來探望消息，看他那種鬼頭鬼腦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沒有安什么好心。”

她咬著牙道：“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姐姐快些死，他才好放心跟施茵成親。”

楚留香沉吟著，喃喃道：“不錯(cuò)，他若和這件事全無關(guān)系，又怎會(huì)對(duì)你姐姐那么關(guān)心”

石繡云道：“所以我姐姐一死，我就決心殺了他。”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所以你就到那里去找他。”

石繡云道：“我知道他時(shí)常都到那小屋子里去，所以就在那里等著，等了兩天，果然被我等到了，可是……”

她黯然接著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絕沒有殺死他的力量，所以……所以我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就想到了那法子。”

石繡云垂下頭，顫聲道：“我除了用那種法子之外，根本就沒有別的法子接近他。”

美麗的胴體的確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不覺這法子太冒險(xiǎn)了些”

石繡云頭垂得更低，流淚道：“我早已準(zhǔn)備殺了他之后，自己也一死了之。”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問道：“你姐姐是在哪天死的”

石繡云道：“九月二十七，就是立冬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晚上。”

楚留香道：“那么，她現(xiàn)在還沒有下葬”

石繡云道：“第二天就已經(jīng)下葬了。”

楚留香皺眉道：“為什么要如此匆忙”

石繡云道：“我二叔堅(jiān)持要快些將她下葬，他老人家說人死了之后，最好‘入土為安’。”

楚留香道：“你二叔”

石繡云道：“我父母都已去世了，什么事都由二叔作主。”

楚留香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想……我想到你姐姐的墓上去瞧瞧。”

秋風(fēng)肅殺，已吹寒了白楊下的一杯黃土。

單薄的石碑上很簡單的刻著：“石鳳云之墓”。

一個(gè)披麻戴孝的少年，正跪在墓前，哀哀的悲哭著。

楚留香和石繡云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這少年。

石繡云訝然道：“這人是誰為什么來哭我姐姐的墓”

楚留香也覺得很奇怪，道：“你不知道他是誰”

石繡云道：“除了二叔外，我們連一個(gè)親人都沒有……”

那少年似乎已被他們的腳步聲所驚動(dòng)，突然跳了起來，用雙手掩著臉，飛也似的跑走。

他身法居然很快，看來輕功的根基很不錯(cuò)。

但沒有人能在楚留香面前跑掉。

楚留香身形一閃，已擋在他面前。

這少年從未見過身法這么快的人，簡直是快如鬼魅，一驚之下，臉色都黃了，嘎聲道：“求求你，讓我走吧，我并沒有做什么。”

楚留香道：“你既然沒有做什么事，為何要逃呢”

這少年道：“我……我……”

突然出手一拳，向楚留香胸膛擊出。

這一拳居然也很快，看來他武功的根基也很不錯(cuò)。

但除了撒嬌的女孩子外，又有誰的拳頭能打得上楚留香的胸膛

楚留香又一閃，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腕脈。

這時(shí)石繡云也已趕了過來，這少年真恨不得將自己的頭藏到褲襠里去，但石繡云還是看到了他，失聲道：“是你”

楚留香道：“你認(rèn)得他”

石繡云道：“他是薛斌的書僮，小時(shí)候也常跟薛斌到我家去的。”

她瞪著那少年，道：“倚劍，我問你，你慌里慌張，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干什么”

倚劍似乎剛流過淚，此刻卻在流著冷汗，勉強(qiáng)賠笑道：“我……我沒有呀。”

石繡云道：“我姐姐死了，為什么要你來披麻戴孝”

倚劍道：“我……我……”

他似乎忽然靈機(jī)一動(dòng)，立刻大聲道：“石老師一向?qū)ξ液芎茫媚锶ナ溃易匀灰M盡心。”

石繡云道：“那么我父親去世的時(shí)候，你為何沒有披麻戴孝呢”

倚劍怔住了，滿頭大汗如雨而落。

石繡云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fā)，嗄聲道：“你……你難道敢對(duì)我姐姐……”

她話未說完，倚劍已跪了下去，以首頓地，嘶聲道：“我該死，求姑娘饒我，我該死……”

石繡云瞪著他，身子又顫抖起來，忽然狂吼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但楚留香已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無論如何，他這么做總是出于誠心，我若死了，若有人肯為我披麻戴孝，我也就死得很安心了。”

石繡云道：“可是他……他怎么能對(duì)我姐姐……我姐姐怎么會(huì)對(duì)他……”

她又急，又怒，連話都說不清了。

楚留香嘆道：“你莫忘了，他也是人。”

石繡云忽然放聲哭了起來，跺著腳道：“我錯(cuò)了，我弄錯(cuò)了，我不該去找薛斌，我怎么能在他面前那么丟人我以后還有什么臉見人”

楚留香輕輕摟住了她，他的手臂是那么溫柔，那么堅(jiān)強(qiáng)，無論多么悲傷，多么紊亂的心，在這里都可以獲得平靜。

倚劍仍然跪在地上，流著淚。

楚留香嘆道：“她死了你如此傷心，她活時(shí)，你為何不對(duì)她好些”

倚劍流淚道：“我不敢。”

楚留香道：“不敢為什么不敢”

倚劍道：“我是個(gè)低三下四的人，我配不上她。”

楚留香道：“所以你寧可眼看著她為你而死”

倚劍痛哭失聲道：“我不知道她會(huì)這樣，我也不知道她對(duì)我這么好。”

楚留香道：“無論怎么樣，她病重的時(shí)候，你總該去看看她的。”

倚劍道：“是她叫我莫要去找她的。”

楚留香搖了搖頭，嘆道：“女孩子若要你莫去找她，她的意思也許就是要你去找她，你若連這道理都不明白，怎么能做男人”

倚劍怔了怔，吃吃道：“但她說她永遠(yuǎn)也不要再見我。”

楚留香嘆道：“那是因?yàn)樗X得你太沒有勇氣，所以才故意這么說的，你若真的愛她，就該鼓起勇氣向她求親。”

倚劍道：“她若真有這意思，為什么不說出來”

楚留香苦笑道：“她若肯說出來，就不是女子了。”

倚劍怔了半晌，忽然將頭撞在地上，痛哭著道：“鳳云，我該死，我是個(gè)混蛋，是個(gè)呆子……可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不但害苦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shí)你也用不著難受，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每個(gè)男人都會(huì)變成呆子的。”

看著一個(gè)大男人在自己面前號(hào)啕大哭，實(shí)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等倚劍哭聲停下來的時(shí)候，楚留香就立刻道：“我想請(qǐng)你做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應(yīng)”

倚劍抽泣著道：“你是個(gè)好人，無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yīng)。”

楚留香道：“請(qǐng)你轉(zhuǎn)達(dá)薛公子，就說我大后天晚上在那小屋等他，希望他來跟我見見面。”

倚劍道：“可是……我家公子怎知道你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

倚劍就像是忽然吞下個(gè)熱雞蛋，整個(gè)人都僵住了，連氣都透不過來。

他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過了半晌，才長長吐出口氣，吃吃道：“你老人家就是楚香帥”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就是楚留香，但卻并不老。”

倚劍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喃喃地說道：“早知你老人家就是楚留香，方才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敢出手了。”

石繡云，這時(shí)張大了眼睛，癡癡的望著楚留香。等倚劍走了，才輕輕嘆息一聲，道：“原來你這么有名……”

楚留香苦笑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石繡云垂下了頭，望著自己的腳，望著腳上的那塊絲巾，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得出了神。

楚留香道：“我也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應(yīng)”

石繡云輕輕道：“你說吧，無論什么事，我都肯答應(yīng)你。”

她似乎發(fā)覺自己這句話說得有些語病，面靨又飛紅了起來，在漸已西斜的陽光下，看來就像一朵海棠。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了一陣漣漪，柔聲道：“那么你趕快回家好好睡一覺，將這所有的一切都暫時(shí)忘記。”

石繡云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還要去辦些事，等到……”

石繡云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其實(shí)你用不著趕我走，我也不會(huì)纏住你的，我至少還沒有你想像中那么……不要臉……”

她雖然在勉強(qiáng)控制自己，語聲還是不免有些哽咽，剛擦干了的眼淚又簌簌的流了下來，話沒有說完，就扭頭飛奔了出去，可是還沒有奔出幾步，腳下一個(gè)踉蹌，又跌倒在地。

楚留香苦笑道：“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可知道，就算你不纏住我，我也要纏你的。”

石繡云流著淚說道：“你也用不著來騙我，像你這樣的名人，自然不會(huì)愿意和我這樣的女孩子來往，你……你走吧。”

楚留香俯下身，輕撫她的柔發(fā)，道：“誰說我不愿和你來往，我一直想約你今天晚上在這里見面，可惜你不等我說完話，就跟我發(fā)脾氣。”

石繡云怔了怔，眼淚不再流了，頭卻垂得更低，幽幽道：“現(xiàn)在我既然已跟你發(fā)了脾氣，你自然不愿再和我見面了。”

楚留香笑道：“你以為我和你一樣，也會(huì)發(fā)孩子脾氣”

石繡云嘟起了嘴，道：“誰說我是孩子你看我還像孩子么”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不再是孩子了，就算是孩子也可以感覺得出，她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diǎn)，故意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證實(shí)自己的話，又似乎在向楚留香示威，那豐滿的胸脯幾乎已脹破了衣服。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自然也是個(gè)大人了，你以后就該像大人一樣，莫要亂發(fā)脾氣，也莫要再胡思亂想……”

他目光自她的胸脯望下，落在她巧纖的足踝上，包在她纖足上的絲巾，又滲出了一絲絲血。

楚留香忍不住又道：“你的腳若還在疼，我……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石繡云道：“你若抱我回家，以后只怕就要?jiǎng)e人抱你了。”

楚留香道：“為什么”

石繡云噗哧一笑，道：“我二叔若看到你抱我回家，不打斷你的腿才怪。”

她嬌笑著自楚留香身旁跑開，忽又回眸笑道：“莫忘了，今天晚上……”

這次她跑得很快，也沒有摔跤。

她的腳似已不痛了。

楚留香望著她纖細(xì)的腰肢，飛揚(yáng)的黑發(fā)，忍不住將自己的鼻子重重的捏了一下，苦笑著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看來你的病已越來越重了。”

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毛病，那就是一遇見美麗的女孩子，他的心就軟了，隨便怎么樣也板不起臉來說話。

也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因?yàn)樗倪\(yùn)氣太好，也許是因?yàn)樗\(yùn)氣太壞，他時(shí)常總是會(huì)遇見一些美麗的女孩子。

最要命的是，這些女孩子也都很喜歡他。

楚留香算準(zhǔn)薛紅紅和薛斌都已走了，于是他又回到那小屋，小屋果然空無人跡，倒翻了的椅子也沒有扶起來。

他就像遺落了什么東西似的，在屋子里搜索了很久，表情看來很失望，顯然什么也沒有找著。

屋子里有個(gè)很大的鐵火爐，現(xiàn)在還是秋天，這火爐自然已有很久都沒有用過了，但爐子上卻連一點(diǎn)灰塵都沒有。

楚留香眼睛一亮，打開了爐門，就發(fā)現(xiàn)爐子里藏有個(gè)小鐵箱，鐵箱里裝的竟都是女子梳妝用的花粉。

這小屋本是個(gè)很男性的地方，只有這鐵箱卻顯然是女子之物，里面每樣?xùn)|西都很精致，有個(gè)小小的菱花鏡，兩柄檀香木的梳子，幾盒胭脂花粉也都是很上等的品質(zhì)，這些東西的主人想必是個(gè)很講究修飾的女子，身份也一定不低，否則就用不起這么貴的東西。

花金弓和薛紅紅都可能常到這地方來，她們?nèi)粼谶@里和別人幽會(huì)，當(dāng)然用得著這些東西。

一個(gè)和別人幽會(huì)過的女子，自然很需要梳梳頭發(fā)，抹抹胭脂，將自己重新打扮打扮，才好回去見自己的丈夫。

但這鐵箱子卻絕不是花金弓的，也不是薛紅紅的，因?yàn)樗齻兩砩系南銡夂軡饬遥@些花粉的香氣卻很清雅。

那么，是誰將這鐵箱子藏在這里的呢

楚留香用手沾了些花粉，抹在鼻子上，仔細(xì)嗅了很久，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門是開著的。

就在這時(shí)，突然有個(gè)人自門外掠了進(jìn)來。

他穿著緊身的黑衣，以黑巾蒙面，身法快如急風(fēng)，輕如飛絮，掌中一柄長劍，更急如閃電。

長劍閃電般刺向楚留香的背心。

這一劍之快，縱然是迎面刺來的，世上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閃避得開，何況是自背后暗襲。

楚留香只覺背心一寒，劍風(fēng)刺耳，再想閃避，已來不及了。

劍尖已刺入他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