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白玉老虎 第二回兇 手
第二回兇手
大風(fēng)堂的三大巨頭之中,名滿江湖的“金龍劍客”趙簡,竟在他獨生子大喜的那一天,神秘的失去了他的頭顱。
這當(dāng)然是件轟動天下的大事。就算不認(rèn)得,沒有見過趙簡的人,至少也聽過他的名字。
他有朋友,當(dāng)然也有仇敵。不管是他的朋友還是仇敵,對這件事都會覺得很驚訝、很好奇。
有些對這件事知道得比較清楚的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成為被人詢問的對象,大家最想詢問的一個問題就是:“兇手是誰?”
這問題的答案誰都不知道,誰都不敢妄下斷語。因為如果有人說錯了一句話,這個人也很可能會在半夜里失去頭顱。所以江湖中難免議論紛紛——“趙簡真的死了?真的被人割下了他的頭?”
“絕對是真的。”
“他是什么時候死的?”
“就在他的兒子成婚的那一天,三月二十七日。”
“聽說那一天是個大吉大利,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
“那天的確是個好日子。”
“娶媳婦當(dāng)然要選個好日子,難道殺人也要選個好日子?”
“那一天諸事皆宜,宜婚嫁、也宜殺人。”
“所以殺他的那個人,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被人找出來?”
“要把這個人找出來,恐怕還不太容易。”
“可是趙家的人多多少少總應(yīng)該有點線索?”
“好像有一點。”
于是有些熱心的人,就開始想替趙家的人找出更多的線索來!
“趙簡是死在什么地方的?”
“就死在和風(fēng)山莊。”
“那一天到和風(fēng)山莊去賀喜的人一定很多,為什么沒有人看見?”
“因為他是死在他的密室里。”
“他那密室真的很秘密?”
“絕對秘密,甚至連他自己的女兒都不知道。”
“有誰知道?”
“聽說到過他密室中去的,除了他自己外,一共只有三個人。”
“哪三個人?”
“司空曉風(fēng),上官刃和他的兒子。”
“難道,只有這三個人,有可能殺死他?”
“我實在很難再想出第四個。”
“趙簡并不是個普通人,他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憑著他的一柄劍,開始闖蕩江湖。”
“我也聽說過,他十七歲的時候,就在長安市上,拔劍殺了‘長安虎’。”
“從那時開始,三年之間,他就殺了‘關(guān)中七雄’、‘黃河四蛟’,還擊敗了關(guān)中最負(fù)盛名的劍客笑道人和陶中雄。”
“所以,他不到二十歲,就已經(jīng)名滿天下。”
“他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已幫著云飛揚創(chuàng)立了大風(fēng)堂,你想想,像這么樣一個人,總不會隨隨便便就被人割下頭顱去。”
“我根本就想不通。”
“你應(yīng)該能想得到的,割他頭顱的人一定是跟他很熟的人,所以他才會對這個人毫無戒心。”
“這個人的武功一定也很高,出手也一定極快。”
“華山醫(yī)隱陸通當(dāng)時也在場,而且還驗過趙二爺?shù)氖!?p/>
“他怎么說?”
“他斷定殺死趙二爺?shù)膬雌鹘^對是把劍,而且一劍就割下了趙二爺?shù)念^顱。”
“司空曉風(fēng)和上官刃剛好都是用劍的高手。”
“他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趙二爺?shù)膬鹤邮遣皇悄莻€隨時都可以替朋友挨刀的趙無忌?”
“就是他!”
“他當(dāng)然不會是兇手。”
“絕不會。”
“那么依你看,兇手究竟是上官刃?還是司空曉風(fēng)?”
“我不知道。”
“你猜猜?”
“我不敢猜。”
這些議論是在公開場所就聽得到的。
在半夜三更,小院里的瓜棚架下、私室里的小桌酒樽旁,還有些別人聽不到的話。
“聽說最有嫌疑的一個人,就是司空曉風(fēng)。”
“因為他本來是最后到和風(fēng)山莊的一個人,是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晚上才到的。”
“最后的一個人,應(yīng)該是沒有嫌疑才對。”
“可是后來又有人調(diào)查出來,他在二十五日那一天,就已經(jīng)離開保定。”
“那么他二十六日就已經(jīng)應(yīng)該到和風(fēng)山莊了。”
“最遲下午就應(yīng)該到了。”
“從二十六日的下午,到二十七日的晚上,這一天多的時間里,他到哪里去了?”
“沒有人知道。”
“所以才有人認(rèn)為他的嫌疑最大。”
“不錯。”
“可是我聽說二十七日的那天下午,只有上官刃一個人始終跟趙二爺在一起。”
“所以上官刃的嫌疑也不小。”
“他們兩個人呢?”
“直到今天他們還在和風(fēng)山莊。”
“誰走了,誰的嫌疑就更大,他們當(dāng)然是誰都不會走的。”
“其實他們走不走都一樣。”
“因為他們都是趙二爺?shù)纳乐唬紱]有一點理由要下這種毒手,如果找不到確實的證據(jù),誰也不敢懷疑到他們。”
“現(xiàn)在有找出證據(jù)來嗎?”
“沒有。”
今天已經(jīng)是四月初四。“頭七”已經(jīng)過了。
現(xiàn)在距離無忌發(fā)現(xiàn)他父親尸體的那天,已經(jīng)整整有七天。
已經(jīng)七天了,無忌還沒有流過淚,連一滴淚都沒有。
他也沒有喝過一滴水,當(dāng)然更沒有吃過一粒米。
他的嘴唇已干裂,甚至連皮膚都已經(jīng)干裂。
他的眼眶已凹下去,健康紅潤的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
他的全身都已僵硬麻木。
看見這種樣子,每個人都害怕了,甚至連千千都害怕了。
可是沒有人能勸他。
他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
最難受的一個人當(dāng)然是衛(wèi)鳳娘,她一直在流淚,可是現(xiàn)在連她的淚都已干了。
這七天里,每個人都很少說話,每個人都在找,想找到一點線索來查出真兇。
可是他們找不到。
他們將和風(fēng)山莊每一寸地方都找遍了,也找不出一點可以幫助他們查明真兇的線索來。
誰都不敢懷疑上官刃,更不敢懷疑司空曉風(fēng),可是除了他們外,別人更連一點嫌疑都沒有。
如果兇手是另外一個人,那么這兇手一定是可以來無影、去無蹤的妖魔。
大家雖然很少說話,多多少少總還說過幾句。
上官刃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趙簡被害的那段時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沒有解釋,也沒有人敢要他解釋。
后來別人才知道那時候他已醉了,醉倒在姜總管為他安排的客房里。
那是個有五間房的跨院,他和他的隨從都安排在那里住宿。
負(fù)責(zé)接待他們的是趙標(biāo)。
趙標(biāo)不但是趙家的老家丁,而且還是趙二爺?shù)倪h(yuǎn)房親戚。
趙標(biāo)已經(jīng)證實,三月二十七的那天,從黃昏以后上官三爺就一直在屋里睡覺。
他醒著時雖然很少出聲,醉后睡著卻有鼾聲。他的鼾聲有很多人都曾聽過。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認(rèn)為,司空曉風(fēng)能夠有今天,并不是因為他的武功,而是因為他的涵養(yǎng)。
他的內(nèi)家錦拳和十字慧劍,都還沒有真的練到登峰造極,可是他的涵養(yǎng)功夫卻絕對是天下第一。
這些雖然帶著些譏諷,卻也是事實。
只不過大家似乎都忘了,一個人練氣功夫若不到家,又怎會有這么好的涵養(yǎng)?
他知道和風(fēng)山莊的人對他都難免有些懷疑,因為他的確在三月二十六那一天就已到了。
可是他態(tài)度上絕沒有露出一點不安的樣子,更沒有為自己辯白。
他提早一天來,為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絕對是個秘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這幾天他還是和平常一樣鎮(zhèn)定冷靜,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有個人保持冷靜,才能使情況不致變得太亂。
無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他都絕不會忘記份內(nèi)應(yīng)該做的事。
他盡力安排趙簡的葬殮,勸導(dǎo)大風(fēng)堂的子弟,他相信這件事的真相,遲早總會水落石出的。
不管別人怎么說,誰也不能不否認(rèn)他的確有種能夠使人穩(wěn)定的力量。
所以大風(fēng)堂永遠(yuǎn)不能缺少他。
“頭七”已過,最后留下來守靈的一批大風(fēng)堂子弟,也都回到他們本來的崗位上。
趙簡雖然是大風(fēng)堂的一根柱石,可是大風(fēng)堂絕不能因為這根柱石斷了而整個崩潰。
那就像是座精心設(shè)計的堅固建筑,雖然少了根柱石,卻依然還是屹立不動,依然還是可以禁得住風(fēng)吹雨打。
司空曉風(fēng)已經(jīng)讓他的子弟們明白了這一點,他希望大家都能化悲憤為力量!
設(shè)在大廳的靈堂里,除了趙家的人之外,留下來的已不多了。
上官刃忽然站起來,道:“歐陽在等我。”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這句話只有五個字,除了司空曉風(fēng)外,誰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只要有一個人明白就已足夠。
如果只用五個字就能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上官刃就絕不會說六個字。
千千看著他走出去,忍不住問:“難道他就這么樣走了?”
“他非走不可!”
千千道:
“因為他和歐陽約好了見面的。”
千千道:“歐陽是誰?”
“就是歐陽平安。”
歐陽平安,就是中原十八家聯(lián)營鏢局的總鏢頭,他們早已計劃,要和大風(fēng)堂連盟。
這次歐陽平安和上官刃商議的,想必一定就是這件事。
千千沒有再問。她也隱約聽到過這件事,大風(fēng)堂的確需要一個有力的盟友。
自從他們知道霹靂堂已和蜀中的唐門結(jié)成兒女親家后,就在希望這盟約能早日簽成。
霹靂堂獨門火器已經(jīng)足夠可怕,現(xiàn)在又加上了蜀中唐門威鎮(zhèn)天下一百六十年的毒藥暗器和他們的獨門暗器手法,無疑更是如虎添翼。
這一直是司空曉風(fēng)心里的隱憂。他只希望歐陽平安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將原定的計劃改變。
外面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上官刃顯然已帶著他的隨從們離開了和風(fēng)山莊。
蹄聲走遠(yuǎn),靈堂顯得更沉寂。
無忌還是動也不動的跪在他父親的靈位前,干裂的嘴唇已沁出血絲。
司空曉風(fēng)緩緩地道:“這里的事,大致都已有了安排,再過一兩天,我也要走了。”
他當(dāng)然也是遲早要走的。
云飛揚猶在封關(guān)期中,趙簡忽然暴斃,大風(fēng)堂更不能缺少他。
千千垂著頭,想說什么,又忍住。
她也不敢隨便說話,只要一句話說錯,他們很可能就要家破人亡。
可是她心里實在害怕。她父親死了,哥哥又變成了這樣子,和風(fēng)山莊卻一定要維持下去。
這副千斤重?fù)?dān),無疑已落在她身上。
她怎么辦?
司空曉風(fēng)看著她,仿佛已看出她的心事,柔聲道:“我知道你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子,可是我們真有點擔(dān)心他。”
他擔(dān)心的當(dāng)然是無忌。
每個人都在為無忌擔(dān)心,卻希望他能站起來,挺胸站起來。
可是誰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他才能站起來。
靜寂的靈堂,忽然傳來一陣笨重的腳步聲,千千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老姜。
他的呼吸急促,臉上已因興奮而發(fā)紅,手里拿著個酒樽,匆匆從外面跑進(jìn)來。
他是不是又喝醉了?
不是。
酒杯里裝的并不是酒,而是塵土。
老姜喘息著道:“這是我從上官三爺?shù)目头坷镎业降摹!?p/>
他又解釋:“上官三爺一走,我就帶著人去掃房子。”
“打掃”當(dāng)然只不過是托詞。
上官刃也有嫌疑,只不過他在的時候,沒有人敢去搜查他的屋子。
“你找到的,究竟是什么?”
老姜道:“我正想請大爺您,鑒定鑒定。”
酒杯里只有淺淺半杯褐黃色的粉末,仿佛是從地上刮起來的泥土。
可是這半杯泥土卻帶著奇特的香氣。
司空曉風(fēng)用兩只手指拈起了一小撮,放在手心,用指頭慢慢的研磨,又湊近鼻子嗅了嗅。
他臉上立刻露出極奇怪的表情。
老姜道:“酒宴的執(zhí)事老陳鼻子最靈,我已經(jīng)叫他嗅過,他說這里不但有石灰,而且還有麝香和龍角。”
司空曉風(fēng)慢慢的點了點頭。
他也不能不承認(rèn)那個老陳的鼻子確實很靈,這泥土中的確有麝香、龍角和石灰。
老姜道:“這是我從上官三爺臥房里的桌子底下,用小刀刮起來的。”
他的眼角仿佛在跳,手也在抖!“不但地上有,連桌縫里也有,我……我想不通上官三爺要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他甚至連聲音都在發(fā)抖,因為他知道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麝香和龍角,都是很名貴的香料,不但可以入藥,也可以防腐。
石灰卻是種很普通的干燥劑。
上官刃屋里,有什么東西需要防止腐爛、保持干燥?
趙簡的棺木里,也有這三樣?xùn)|西,用來保持他尸體的完整和干燥。
可是他的頭顱卻不在棺材里。
他的頭顱在誰手里?
那個人是不是也同樣要用這三樣?xùn)|西來保存他的頭顱?
這些問題聯(lián)起來想一想,就變成一個極可怕的問題——上官刃的屋里有這些東西,難道就是為了要保存趙簡的頭顱?
難道他就是殺死趙簡的兇手?
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人能確定這件事,甚至連說都不敢說出來!
可是千千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全身也已開始不停的發(fā)抖。
甚至連司空曉風(fēng)的臉色都變了。
他勉強自己保持鎮(zhèn)定,沉聲問道:“那天是誰看見上官三爺在屋里睡覺?”
老姜道:“是趙標(biāo)。”
“去找他來!”
老姜道:“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找他了!”
他已經(jīng)派出去十二個人,十二個人都是趙府家丁中的好手!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回來復(fù)命。
“趙標(biāo)的人呢?”
“就在外面!”
“叫他進(jìn)來!”
“他已沒法子自己走進(jìn)來!”
“那么就抬他進(jìn)來。”
四個人用門板把趙標(biāo)抬進(jìn)來,老姜雖然跟他同事多年,現(xiàn)在也已幾乎認(rèn)不出他就是趙標(biāo)。
他全身都已變得烏黑腫脹,一張臉更黑更腫,五官都已扭曲變形。
他進(jìn)來的時候還在喘息,一看見司空曉風(fēng),就立刻斷了氣。
“是誰殺了他?”
“不知道,他的胸口中了暗器,剛才好像還沒什么,想不到一下子就變成這樣子!”
抬他進(jìn)來的人,眼睛里都帶著恐懼之極的神色!
這樣可怕的變化,他們雖然是親眼看見的卻還是不敢相信。
司空曉風(fēng)沉聲道:“去找把刀來。”
有人的靴筒里就帶著匕首。
司空曉風(fēng)用刀尖挑破了趙標(biāo)前胸的衣裳,就看見一枚很小的,像芒刺一樣的暗器,打在他左乳房,傷口雖然沒有血,卻已烏黑腐臭。
老姜倒抽了口涼氣,失聲道:“好毒的暗器。”
司空曉風(fēng)看看手里的刀,刀鋒只不過沾到傷口上的一點毒膿,現(xiàn)在也已變得發(fā)黑。
他的臉色更沉重。
普天之下,只有一種暗器上帶著這么可怕的毒。
千千咬著嘴唇,嘴唇已被咬得出血:“這——這就是蜀中唐家的毒疾藜?”
司空曉風(fēng)慢慢的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這就是唐門的獨門暗器,見血封喉的毒疾藜!”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蜀中唐門,已經(jīng)和霹靂堂結(jié)成親家,唐家的人,怎么混入了和風(fēng)山莊?
這實在太可怕。
抬著門板進(jìn)來的一個少年家丁,好像想說話,又不敢亂說!
司空曉風(fēng)已注意到他的神色,立刻道:“你想說什么?”
這少年家丁遲疑著,道:“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這少年家丁又猶疑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上官三爺帶來的隨從里,好像有個人是從四川蜀中那邊來的!”
司空曉風(fēng)動容道:“你怎么知道?”
這少年家丁道:“因為小的母親是蜀人,小人也會說幾句川話,昨天我無意間聽到,上官三爺?shù)哪俏浑S從說的就是川話。”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川中的人為了紀(jì)念諸葛武侯,平時都喜歡在頭上包塊白布,那個人晚上睡覺的時候,也總是在頭上包塊白布,我本來想跟他用四川話聊聊,誰知他死也不承認(rèn)是四川人,到后來幾乎跟我翻了臉。”
老姜接著道:“上官三爺這次帶來的隨從里,的確有個人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我本來想問問他是什么時候跟上了上官三爺?shù)模靠墒俏乙仓郎瞎偃隣數(shù)钠猓植桓覇枴!?p/>
現(xiàn)在當(dāng)然什么話都不必問了。
所有的證據(jù),都已經(jīng)等于指明了兇手是誰。
上官刃收買了趙標(biāo),替他作偽證,又怕趙標(biāo)的嘴不穩(wěn),就叫他這個從川中來的隨從,殺了趙標(biāo)滅口。
可是川中唐門的弟子,一向驕傲得很,怎么肯做上官刃的隨從?
這其中想必還有更大的陰謀。
“難道上官刃已經(jīng)跟蜀中唐門和霹靂堂有了聯(lián)絡(luò)?”
“他殺了趙簡,難道就是為了要討好他們?”
這些問題大家非但不敢說出來,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司空曉風(fēng)的拳緊握,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候,一直跪在地上的趙無忌,忽然跳起來沖了出去。
上官堡
趙無忌全身都已僵硬麻木。他已完全虛脫,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反而變得一片剔透空靈,反應(yīng)也變得比平時更敏銳,無論多少聲音,在他耳中聽來都響如雷鳴!
每個人說話的聲音,在他聽來,都好像是在他耳邊喊叫。
這也許只因為他整個人都已空了,已變得像瓷器般脆弱。
可是他并沒有失去他的判斷力。
——為什么一個人在體力最衰弱的時候,思想反而更靈敏?
他已判斷出誰是兇手!
他跳起來,沖出去。沒有別人阻攔他,只有司空曉風(fēng)。
司空曉風(fēng)只伸出手輕輕的一擋,他就已經(jīng)倒了下去。
剛才他被仇恨所激起的最后一分潛力現(xiàn)在都已用盡了。
現(xiàn)在,竟連個小孩子都可以輕易擊倒他!
“我知道你要到哪里去,我本不想攔阻你,因為我自己也一樣想去。”
無忌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看起來就像是只負(fù)了傷的野獸。
“可是你現(xiàn)在絕不能去,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千千的眼睛也紅了,大聲道:“可是我們卻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上官刃陰鷙深沉,手下本就養(yǎng)了批隨時都可以為他賣命的死士,再加上蜀中唐門的毒門暗器,我們就算要去,也不能就這樣去。”
千千道:“我們要怎么樣才能去?”
“要等到有了一擊必中的把握才能去!”
他嘆了口氣,又道:“如果一擊不中,讓他全身而退,以后我們只怕就永遠(yuǎn)不會再有第二次的機會了。”
他說的是實話。
但是和風(fēng)山莊的屬下卻拒絕接受。
片刻間在老姜統(tǒng)率下的一百三十六名家丁,都已聚集到靈堂前的院子里,每個人都有了準(zhǔn)備——強弓、硬弩、長槍、快刀。
這一百三十六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半曾經(jīng)苦練過十年以上的武功。
老姜跪倒在司空曉風(fēng)面前,以頭碰地,碰得連血都流了出來。
他血流滿面,不住哀求,只求司空曉風(fēng)能讓他們?nèi)?fù)仇。
司空曉風(fēng)當(dāng)然也看得出無論誰都已沒法子改變他們的主意。
他本來一向不贊成使用暴力。
可是以暴制暴,以血還血,就連他也同樣無法反對。
他只有同意:“好,你們?nèi)ィ乙才隳銈內(nèi)ィ墒菬o忌——”
老姜搶著道:“小少爺也非去不可,我們已經(jīng)替小少爺準(zhǔn)備了一鍋參湯,一輛大車,在到達(dá)上官堡之前,他的體力就一定可以恢復(fù)了。”
無忌一向不喝參湯,但是現(xiàn)在他一定要強迫自己喝下去。
他一定要恢復(fù)體力。他一定要手刃殺父的仇人。
只可惜他忘記了一件事——就算他體力在巔峰時,也絕不是上官刃的敵手。
司空曉風(fēng)卻沒有忘記這一點。
對于上官刃的劍術(shù),武功,出手之毒辣,判斷之準(zhǔn)確,沒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他們在少年時就并肩作戰(zhàn),每一年平均都要有三十次。
在創(chuàng)立大風(fēng)堂以前,他們至少就已經(jīng)身經(jīng)大小三百戰(zhàn)。
他曾經(jīng)有無數(shù)次親眼看見上官刃將劍鋒刺入敵人的咽喉,每次都絕對致命,幾乎很少失手過。
有一次他們對付關(guān)東七劍的時候,上官刃的對手是當(dāng)時武林中極負(fù)盛名的“閃電快劍”曹迅,一開始他就已負(fù)傷七處,有一劍甚至已刺穿了他肩胛。
可是最后曹迅還是死在他手里,他在倒下去之前還是一劍刺穿了曹迅的咽喉。這才是他真正最可怕之處。
他幾乎可以像沙漠中的蜥蜴一樣忍受痛苦,幾乎有駱駝一樣的耐力。
有一次他肋骨被人打斷了六根,別人在為他包扎時,連床褥都被他痛出來的冷汗?jié)裢噶耍墒撬B一聲都沒有哼。
當(dāng)時云飛揚也在旁邊看著,曾經(jīng)說了句大家都不能不同意的話:“無論誰有了上官刃這樣的對頭,晚上一定睡不著覺。”
這句話司空曉風(fēng)始終沒有忘記過。
云飛揚對他的看法,他當(dāng)然也不應(yīng)該忘記。
“如果有一天司空曉風(fēng)要來找我打架,他一來我就會趕快跑走。”
有人問:
“因為他絕不會打沒有把握的架,”云飛揚說:“只要他來了,就表示他一定已有必勝的把握?”
云飛揚絕艷驚才,一世之雄,當(dāng)然也很有知人之明。
他當(dāng)然絕不會看錯他的朋友。
司空曉風(fēng)這一生,的確從來也沒有做過沒有把握的事。
這一次他是不是也有了必勝的把握?
老姜也在車廂里。
多年的風(fēng)濕,使得他既不能走遠(yuǎn)路,也不能騎馬。
車廂很寬大,有足夠的地方能讓他們四個人都坐得很舒服。
可是他坐得并不舒服,事實上,他幾乎等于是站在那里。
他一向都很明白自己什么樣的身分,縱然他的少主人久已將他看成了家人,他卻從來也沒有超越過他已謹(jǐn)守多年的規(guī)矩。
對于這點,司空曉風(fēng)一向覺得很欣賞,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守規(guī)矩的人。
所以他們并沒有要老姜坐得舒服些,只不過問道:“我們應(yīng)該用什么法子進(jìn)入上官堡?應(yīng)該用什么法子對付上官刃?你是不是已有了計劃?”
老姜道:
“你為什么不說?”
老姜道:“因為大爺還沒有問。”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問過了,你說吧!”
老姜道:“是。”
他沉默了很久,將他已經(jīng)深思熟慮過的計劃,又在心里仔細(xì)想了一想,確定了這計劃中并沒有太大的漏洞。
然后他才敢說出來。
上官刃孤僻嚴(yán)峻,在他統(tǒng)轄下的上官堡,當(dāng)然是禁衛(wèi)森嚴(yán),絕不容外人妄入一步。
幸好司空曉風(fēng)并不是外人。
老姜道:“所以我們?nèi)绻踩M(jìn)入,就一定要由大爺你出面,現(xiàn)在上官刃還不知道他的秘密是否已被揭穿,非但絕不敢阻攔,而且還一定會大開堡門,親自出來迎接。”
他已大約統(tǒng)計過,上官堡中一共有男丁三百余口,幾乎每個人都練過武功,其中還包括了一批久已訓(xùn)練,隨時都可以為他賣命的死士。
老姜道:“這次我們只來了一百三十六個人,敵眾我寡,我們很可能不是他們的對手。”
司空曉風(fēng)同意。
老姜道:“可是上官刃如果親自出迎,身邊帶的人一定不會太多。”
“你準(zhǔn)備就在那時候動手?”
老姜道:“擒賊先擒王,只要我們能先下手制住上官刃,他的屬下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誰有把握能夠制住他?”
老姜道:“如果由小少爺正面出手,大爺你和二小姐兩旁夾擊,再由我率領(lǐng)一隊人將他和他的隨從們隔離,就不難一擊而中。”
司空曉風(fēng)說道:“如果他不出來又如何?”
老姜道:“那么我們也只好沖進(jìn)去,跟他們拼了。”
“你怎么拼?”
老姜道:“用我們的命去拼。”
他握緊雙手:“他們的人雖多,卻未必都肯跟我們拼命。”
“拼命”,這種法子,不管用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戰(zhàn)略之一,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司空曉風(fēng)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看來我們也只有用這法子了。”
可是這種法子他們并沒有用出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用出來。
就在這時候,他們已看見遠(yuǎn)方有一片火焰燃燒,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起火的地方;好像正是上官堡。
等他們到那里時,上官堡竟已被燒成一片焦土,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
火場里沒有一具骸骨,更沒有留下一點線索,上官刃和他的屬下,男女老幼一共四百多個人,就這么樣失了蹤,就好像已完全從地面上消失了一樣。
這件事做得狠毒、周密,放眼天下,簡直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這個人的卑鄙、無恥、陰險、毒辣,已經(jīng)讓人覺得不能不佩服他,也不能不怕他!”
這就是司空曉風(fēng)最后對上官刃所下的結(jié)論。
這句話趙無忌也從未忘記。
除了已具備一個賢妻良母所有的美德之外,衛(wèi)鳳娘還有個好習(xí)慣。
每天臨睡之前,她都會將這一天發(fā)生的大事,和她自己的想法寫下來,留作日后的借鏡。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有了這種習(xí)慣,就算在她最悲痛的時候,也沒有荒廢過一天。
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她當(dāng)然也記了下來,雖然記得有點零亂,可是她對無忌這個人和某些事的看法,都是別人看不到的。
四月初四,晴。
殺害老爺子的兇手,居然會是上官刃,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我一直認(rèn)為他和老爺子的交情比別人好,直到那天下午,他們兩個人在花園里喝酒的時候,我還有這種想法。
只不過那天我也覺得有件事很奇怪。
從我住的這個小樓上的窗口,剛好可以看見他們喝酒的亭子。
那天我親眼看見上官刃好像要跪下去,向老爺子磕頭,卻被老爺子拉住了。
他們兄弟間的規(guī)矩本來就很多,三弟向二哥磕頭,并不是很特別的事。
再加上那天我一直在惦記著無忌,后來又發(fā)生了那件慘案,所以我也把這件事忘了。
可是我現(xiàn)在想想,才發(fā)覺那一拜之間,必定有很特別的理由。
是不是因為上官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被老爺子發(fā)現(xiàn)了,所以他才會向老爺子磕頭謝罪?
老爺子雖然已饒恕了他,他還是不放心,所以才索性將老爺子殺了滅口。
無忌、千千,都已經(jīng)跟著司空大爺?shù)缴瞎俦とチ耍浆F(xiàn)在還沒有回來。
他走的時候,我的心,也很亂很亂。
我知道我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的。
四月初五,晴。
無忌他們今天一早就回來了,每個人都顯得很焦躁,臉色都很難看。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到那里的時候,上官堡已被燒成焦土,上官刃也已經(jīng)逃走。
他做事一向慎重周密,當(dāng)然早已算到他的秘密遲早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早已有了準(zhǔn)備,否則就算他能逃走,也沒法子將他的部屬全部帶走。
這么多人走在路上,一定很引人注意,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一點痕跡來。
司空大爺想到了這一點,早已派人分成四路追下去。
可是我認(rèn)為這次追蹤一定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因為上官刃一定也能想到這一點,一定會將他的屬下化整為零喬裝改扮。
今天無忌還是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我還是不怪他。
反正我已進(jìn)了趙家的門,已經(jīng)是趙家的人了,不管他要我等多久,我都沒有怨言。
我真希望能燉一鍋他最喜歡吃的雞絲煨豬腳,親手去喂給他吃。
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這么做。
這是個大家庭,我的一舉一動,都要特別小心,絕不能讓別人說閑話。
我只是希望他自己能夠好好的保重自己。
四月初六,陰。
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上官刃的一點消息,大家的情緒更焦躁。
奇怪的是,無忌反而顯得比前幾天鎮(zhèn)定多了,而且,每天都一大碗一大碗的吃飯。
我從小就在注意他,當(dāng)然很了解他的脾氣,他忽然變成這樣子,一定是因為他已經(jīng)下了決心,要去做一件事。
雖然他自己沒有說出來,只是我相信他一定是要親自去找上官刃,替老爺子復(fù)仇。
就憑他一個人的力量去復(fù)仇,不但太危險,希望也很小。
可是像他那樣的脾氣,若是已下了決心要去做一件事,又有誰能勸得住他?
我只希望他能進(jìn)來見我一面,告訴我,他準(zhǔn)備在什么時候走,也讓我能告訴他,不管他到哪里,不管去多久,我都會等他的。
就算要我等一輩子,我也愿意。
四月初七,陰。
出去追蹤的四批人,已經(jīng)有兩批回來了,果然連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
上官刃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有什么地方能夠讓他們藏身?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可是我不敢說。
這件事的關(guān)系實在太大了,我絕不會亂說話。
但愿無忌不要想到這地方,因為他如果找去,恐怕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
天黑了之后,外面就開始下雨,下得我心更亂。
無忌,你為什么不來看看我?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跟你說說話?哪怕只說一句也好。
昨天我剛寫到這里,外面忽然有人敲門,我就停了下來。
這段是我今天補上的,因為昨天晚上無忌走了之后,我就已沒法子握筆了。
那么晚還來找我的,當(dāng)然是無忌。
我看見了她,真是說不出的高興,又說不出的難受。
我高興的是,他總算來看我了,難受的是,我已猜出他是來跟我道別的。
我果然沒有猜錯。
他說他要走了,去找上官刃,就算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上官刃,替老爺子復(fù)仇。
他說他見過我之后,就要走了,除了我之外,他沒有告訴別人,連千千都不知道。
我本來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是一聽到他這些話,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
這件事他只告訴了我一個人,臨走的時候,只來跟我一個人告別,這表示他心里還有我,可是他為什么不肯帶我走?
其實我也知道他不能帶我走,他這一走,前途茫茫,我也不能拖累他。
可是我卻不能不難受。
我舍不得讓他走,又不能不讓他走。
我若不讓他去報父仇,豈非變成了趙家的罪人,將來怎么有臉去見老爺子于九泉之下?
他看見我流淚,就安慰我,說他這幾年一直在苦練,對自己的武功已經(jīng)很有把握,而且這次出門,也已有了準(zhǔn)備!
他真的有了準(zhǔn)備,不但帶了不少盤纏路費,還把各地和老爺子有交情的朋友都記了下來。
大風(fēng)堂在各地的分舵,他也早就記得很清楚,所以他要我放心,在外面絕不會沒有照顧。
我真想告訴他,我多么希望能陪在他身旁,能讓我自己照顧他。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說,我不想讓他到了外面,還要因為惦記我而難受。
我寧愿一個人自己在這里流淚。
今天是四月初八,雨已經(jīng)停了,天氣忽然變得很熱,就像是夏天。
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司空曉風(fēng)昨天晚上就走了,他走了之后,無忌才走了的。
天剛亮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好幾批人出去找無忌,我希望他們能把他找回來,又希望他們找不到他,讓他去做他應(yīng)該做的事。
不管怎樣,我都決心不要再關(guān)在房里流淚了,我一定要打起精神來,好好的幫著千千來管家,因為,這也是我自己的家。
我要讓老爺子在天之靈知道,我是趙家的好媳婦。
活在架子上的人
夜。夜雨如絲。冰冷的雨絲,鞭子般打在無忌臉上,卻打不滅他心里的一團(tuán)火。
因為仇恨燃燒起來的怒火,連鳳娘的眼淚都打不滅,何況這一絲絲夜雨?
他一直在不停的打馬狂奔,并不是因為他已有確切的目的地,急著要趕到那里去,只不過因為他要遠(yuǎn)離鳳娘那一雙充滿柔情和淚珠的眼睛。他不能讓任何人的眼睛,打動他的決心。
夜已很深,黑暗的道路上,卻忽然出現(xiàn)了一盞燈。在這冷雨如絲的深夜里,路上怎么會還有行人?無忌沒有去想,也沒有去問,他根本不想管別人的閑事,誰知道這人卻偏偏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坐下的健馬驚嘶,人立而起,幾乎將他掀下馬來。
他已經(jīng)生氣了,卻又偏偏不能生氣,因為攔住他去路的這個人,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一個穿著件大紅衣裳、梳著根沖天辮子的小孩,左手撐著把油紙傘,右手提著盞孔明燈,正在看著他嘻嘻的笑。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小酒窩。
你怎能跟這么樣一個小孩子生氣?可是這么樣一個小孩子,為什么三更半夜還在路上走?
無忌先制住了他的馬,然后才問道:“你為什么還不讓開?難道你不怕這匹馬一腳踢死你?”
小孩子搖頭,系著絲繩的沖天辮子也跟著搖來搖去,就像是個泥娃娃。無忌本來就喜歡孩子,這孩子也本來就很討人喜歡。可是他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已經(jīng)大得不像個小孩子了。
無忌道:“你真的不怕?”
小孩子道:“我只怕這馬匹被我不小心踩死,我賠不起。”
無忌笑了,又忍住笑,板起臉,冷冷道:“你也不怕你爸爸媽媽在家里等得著急?”
小孩子道:“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無忌道:“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你都應(yīng)該回家去。”
小孩子道:“我剛從家里出來的。”
無忌道:“這么晚了,你還出來干什么?”
小孩子道:“出來找你。”
這小孩子說出來的話,雖然每一句都讓人覺得很意外,最意外的,卻還是這一句。
無忌道:“你是出來找我的?”
小孩道:“嗯。”
無忌道:“你知道我是誰?”
小孩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姓趙,叫趙無忌,是大風(fēng)堂趙二爺?shù)拇笊贍敚 ?p/>
無忌怔住。小孩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笑道:“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
無忌的確不知道,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一個這么樣的小孩子。
他只有問:“你是誰?”
小孩道:“我是小孩子。”
無忌道:“我知道你是小孩。”
小孩說道:“你既然知道了,還問什么?”
無忌道:“問你的姓名。”
小孩嘆了口氣,道:“我連爸爸媽媽都沒有,怎么會有姓名?”
無忌也不禁在心里嘆了口氣,又問道:“你家里有什么人?”
小孩道:“除了我?guī)煾竿猓€有個客人。”
無忌道:“你師父是誰?”
小孩道:“我說出來,你也不會認(rèn)得的!”
無忌道:“他不認(rèn)得我,叫你來找我干什么?”
小孩道:“誰說是他叫我來的?”
無忌道:“不是他,難道是那位客人?”
小孩又嘆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你永遠(yuǎn)猜不出來呢,想不到你也有聰明的時候。”
無忌道:“你們那位客人,難道是司空曉風(fēng)?”
小孩拍手笑道:“你越來越聰明了,再這么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會變得比我還聰明。”
無忌只有苦笑。
小孩又問道:“你去不去?”
無忌怎么能不去,司空曉風(fēng)既然已找到他,他躲也躲不了。
“你的家在哪里?”
小孩順手往道旁的密林一指。
“就在那里。”
細(xì)雨如絲,雨絲如簾,那一片密林就仿佛是在珠簾后。
所以你一定要走進(jìn)去之后,才能看見那兩扇窗子里的燈光。
有燈光,就有人家。
那兩扇窗子并不大,屋子當(dāng)然也不大,這本來就是一戶小小的人家。
司空曉風(fēng)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無忌忍不住問道:“你師父為什么要把房子蓋在這里?”
小孩道:“這里有房子,我怎么看不見這里的房子?”
無忌道:“那不是房子是什么?”
小孩子搖搖頭,嘆著氣,說道:“你怎么又變笨了,怎么會連一輛馬車都認(rèn)不得?”
無忌又怔住。
可是他總算已發(fā)現(xiàn)那棟“房子”下面,還有四個車輪。
如果那是一棟房子,當(dāng)然不能算是棟大房子,如果那是馬車,就算是輛大馬車了。
那真的是輛馬車。
無忌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馬車,簡直就像棟小房子。
小孩問道:“你有沒有在馬車上住過?”
無忌道:“沒有。”
小孩道:“所以你才不知道,住在馬車?yán)铮杀茸≡诜孔永镉腥ざ嗔恕!?p/>
無忌道:“有什么趣?”
小孩道:“房子能不能到處跑?”
無忌道:“不能。”
小孩道:“可是馬車能到處跑,今天在河?xùn)|,明天就到了河西,就好像到處都有我們的家!”
無忌道:“你們一直把這輛馬車當(dāng)作家?”
小孩點點頭,還沒有開口,馬車?yán)镆呀?jīng)有人在問。
“是不是無忌來了?”
這當(dāng)然就是司空曉風(fēng)的聲音!
寬大的車廂,用紫紅色的布幔隔成了兩重,布幔后想必就是主人的寢室。
外面有一張長榻,一張桌子,一張短幾,幾把紫檀木椅。幾幅名家字畫,幾件精美的古玩,另外還有一張凳、一爐香、一局棋。
每樣?xùn)|西顯然都經(jīng)過精心的設(shè)計,正好擺在最恰當(dāng)?shù)牡胤健?p/>
每一寸地方都被利用得很好,就算最會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點毛病。
斜臥在長榻上的,是個兩鬢已斑白的中年人,修飾整潔,衣著合體,英俊的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
無論誰都應(yīng)該看得出,他以前一定是個很受女孩子歡迎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背,他現(xiàn)在一定是同樣很受女孩子的歡迎。
可是他的背上卻套著個用純鋼打成的支架,他的人就好像是被這個架子支起來的,如果沒有這個架子,他整個人都會變得支離破碎。
無論誰第一眼看見他,心里都會有種奇怪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正在夾棍下受著苦刑一樣。
只不過別人受的苦刑,很快就會過去,他卻要忍受一輩子。
無忌只看了這個人一眼。
因為他已不想再去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
司空曉風(fēng)就坐在車門對面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微笑道:“你總算來了!”
無忌并沒有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這個人好像總會知道一些他本來不應(yīng)該知道的事。
“我本來想自己去接你的,可是我——”
無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你怕淋雨。”
司空曉風(fēng)顯得很驚訝道:“你怎么知道!”
無忌道:“我知道,你最怕的三件事,就是挑糞、下棋、淋雨。”
司空曉風(fēng)大笑。
無忌道:“我一直不懂,你為什么怕下棋?”
“因為下棋不但要用心,而且太傷神。”
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當(dāng)然不愿將心神浪費在下棋這種事上。
這世上還有很多事都需要他用心傷神。很多比下棋更重要的事!
榻上的主人忽然笑了笑,道:“一個像我這樣流浪四方的廢人,就不怕用心傷神了!”
他的笑容雖然溫和,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我只怕沒有人陪我下棋。”
窗外斜風(fēng)細(xì)雨,幾上半局殘棋!
難道他一直都生活在這種日子里,一直都背著背上的這個架子?
無忌雖然一直都在假裝沒有看見他的痛苦,卻裝得不夠好。
主人又笑了笑,道:“我當(dāng)然也很怕我這個要命的架子,只可惜我又不能沒有它。”
無忌再也不能假裝沒有聽見,忍不住問道:
主人道:“因為我背上有根要命的背椎骨,已經(jīng)完全碎了,如果沒有這個要命的架子,我就會變得像是灘爛泥!”
他微笑著,又道:“所以就連我自己都很奇怪,我居然還能活到現(xiàn)在。”
無忌忽然覺得自己的背脊也在發(fā)冷,從背脊冷到了腳底。
雖然他無法了解這個人究竟在忍受著多么痛苦的煎熬,可是一個明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要活在架子上的人,居然還能時常面帶笑容,就憑這一點,已經(jīng)讓他不能不佩服。
主人仿佛已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道:“可是你用不著佩服我,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這么樣一個架子,只不過你看不見而已。”
他凝視著無忌,就像是一個鑒賞家在端詳一件精美的瓷器:“甚至就連你自己也一樣。”
無忌不懂:“我也一樣?”
主人道:“你也是個病人,你身上也有個架子,所以你沒有倒下去。”
無忌顯然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保持沉默,等著他說下去。
主人道:“你身上穿著重孝,表示你最近一定有個很親近的人去世了。”
無忌黯然。
想到他父親的死,他心里就會刺痛,痛得幾乎無法忍受。
主人道:“你的臉色蒼白憔悴,眼睛里都是血絲,表示你心里不但悲傷,而且充滿仇恨。”
他嘆了口氣,又道:“悲傷和仇恨都是種疾病,你已經(jīng)病得很重。”
無忌承認(rèn)。
主人道:“直到現(xiàn)在你還沒有倒下去,只因為要復(fù)仇,所以不能倒下去。”
無忌握緊著雙拳,說道:“你沒有看錯!”
主人道:“復(fù)仇這念頭,就是你的架子,沒有這個架子,你早已崩潰!”
現(xiàn)在無忌總算已明白他的意思。
這個人的想法雖然奇特,卻包含著一種發(fā)人深省的哲理,令人無法辯駁。
他的肉體雖然已殘廢,思想?yún)s遠(yuǎn)比大多數(shù)人都健全靈敏。
無忌忍不住想問。
這個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還沒有問出來,司空曉風(fēng)已微笑道:“這個人是個怪人。”
為什么他是個怪人?
“我從未看到他賺過一文錢,可是,他過的卻是王侯一樣的日子。”
無忌看出這一點。
這馬車?yán)锩恳患[設(shè)和古玩,價值都在千金以上,他身上穿的衣服,無論式樣和質(zhì)料都很高貴。
當(dāng)然還有些事是無忌看不到的。
“他自己雖然住在馬車上,卻至少有三十個人在這輛馬車五百步之內(nèi)等候他的吩咐,其中包括了四個連皇宮御廚都請不到的好廚子;和四個曾經(jīng)替遠(yuǎn)征西域的大將軍養(yǎng)馬的馬夫!”
主人微微一笑,道:“不是四個,是六個。”
他的笑容中沒有驕傲之色,也沒有自夸的意思。
他說這句話,只不過要改正別人的一點錯誤。
“這輛馬車的車廂和車輪都是特別精制的,遠(yuǎn)比平常人家的房子還堅固,所以分量難免重些,拉車的八匹馬雖然都是好馬,急馳三五百里之后,還是要更換一次。”
無忌忍不住問:“怎么換?”
司空曉風(fēng)說道:“只要是他常去的地方,每隔三五百里,就有他的一個換馬站。”
他嘆了口氣,又道:“據(jù)我估計,他養(yǎng)的馬最少也在八百匹以上,而且還是千中選一的好馬。”
一個人竟養(yǎng)八百匹馬,這幾乎已經(jīng)是神話。
但司空曉風(fēng)卻說得很認(rèn)真,無忌也知道他絕不是個會吹噓夸大的人。
“就只維持這三十名隨從和八百匹馬,他每個月的花費,最少也得有五千兩!”
無忌道:“可是你卻從來沒有看見他賺過一文錢?”
“他甚至連一畝地的家當(dāng)都沒有。”
無忌道:“說不定他開了很多家當(dāng)鋪,當(dāng)鋪一向是賺錢的生意。”
主人忽然嘆了口氣,道:“難道你把我看成了個生意人?難道我看起來那么俗氣!”
無忌不能不承認(rèn),這個人看來的確不是個生意人,一點也不俗氣!
“他雖然行動不便,連只蒼蠅都打不死,可是對他無禮的人,卻往往會在第二天無緣無故的突然暴斃。”
主人嘆息著道:“一個忍心欺負(fù)殘廢者的人,上天總是會降給他噩運的!”
“我卻一直弄不清楚,降給那些人噩運的究竟是上天,還是他自己?”
他微笑著,又道:“我只知道在他那三十個隨從里,至少有十個人絕對可以算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無忌聽著他說,就好像在聽一個神話中人物的故事。
“現(xiàn)在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了?”
無忌道:“不知道!”
司空曉風(fēng)苦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交了很多年的朋友,連他真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只要知道他在附近,我就會放下一切,趕來看他!”
主人微笑道:“我們已很久不見了,所以你想來看看我。”
他轉(zhuǎn)向無忌:“可是這位年輕人卻未必想看一個像我這樣的殘廢,現(xiàn)在他心里說不定就已覺得很無聊!”
無忌道:“能夠見到一位這樣的人,無論誰都不會覺得無聊的!”他說得很誠懇:“只可惜我還有別的事,現(xiàn)在就要走了!”
主人道:“如果你答應(yīng)留下來,我保證你今天晚上還可以見到許多更有趣的人、更有趣的事!”
無忌遲疑著,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已無法拒絕這種邀請。
主人笑得更愉快!
一個終年生活在孤獨中的人,總是會特別好客的。
他再次向無忌保證:“我想你絕不會失望。”
今天晚上,究竟會有些什么人到這里來?
在這么樣一輛奇怪的馬車?yán)铮鎸χ@樣一個奇怪的主人,已經(jīng)是種令人很難忘記的經(jīng)歷。
無忌實在想不出今天晚上還會遇見什么更有趣的事!
長榻旁邊的扶手上,掛著個小小的金鐘,主人拿起個小小的金錘,輕輕敲了一下。
他微笑著解釋:“這是我叫人用的鐘,我只敲一下,就表示我要叫的人是我的管家胡巨。”
鐘聲剛響起,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胡巨已出現(xiàn)了,就像是個隨時隨刻都在等著魔法召喚的精靈。
他是個九尺高的巨人,雙目深陷,頭發(fā)卷曲,黝黑發(fā)亮的臉上,帶著種野獸般的剽悍之態(tài),一雙青筋暴露的大手,腰帶上斜插著柄閃亮的波斯彎刀,使得他看來更危險可怕。
但是在他的主人面前,他卻顯出了絕對的服從與恭順。
他一出現(xiàn),就五體投地,拜倒在他主人的腳下,用最恭敬的態(tài)度,輕輕吻著他主人一雙穿著軟綢睡鞋的腳。
對他來說,能夠吻到他主人的腳,已經(jīng)是種莫大的榮寵。
主人對他的態(tài)度卻是冷峻而嚴(yán)肅的:“現(xiàn)在是不是已將近子時?”
“是。”
“你已經(jīng)完全準(zhǔn)備好了?”
“是。”
主人雖然很滿意,卻沒有露出一點嘉慰之色,只淡淡的吩咐:“那么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開始。”
“是。”胡巨再次五體投地,才退下去。
他雖然只說了一個“是”字,無忌卻已聽出他的口音非常奇異生硬。
主人又看出了客人的好奇,道:“他的父親是個波斯商人,他本來是大將軍帳下的力士,有一次誤犯軍法,本當(dāng)就地處決。”
大將軍的軍令如山,天下皆知,他怎么能從刀下逃生的?
主人道:“是我用一對大宛名種的汗血馬,從大將軍那里,把他這條命換回來的。”
大將軍愛馬成癖,在他眼中看來,一對名種的好馬,遠(yuǎn)比任何人的性命都珍貴得多。
司空曉風(fēng)嘆息著道:“幸虧你有那樣一對寶馬,才能換得這么樣一個忠心的仆人。”
主人道:“他不是我的仆人,他是我的奴隸,我隨時都可以要他去死!”
他淡淡的說來,并沒有絲毫夸耀的意思,只不過說出了一件事實而已。
可是在別人耳中聽起來,卻無疑又像是個神話中的故事。
幸好無忌對于這種事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已不再驚奇,更不會懷疑。
就在這里,黑暗的樹林里,就像是奇跡般大放光明。
無忌本來連一盞燈都沒有看見,現(xiàn)在四面卻已被燈光照得亮如白晝。
本來立在馬車前的樹木忽然全部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樹木,很快就被一根粗索拖開。
這片樹林竟在一瞬間就變成了平地。無忌雖然親眼看見,幾乎還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人蒼白的臉上終于露出滿意之色。
對于他的屬下們這種辦事的效率,沒有人還會覺得不滿意。
司空曉風(fēng)又在嘆息。他一直希望他的屬下做事也能有同樣的效率。
他忍不住道:“像胡巨這樣的人,就是要用十對寶馬去換,也是值得的。”
主人微笑。
這個人雖然不是生意人,卻一向很少做虧本的生意,雨已經(jīng)停了。
樹林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敲竹板的聲音,一個人大聲吆喝。“五香熟牛肉,菜肉大云吞。”吆喝聲中,一個頭戴竹笠的胖子,挑著個云吞擔(dān)子走入了這片空地。
擔(dān)子前面的一頭,爐火燒得正旺,爐上鍋里熱氣騰騰,后面的一頭除了有個放碗筷佐料的柜子外,還有個擺牛肉的紗罩。在江南,在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便隨時都可以找到這樣的小食,叫一碗熱呼呼的云吞來吃。
可是無忌做夢也想不到,在這里也會看見這種小食。
這地方有誰會吃他的云吞?
云吞擔(dān)子剛放下,外面又響起了叫賣聲,一個人用蘇白唱著:“白糖方糕黃松糕,赤豆綠豆小甜糕。”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著個綠紗柜子,一面唱,一面走進(jìn)來。
他賣的這幾種軟糕,都是蘇杭一帶最受歡迎的甜食。
可是他怎么會賣到這里來了?
來的還不止他們兩個。
跟在他們后面,還有賣鹵菜的、賣酒的、賣湖北豆皮的、賣油炸窩面的、賣山東大饅頭的、賣福州香餅的、賣嶺南魚蛋粉的、賣燒鴨叉燒的、賣羊頭肉夾火燒的、賣魷魚羹的、賣豆腐腦的、賣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小販挑著各樣的擔(dān)子,用南腔北調(diào)各式各樣的叫賣聲,從四面八方走入了這片燈火通明的空地。
這片平地忽然就變得熱鬧了起來,就像是個廟會市集。
無忌看呆了。
他從未看見過這許多賣零食點心的小販,更想不到他們會到這里來,
他們到這里來是干什么的?
這里有誰去吃他們賣的東西?
沒有人吃,他們就好像準(zhǔn)備自己吃。
可是他們在還沒有開始吃之前,每個人都將自己賣的東西,選了一份最好的送來,送給這輛神秘馬車的神秘主人。
賣云吞的先捧著一碗熱騰騰的云吞走過來,在車門外跪下,恭恭敬敬的說道:“這是弟子孝敬主人的一點意思,恭祝主人身體康健,事事如意。”
主人只微笑著點了點頭,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
可是這賣云吞的已經(jīng)感激得要命,高興得要命;因他已看見了他主人的微笑。
然后賣糕的、賣鹵菜的、賣酒的、賣豆腐皮的、賣香餅的……
一個接著一個,都過來了,而且,都跪下來,用他們自己的家鄉(xiāng)話,說出了他們對主人的感激和祝賀。
聽他們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都有,顯然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
他們不約而同,不遠(yuǎn)千里趕到這里,難道只為了要送這一卷香餅、一碗云吞?
無忌更奇怪!
等到他看見一個賣油炸五香花生的老太婆,捧著把花生走過來時,他幾乎忍不住要叫出聲來。
這個賣五香花生的老太婆,赫然竟是以“金弓銀彈”名滿江湖的黑婆婆。
黑婆婆卻好像根本沒看見他,更不認(rèn)得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獻(xiàn)出了自己的禮物,換得了主人的微笑,就滿懷感激的走了。無忌也只好將自己的好奇心勉強壓制著。他一向是很有家教的年輕人,他不愿在這個好客的主人面前失禮。
這時小販們已經(jīng)在開懷暢飲,你飲我的酒,我吃你的牛肉,彼此交換,吃得痛快極了。這種吃法的確別致有趣,遠(yuǎn)比吃整桌的翅席還要痛快得多。
他們彼此之間,不但全認(rèn)得,而且還像是很好的朋友。
只不過大家都在為了生活奔波,很難見到一次面,一年中只有在這一天,才能歡聚在一起。開懷暢飲,盡歡而散。
奇怪的是,賣云吞的并不像是賣云吞的,賣香餅的也不像是賣香餅的。
別人的身分雖然不能確定,至少無忌總知道黑婆婆絕不是個賣五香花生的。
難道別人也全跟她一樣,只不過用小販來掩飾自己的身份?
他們平時是干什么的?
無忌喝了幾杯酒,吃了塊有名的湖北豬油豆皮,又雜七雜八的吃了很多樣?xùn)|西,都是他平日絕對沒法子在同時能吃得到的。
主人看著他,目光充滿了笑意。“我喜歡胃口好的年輕人,強壯、不做虧心事的人,才會有好胃口。”
他說的話好像都有點奇怪,卻又全都很有道理。
他又問無忌:“你看他們是不是都很有趣?”
無忌承認(rèn)。“可是我還沒有看見什么有趣的事,吃東西并不能算很有趣。”
主人微笑道:“你就會看到的。”
無忌還沒有看見一件有趣的事,這些人就已經(jīng)走了。
臨走之前,每個人又向這神秘的主人磕頭祝福,然后彼此招呼!
“明年再見!”
招呼的聲音還在耳邊,他們的人就已經(jīng)全都走得干干凈凈,都將他們帶來的擔(dān)子、櫥子、生財?shù)募耶?dāng),全都留了下來,難道他們已經(jīng)醉得連自己吃飯的家當(dāng)都忘記了?
司空曉風(fēng)忍不住道:“你為什么不叫他們把東西帶走?”
主人道:“這本就是他們特地帶來送給我的,怎么會帶走?”
“他們?yōu)槭裁匆湍氵@些東西?”
主人道:“因為他們知道我要養(yǎng)三十個隨從,八百匹馬!”
司空曉風(fēng)忍不住笑道:“可是,你要這些東西干什么?難道你也想改行賣云吞面?”
主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候,樹林外又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就像是雷聲一樣,震得人耳朵“轟隆隆”的響。
一個人大笑著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里,你躲不了我的!”
賭鬼與僵尸
笑聲開始的時候,還在很遠(yuǎn)的地方,笑聲剛結(jié)束,這個人已到了他們的面前。
一個幾乎比胡巨還高的大漢,一手提著一個足足可以裝得下一石米的麻袋,背上還背著一個,卻像是燕子般從樹林飛掠而來。
無忌只看見人影一閃,這個人已站在馬車門外。
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見,他實在無法相信,這么樣的一條大漢,會有這么靈巧的身法。
四月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熱了,這大漢卻還穿著件羊皮襖,滿頭亂草般的頭發(fā)就用根繩子綁住,赤足上穿著雙草鞋。
他的腳還沒有站穩(wěn),卻已指著主人的鼻子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有兩手,連我都想不到你今年會選在這樣一個地方,居然就在大路邊,居然叫你那些徒子徒孫扮成賣云吞的小販。”
對這個人人都很尊敬的主人,他卻連一點尊敬的樣子都沒有。
可是主人并沒有見怪,反而好像笑得很愉快,道:“我也想不到你今年還能找來。”
這大漢笑道:“我軒轅一光雖然逢賭必輸,找人的本事卻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你輸錢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那倒一點也不假。”
主人道:“你既然知道你逢賭必輸,為什么今年又來了?”
“每個人都有轉(zhuǎn)運的時候,今年我的霉運已經(jīng)走光了,已經(jīng)轉(zhuǎn)了運。”
主人道:“今年你真的還想賭?”
“不賭的是龜孫子。”
他忽然將帶來的三個麻袋里的東西全都抖了出來,道:“我就用這些,賭你那些徒子徒孫們留下來的擔(dān)子。”
無忌又呆了。
從麻袋里抖出來的,雖然也是五花八門,什么樣的東西都有,卻沒有一樣不是很值錢的。
地上金光閃閃,金燭臺、金香爐、金菩薩、金首飾、金冠、金帶、金條、金塊、金錠、金壺、金杯、金瓶,甚至還有個金夜壺。
只要是能夠想得出來,能用金子打成的東西,他麻袋里一樣都不少,有些東西上,還鑲著比黃金更珍貴的明珠寶玉。
這個人是不是瘋子?
只有瘋子才會用這許多黃金來贏幾十擔(dān)賣零食小吃的生財用具。
想不到主人居然比他更瘋,居然說:“我不賭。”
軒轅一光的臉立刻就變得好像挨了兩耳光一樣,大叫道:“你為什么不賭?”
主人道:“因為你的賭本還不夠。”
誰也不會認(rèn)為他的賭本還不夠的,想不到他自己反而承認(rèn)了,苦著臉道:“就算我這次帶來的賭本還差一點,你也不能不賭!”
主人道:
“這十年來,我連一次也沒有贏過你,你總得給我一次機會。”
主人居然還在考慮,考慮了很久,才勉強同意:“好,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軒轅一光已經(jīng)跳起來,道:“快,快拿骰子來。”
骰子早已準(zhǔn)備好了,就好像主人早就準(zhǔn)備了他要來似的!
用白玉雕刻成的骰子、用黃金打成的碗。
軒轅一光立刻精神抖擻,道:“看見這三顆骰子我就痛快,輸了也痛快!”
主人道:“誰先擲?”
“我。”
主人道:“只有我們兩人賭,分不分莊家?”
“不分。”
主人道:“那么你就算擲出個四五六來,我還是可以趕。”
“好,我就擲個四五六出來,看你怎么趕。”
他一把從碗里抓起了骰子,用他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那個關(guān)節(jié)夾住,“叮,叮,叮”,在碗邊敲了三下,然后高高的抓起來,“花郎郎”一把灑下去。
他的手法又純熟,又漂亮,只看見三顆白花花的骰子在黃澄澄的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個不停。
第一顆骰子停下來,是個“四”,第二顆骰子停下來,是個“六。”
軒轅一光大喝一聲。
“五”!
第三顆骰子居然真的擲出了個“五”,他居然真的擲出了個“四五六。”
除了三骰子同點的“豹子”之外,“四五六”就是最大的了。
擲骰子要擲出個“豹子”,簡直比要鐵樹開花還困難。
軒轅一光大笑,道:“看來我真的轉(zhuǎn)運了,這一次我就算想輸都不容易。”
他忽然轉(zhuǎn)臉看著無忌,忽然問:“你賭過骰子沒有?”
無忌當(dāng)然賭過。
他并不能算是個好孩子,什么樣的賭他都賭過,他常常都會把“壓歲錢”輸?shù)镁狻?p/>
主人道:“你替我擲一把怎么樣?”
無忌道:“好。”
只要是他認(rèn)為并不一定要拒絕的事,他就會很痛快的說“好”!
他一向很少拒絕別人的要求。
主人道:“我可不可以要他替我擲這一把?”
“當(dāng)然可以。”
主人道:“他若擲出個豹子來,你也不后悔?”
“他若能擲出個豹子,我就……”
主人道:“你就怎么樣?”
軒轅一光斷然道:“我就隨便他怎么樣。”
主人道:“這意思就是說,他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不錯。”
主人道:“你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
主人道:“以前我認(rèn)得一個很喜歡跟我朋友賭氣的女孩子,也常常喜歡說這句話!”
“結(jié)果呢?”
主人道:“結(jié)果她就做了我那個朋友的老婆。”
無忌忽然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要你做我老婆。”
他也像軒轅一光一樣,抓起了骰子,用三根手指夾住,“叮,叮,叮”,在碗邊敲了三下。
“花郎郎”一聲,三顆骰子落在碗里,不停的打轉(zhuǎn)。
軒轅一光盯著這三顆骰子,眼睛已經(jīng)發(fā)直。
主人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你又輸了。”
這句話說完,三顆骰子都已停下來,赫然竟是三個“六”。
“六豹”,這是骰子中的至尊寶。
軒轅一光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大吼一聲:“氣死我也!”凌空翻了三個筋斗,就已人影不見。
他說走就走,走得比來時還快,若不是他帶來的那些金杯、金碗、金條、金塊還留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沒有他這么樣的一個人來過。
司空曉風(fēng)一直帶著微笑,靜坐在一旁欣賞,這時才開口,說道:“我記得昔年“十大惡人”中有個‘惡賭鬼’軒轅三光。”
那當(dāng)然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那個多姿多彩的時代里,江湖中英雄輩出。
“惡賭鬼”軒轅三光、“血手”杜殺、“不吃人頭”李大嘴、“不男不女”屠嬌嬌、“迷死人不賠命”蕭咪咪、“笑里藏刀”哈哈兒……
還有那天下第一位聰明人兒小魚和他的那孿生兄弟花無缺,都是當(dāng)時名動天下的風(fēng)云人物。
直到現(xiàn)在,他們的名字還沒有被人淡忘,他們的光彩也沒有消失。
“但是我卻不知道江湖中有個叫軒轅一光的人。”
主人微微一笑,說道:“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的。”
主人道:“因為你不賭。”
“他也是個賭鬼了?”
主人道:“他比軒轅三光賭得還兇,也比軒轅三光輸?shù)眠€多。”
司空曉風(fēng)承認(rèn):“他的確能輸。”
主人道:“軒轅三光要等到天亮人光時,錢才會輸光。”
“他呢?”
主人道:“天還沒有亮,人也沒有光時,他的錢已經(jīng)輸光了,而且一次就輸光。”
“所以他叫做軒轅一光?”
主人微笑道:“難道你還能替他取個更好的名字?”
司空曉風(fēng)也笑了:“我不能。”
主人又問無忌,“他這個人是不是很有錢?”
無忌只有承認(rèn)道:
主人道:“他一定也不會忘記你的,能夠一把就擲出三個六點來的人,畢竟不太多。”
無忌應(yīng)道:“這種人的確不太多。”
主人道:“能夠找到你替我捉刀,是我的運氣,我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給你吃點紅。”
無忌也不反對。
主人道:“那些擔(dān)子上的扁擔(dān),你可以隨便選幾根帶走。”
無忌道:“好!”
他并沒有問:“我又不賣云吞,要那么多扁擔(dān)干什么?”
他認(rèn)為這種事既沒有必要拒絕,也不值得問。
主人看著他,眼睛里帶著欣賞之色,又道:“你可以去選五根。”
無忌道:“好。”
他立刻走過去,隨便拿起根扁擔(dān),剛拿起來,臉上就露出驚異之色。
這根扁擔(dān)好重好重,他幾乎連拿都拿不住。
他又選了一根,臉上的表情更驚奇,忍不住問道:“這些扁擔(dān),難道都是金子打成的?”
主人道:“每一根都是。”
無忌道:“是純金?”
主人道:“十成十的純金。”
不但扁擔(dān)是純金打成的,別的東西好像也是的,就算不是純金,也是純銀。
無忌這才知道,軒轅一光并沒有瘋,主人也沒有瘋,瘋的是那些小販。
主人笑了笑,說道:“其實他們也沒有瘋。”
無忌道:“沒有?”
主人道:“他們知道我要養(yǎng)三十個隨從、八百匹馬,也知道我開支浩大、收入全無,所以每年的今天,他們都會送點東西來給我。”
他們當(dāng)然不是賣云吞的,賣三百年云吞,也賺不到這么樣一根扁擔(dān)。
主人道:“以前他們本是我的舊部,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全都是生意人了。”
無忌道:“看來他們現(xiàn)在做的生意一定很不錯。”
他并不想問得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主人卻又問他:“你認(rèn)得黑婆婆?”
無忌道:“認(rèn)得。”
主人說道:“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生意的?”
無忌道:“不知道。”
主人道:“你也不想知道?”
無忌道:“不想!”
主人道:“為什么不想?”
無忌道:“每個人都有權(quán)為自己保留一點隱私,我為什么要知道?”
主人又笑了:“他們也不想讓人知道,所以,他們每年來的時候,行蹤都很秘密。”
無忌道:“我看得出。”
主人道:“我們每年聚會的地方,也很隱秘,而且每年都有變動。”
無忌沉思著,忽然問道:“可是軒轅一光每年都能找到你!”
主人道:“這是他一年一度的豪賭,他從來都沒有錯過!”
無忌微笑道:“他輸錢的本事,確實不錯。”
主人道:“豈只不錯,簡直是天下第一。”
無忌道:“他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絕對是。”
無忌眼睛亮了,卻低下了頭,隨便選了五根扁擔(dān),用兩只手抱著走過來。
這五根扁擔(dān)真重。
主人看看他,淡淡的笑道:“如果他想找一個人,隨便這個人藏在哪里,他都有本事找到,只可惜別人要找他卻很不容易。”
無忌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慢慢的將扁擔(dān)放下來,忽然道:“我的馬雖然不是大宛名種,可是我也不想把它壓死。”
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五根扁擔(dān)會把它壓死?”
無忌道:“這五根扁擔(dān)甚至可以把我都壓死!”
主人卻笑道:“你當(dāng)然是不想死。”
無忌道:“所以我現(xiàn)在只有把它留在這里,如果我要用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拿的。”
主人道:“你能找得到我?”
無忌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也一定有法子能讓我找到的。”
主人道:“你是不是一向都很少拒絕別人?”
無忌道:“很少。”
主人嘆了口氣,道:“那么我好像也沒法子拒絕你了。”
無忌抬起頭,凝視著他,說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讓我能夠隨時都可以找到你。”
主人又笑了,轉(zhuǎn)向司空曉風(fēng),道:“這個年輕人,看來好像比你還聰明。”
司空曉風(fēng)微笑道:“他的確不笨!”
主人道:“我喜歡聰明人,我總希望聰明人能活得長些。”
他這句話又說得很奇怪,其中又仿佛含有深意。
無忌也不知是否已聽懂。
主人忽然摘下了扶手上的金鐘,拋給了他,道:“你要找我的時候,只要把這金鐘敲七次,次次敲七下,就會有人帶你來見我的。”
無忌沒有再問,立刻就將金鐘貼身收起,得很慎重仔細(xì)。
司空曉風(fēng)臉上已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時,遠(yuǎn)處有更鼓聲傳來,已經(jīng)是二更了。
深夜中本該有更鼓聲,這并不是件值得驚奇的事。
無忌卻好像覺得很驚奇。
這兩聲更鼓雖然很遠(yuǎn),可是入耳卻很清晰,聽起來,就好像有人在耳邊敲更一樣。
他忍不住問道:“現(xiàn)在真的還不到三更?”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所有的燈光已全都熄滅。
樹林里立刻又變得一片黑暗,從車廂里露出的燈光中,隱約可以看見又有一群人走了過來。還抬著一個很大的箱子。
遠(yuǎn)遠(yuǎn)的看過去,這個箱子竟像是口棺材。
主人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他終于還是來了。”
無忌道:“來的是誰?”
主人臉上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
“是個死人。”
死人通常都是在棺材里!
那口箱子,果然不是箱子,是一口棺材。
八個又瘦又長的黑衣人,抬著這口漆黑的棺材走過來。
棺材上居然還坐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竟是個十多歲的小孩。
等到燈光照在這小孩臉上,無忌就吃了一驚。
這小孩居然就是剛才帶他來的那個小孩,只不過是換了雪白的衣服而已!
他為什么忽然坐到棺材上去?
無忌正想不通,旁邊已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輕輕的問:“你看棺材上那個小孩,像不像我?”
無忌又吃了一驚。拉他衣裳的小孩就是剛才帶他來的那個小孩,身上還是穿著那套鮮紅的衣服。
兩個小孩子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篤!篤!篤!”
更聲又響起,無忌終于看見了這個敲更的人,青衣、白褲、麻鞋、蒼白的臉,手里拿著輕鑼、小棒、竹更鼓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奪命更夫”柳三更也來了!
他沒有看見無忌,他什么都看不見。
他還在專心敲他的更。
現(xiàn)在雖然還不到三更,可是兩更已經(jīng)過了,三更還會遠(yuǎn)嗎?
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是三更?
這次他準(zhǔn)備奪誰的魂?
穿白衣裳的小孩端端正正、筆筆直直的坐在棺材上,連動都沒有動。
穿紅衣裳的小孩正在朝著他笑。
他板著臉,不理不睬。
穿紅衣裳的小孩子沖著他做鬼臉。
他索性轉(zhuǎn)過頭,連看都不看了。
這兩個小孩長得雖然一模一樣,可是脾氣卻好像完全不同。
無忌終于忍不住,悄悄的問道:“你認(rèn)得他?”
“當(dāng)然認(rèn)得,”穿紅衣裳的小孩說。
無忌又問:“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我的對頭。”
無忌更驚奇:“你們還都是小孩子,怎么就變成了對頭?”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們是天生的對頭,一生下來就是對頭。”
無忌再問:“棺材里是什么人?”
小孩嘆了口氣:“你怎么越來越笨了,棺材里當(dāng)然是個死人,你難道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棺材已放了下來,就放在車門外,漆黑的棺材,在燈下閃閃發(fā)光。
不是油漆的光!
這口棺材難道也像那些扁擔(dān)一樣?也是用黃金鑄成的?
抬棺材的八個黑衣人,雖然鐵青著臉,全無表情,但額上卻都已有了汗珠。
這口棺材顯然重得很,好像真是用金子鑄成的。
他們用一口黃金棺材把一個死人抬到這里來干什么?
穿白衣裳的小孩還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見一樣,立刻走過來,彎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的站起來,居然一腳踩過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這位名動江湖的奪命更夫,看來竟對這小孩十分畏懼尊敬,就讓他站在自己肩上,連一點不高興的樣子都沒有。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在跟無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從生下來,腳上就沒有沾過一點泥。”
無忌道:“我信。”
穿紅衣裳的小孩嘆了口氣,道:“可是我的腳上卻全是泥。”
無忌道:“我喜歡腳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時候連臉上都有泥。”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歡你,雖然你有時候會變得傻傻的,我還是一樣喜歡你。”
無忌也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棺材的蓋子,已經(jīng)被掀起,一個人筆筆直直的躺在棺材里,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慘白枯槁的臉上更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來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經(jīng)變成了僵尸。
棺木漆黑,死人慘白,在暗淡的燈光下看來,顯得更詭異可怖。
他們?yōu)槭裁匆堰@口棺材打開,難道是想讓這個僵尸,看看那個主人,還是想讓那個主人,看看這個僵尸?僵尸閉著眼。
僵尸也沒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主人卻的確在看著他,忽然長長嘆息,道:“一年總算又過去,你過得還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這個僵尸說話。
難道僵尸也能聽得見?
僵尸不但能聽得見,而且還能說話,忽然道:“我不好。”
聽到這三個字從一個僵尸嘴里說出來,連司空曉風(fēng)都吃了一驚。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傳說中,種種有關(guān)僵尸復(fù)活的故事。
僵尸又問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僵尸忽然長嘆了口氣,道:“蕭東樓,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直到現(xiàn)在無忌才知道,這個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蕭東樓。
這個僵尸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聲音雖然沙沙冷冷,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悔恨。
一個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變成了僵尸,就不會有這種感情。
但是他看起來卻又偏偏是個死人,完全沒有一點生氣,更沒有一點生機。
他就算還活著,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著。
因為他已沒有生趣。
蕭東樓一直帶著微笑的臉,在這瞬間仿佛也變得充滿悔恨哀傷,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來就會說出我的名字。”
僵尸道:“你若是不愿讓別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聽見這三個字的人,全都?xì)⒘耍 ?p/>
蕭東樓說道:“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嗎?”
僵尸說道:“不管他們是什么人都一樣。”
他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天下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而他自己卻只不過是個只能躺在棺材里,終年見不到陽光的僵尸。
無忌忽然笑了。笑的聲音很刺耳。
他從來不愿拒絕別人的好意,也從來不肯受別人的氣。
這僵尸眼睛雖然閉著,耳朵卻沒有塞上,當(dāng)然應(yīng)該聽得出他的意思。
僵尸果然在問:“你在笑誰?”
無忌回答得很干脆:“笑你!”
僵尸道:“我有什么可笑的?”
無忌道:“你說的話不但可笑,簡直滑稽。”
僵尸眼睛里忽然射出比閃電還亮的光,無論誰都絕不會想到,這么樣一個垂死的人,竟有這么樣一雙發(fā)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正在瞪著無忌。
無忌居然也在瞪著這雙眼睛,臉色居然連一點都沒有變。
僵尸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無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樣。”
這句話剛一說完,僵尸已直挺挺站了起來。
他全身上下連動都沒有動,誰也看不出他是怎么站起來的。
他既沒有伸腳,也沒有抬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間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憑空一抓,就有幾件金器飛入他手里。
金壺、金杯、金碗,都是純金的,到了他手里,卻變得像是爛泥,被他隨隨便便一捏、一搓,變成了根金棍,迎面一抖,伸得筆直。
無忌手心已沁出冷汗。
看見了這樣的氣功和掌力,如果說他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不過,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絕不會退縮逃避。
僵尸又問:“現(xiàn)在你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無忌道:“我信。”
僵尸道:“剛才你笑的是誰?”
無忌道:“是你。”
僵尸忽然仰天長嘯,一棍刺了出去,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
可是這一棍并沒有刺在無忌身上。
他刺的是蕭東樓。
蕭東樓當(dāng)然更無法閃避。
只見金光閃動,沿著他手足少陽穴直點下去,一瞬間就已點了他正面六十四處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將他的人輕飄飄的挑了起來,又反手點了他背后六十四處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駭人聽聞,簡直不可思議。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三小穴,本來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這種手法下,處處都是要害。
可是蕭東樓并沒有死。
他已經(jīng)輕飄飄的落下,落在他的軟榻上,臉上反而顯出種很輕松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剛放下了副極重的擔(dān)子。
然后他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看來我又可以再捱一年了。”
僵尸道:“我呢?”
“只要我不死,你就會不死。”
僵尸道:“因為你知道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這一點,我絕不會忘記。”
僵尸道:“解藥在哪里?”
蕭東樓慢慢的伸手,手里已有了個小小的青花瓷瓶。
吃下了瓷瓶里的藥,僵尸臉上也有了蕭東樓同樣的表情。
然后他就進(jìn)了棺材,筆筆直直的躺下去,閉上眼睛,仿佛已睡著了。
穿紅衣裳的小孩一直緊緊拉著無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沉不住氣,更怕他會多管閑事。
直到僵尸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剛才我真有點怕。”
無忌道:“怕什么?”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怕你沖過去救我?guī)煾担灰阋怀鍪郑秃α怂!?p/>
無忌道: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真氣郁結(jié),非要這僵尸用獨門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為他的身子軟癱,根本沒法子疏導(dǎo)自己的真氣,除了這僵尸外,也絕對沒有任何人能一口氣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處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這一口氣絕不能斷,一斷就無救了。”
無忌道:“這是你師傅的秘密,你本來不該告訴我的。”
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我為什么不能告訴?。”
無忌沒有再說什么。
他是很容易就會感動的人,他被感動的時候,總是會說不出話的。
穿紅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問道:“如果那僵尸再來問你,剛才你在笑誰?你怎么說?”
無忌毫不考慮道:“我在笑他。”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點穴時用的是什么手法?”
無忌道:“是不是劍法?”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不錯,是劍法,能夠用劍法點穴,并不是件容易事。”
無忌承認(rèn)。
劍法講究的輕靈流動,本就很不容易認(rèn)準(zhǔn)別人的穴道。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沒有看見過那么快的劍法?”
無忌道:“沒有。”
他又補充:“我也沒有看見過那么準(zhǔn)的劍法,不但能夠一口氣刺出一百二十八劍,而且,每一劍都能夠認(rèn)準(zhǔn)穴道,毫厘不差。”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無忌道:“我只佩服他的劍法。”
穿紅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
他相信無忌就算知道,也不會說出來的。
所以他自己說了出來:“你這個人的骨頭真硬,硬得要命!”
無忌并沒有反對的意思,這一點本就是他常常引以為傲之處。
穿紅衣裳的小孩忽然又問:“你看那個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著我?”
無忌也早就注意到這一點。
那個腳上從來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瞪著他們。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他一定氣死了!”
無忌道:“他為什么生氣?”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為他在等我,我卻在這里跟你聊天。”
無忌道:“他等你干嘛?”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著跟我打架。”
無忌道:“打架?”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師傅到這里來除了要解藥外,就是為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們從八歲的時候開始,每年打一次,已經(jīng)打了五年。”
無忌道:“你們?yōu)槭裁匆颍俊?p/>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為他的師父跟我的師父已經(jīng)沒法子再打了,所以他們就同時收了個徒弟,師父既然沒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誰的徒弟打贏,就是誰的本事大。”
無忌看看他,再看看那個腳上從來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問道:“你們是不是兄弟?”
穿紅衣裳的小孩板著臉,道:“我們不是兄弟,我們是天生的對頭。”
無忌道:“他既然在等你,為什么不叫你過去?”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為他要裝得像是個很有風(fēng)度的人,而且很有修養(yǎng)、很沉得住氣。”
無忌道:“所以,你現(xiàn)在故意要激他生氣?”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學(xué)的是劍法,我學(xué)的是內(nèi)力,如果我不氣氣他,恐怕已經(jīng)被他打敗了五次。”
無忌明白他的意思。
學(xué)劍著重敏悟,內(nèi)力著重根基,兩者雖然殊途同歸,學(xué)劍的進(jìn)度,總是比較快些。可是不管學(xué)什么的,在交手時都不能生氣。
生氣就會造成疏忽,不管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經(jīng)有點沉不住氣了,忽然大聲道:“喂!”
穿紅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聲音更大:“喂,你幾時變成聾子?”
穿紅衣裳的小孩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誰說話?”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縱身,從柳三更的肩頭掠上了車頂,道:“不管你叫什么都一樣,你過來!”
穿紅衣裳的小孩終于慢吞吞的走過去,道:“我已經(jīng)過來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來!”
穿紅衣裳的小孩搖頭道:“我不能上去。”
紅小孩道:“我總不能在我?guī)煾档念^頂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沒有規(guī)矩,但是我不能沒有規(guī)矩。”
白小孩的臉已氣紅了,忽然跳了下來,大雨剛停,他的身法雖然輕,還是濺起了一腳泥。
紅小孩道:“哎呀!”
“哎呀什么?”
紅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腳哎呀,像你這么有身份的人,腳上怎么能夠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著替我擔(dān)心,我隨時都有鞋子換。”
紅小孩道:“你有多少雙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雙。”
紅小孩大笑,道:“好,好極了,你的鞋子簡直比楊貴妃還多!”
他故意作出很誠懇的樣子:“只不過我還是有點替你擔(dān)心。”
白小孩的臉已經(jīng)氣得發(fā)白,卻忍不住問道:“你擔(dān)心什么?”
紅小孩道:“我怕你長不高。”
這兩個小孩看起來本來是一模一樣的,等他們站到一起時,別人才能看得出這個紅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兩寸。
紅小孩又說道:“腳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總是長不高的,何況,你又太會生氣。”一個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個小孩生氣,另外這個小孩雖然拼命想做出大人的樣子,不跟那個小孩一般見識,卻偏偏還是忍不住氣得要命,說出來的還是些孩子話。看著這么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漂亮小孩淘氣斗嘴,本來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們一出手,就沒有人覺得好玩了。
兩個小孩
兩個小孩玩把戲,
長得有點像兄弟。
一個小孩笑嘻嘻,
一個小孩愛生氣。
一個小孩騎馬來,
一個小孩滿腳泥。
哎呀!
既然你們是兄弟,
相煎何太急?
他們用的是劍,兩柄形式、長短、分量、鋼質(zhì)都完全一樣的劍。
紅小孩先選了一柄。“你是專練劍法的,應(yīng)該讓我三招。”
白小孩連一招都沒有讓。
他拔劍的動作遠(yuǎn)比紅小孩快,出手也快,一瞬間就刺出十一劍。
紅小孩笑了。
這個白小孩又中了他的計,他本來就是要讓對方先出手的。
因為他的劍法并不以快取勝,“以靜制動,以慢打快,后發(fā)制人”,才是他劍法中的精義。
可是白小孩的劍法并沒有被制住。
他的出手快、準(zhǔn)、狠,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絕不給對方留余地。
他們倆人雖然可愛,劍法卻遠(yuǎn)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可怕得多。
蕭東樓看出了司空曉風(fēng)臉上驚異的表情,微笑著問道:“你看他們倆的劍法如何?”
“如果昔年那位百曉生還在,這兩個小孩的劍,都一定可以在他的兵器譜上排名!”
那就是說,這兩個小孩的劍術(shù),都可以列入天下前五十名高手之林。
現(xiàn)在他們只不過才十一二歲。
蕭東樓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因為他們太聰明。”
“聰明有什么不好?”
“要做天下第一高手,除了劍法勝人外,還得要有博大的胸襟和一種百折不回的勇氣與決心,那一定要從無數(shù)慘痛經(jīng)驗中才能得來。”
他苦笑著道:“太聰明的人總是禁不住這種折磨的,一定會想法子去避免,而且總是能夠避得過去。”
“沒有真正經(jīng)過折磨的,永遠(yuǎn)不能成大器。”
“絕對不能。”
司空曉風(fēng):“可是受過折磨的人,也未必能成大器。”
“所以近數(shù)十年的武林中,根本已沒有‘天下第一高手’這六個字。”
“昔年曾經(jīng)和陸小風(fēng)大俠惟一傳人花滿天決戰(zhàn)于昆侖之巔的西門公子如何?”
“你知不知道那一戰(zhàn)的結(jié)果?”
“據(jù)說他們兩位都落說萬丈絕壑下,同歸于盡了。”
“西門公子若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有誰能逼得他同歸于盡!”
司空曉風(fēng)目光閃動,道:“此刻躺在棺材里的這位朋友呢?”
蕭東樓淡淡的笑了笑,說道:“他若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怎么會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
司空曉風(fēng)沒有再問下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那兩個小孩的搏斗已愈來愈激烈兇險。
他們的出手愈來愈險惡,照這樣打下去,很可能也會像花滿天和西門公子一樣,落得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
可是現(xiàn)在他們已欲罷不能,誰都不能先收手。
就在這時候,忽然間“叮”的一聲響,一道白光飛來,打斷了他們手里的兩柄劍。
兩截斷劍隨著一根白色的短杖落下來,兩個小孩子人也被震開了。
站在他們中間的,竟是那個什么都看不見的瞎子柳三更。
白小孩臉色鐵青,厲聲道:“你這是干什么?”
柳三更慢慢拾起地上的短杖,一言不發(fā),垂著頭退下去。
蕭東樓微笑道:“柳先生為什么不說話?”
柳三更道:“我只不過是個奴才而已,怎么敢說話。”
蕭東樓笑道:“名滿天下的‘奪命更夫’,怎么會是別人的奴才!”
僵尸忽然道:“他是的。”
直到目前為止,無忌還是不相信柳三更會承認(rèn)自己是別人的奴才。
可是他的確承認(rèn)了,臉上甚至連一點憤怒不服的表情都沒有。
僵尸道:“他的骨血靈魂都已屬于我,我可以隨時要他去死,我的兒子也可以隨時要他去死!”
柳三更臉上全無表情,道:“我隨時都在準(zhǔn)備著去為侯爺而死。”
白小孩冷笑道:“那么你現(xiàn)在就去吧。”
柳三更毫不考慮,立刻拔出了短杖中的藏劍,往自己咽喉割了過去。
無忌想沖過去救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劍鋒已割破他的咽喉,鮮血已涌出,白小孩的臉色變了。
僵尸忽然道:“住手!”柳三更的動作立刻停頓。
僵尸冷冷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還要他死?”
他問的是白小孩。白小孩咬著嘴唇,終于搖了搖頭。
僵尸道:“很好。”
柳三更的劍垂落,咽喉雖已被割破一道血口,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僵尸又問白小孩:“現(xiàn)在你明不明白,你沖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就可以定別人的生死。”
“我明白了。”
僵尸道:“明白就好。”
“可是下次他如果還敢打斷我的劍,我還是會要他死的。”
僵尸道:“好極了。”
白小孩的氣還沒有平,又道:“剛才是誰叫他出手的?”
僵尸道:“是我。”
白小孩怔住了。
僵尸道:“下次就算你明知是我叫他出手的,只要他打斷了你的劍,你還是可以殺了他。”
他冷冷的一曬,接著道:“無論是誰若打斷了你的劍,無論他是為了什么,你都不能放過他,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殺了他。”
白小孩挺起胸,大聲道:“我明白了,我一定能做到!”
——劍,就是劍客的榮譽。
——劍客的榮譽,遠(yuǎn)比性命更重要,不管是誰的性命都一樣。
這就是僵尸要給這小孩的教訓(xùn)。
他要這小孩做一個絕代的劍客,他要這小孩為自己而驕傲。
蕭東樓忽然說道:“你過來。”他叫的是那紅小孩,“你的劍是不是也被人打斷了?”
紅小孩道:
“現(xiàn)在你準(zhǔn)備怎么辦?”
紅小孩道:“這把劍反正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要打斷自己的劍,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自己的劍若被人打斷了呢?”
紅小孩道:“那么我就再去買把劍來練,直練到別人打不斷我的劍為止。”
蕭東樓大笑,道:“好,好極了。”
他要他的孩子做一個心胸博大的人,不要把一時的成敗利害看得太重。
如果不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又怎么能做絕代無雙的劍客?
無忌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
這兩個小孩今日雖然不分勝負(fù),以后呢?
東方已微白,遠(yuǎn)處已有雞啼。
“天又快亮了,你又該走了。”
只有死人才是見不得陽光的,這僵尸難道是個活死人?
白小孩瞪著紅小孩,道:“明年我一定能擊敗你,你等著。”
紅小孩笑道:“我只希望你明年能長高些。”
這次無忌沒有笑。
他知道這僵尸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他一直在等著。
可是他想錯了。
僵尸又筆筆直直的躺了下去,闔上了眼睛,似乎已忘了他這么樣一個人。
無忌忽然沖了過去,大聲道:“剛才我笑的是你。”
僵尸道:“我知道,你已經(jīng)說過了兩次。”
無忌道:“難道你就這么樣走了?”
僵尸道:“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我殺了你?”
無忌道:“是。”
僵尸終于張開眼睛,一個存心要找死的人,無論誰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的。
無忌道:“你不肯出手,只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我看在眼里,人生在世,被人如此輕賤,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僵尸道:“你不怕死?”
無忌道:“大丈夫生而有何歡?死有何懼?”
僵尸盯著他,眼睛里寒光如電。
無忌也瞅著他,絕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
僵尸冷冷道:“你若真的想死,月圓過后,到九華山去,我總會讓你稱心如意。”
無忌想也不想,立刻說道:“我一定去。”
僵尸的眼睛又合起,棺材也已蓋起。
——復(fù)活的僵尸,在天亮之前,就要回到幽冥去。
穿白衣裳的小孩卻還在瞪著紅小孩,忽然道:“你能不能為我做一件事?”
紅小孩道:“什么事?”
“明年今天,你能不能先洗個澡?”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跳上棺材,盤膝坐上,黑衣人抬起棺材,斷魂更輕輕一敲,他們走出了這座樹林子,忽然就已消失在凄迷的晨霧間。
紅小孩卻還在癡癡的往前面看,仿佛還想再找那白小孩來斗一斗。
無忌一直在注意著他,故意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
紅小孩臉上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搖了搖頭,道:“我們不是對頭,我們是兄弟,若不是我比他早生半個時辰,他就是我的哥哥!”
他們果然是孿生兄弟。
蕭東樓和那僵尸既然要借下一代弟子的手,來較量他們的武功,當(dāng)然要找兩個資質(zhì)、年紀(jì)、智慧都完全一樣的孩子。
孿生兄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只不過兩顆同樣的種子,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生長,就未必能開出同樣的花朵了。
無忌心里在嘆息,只覺得命運對這對兄弟未免太殘酷。
紅小孩卻又笑了。
無忌道:“你在笑什么?又是在笑我了?”
紅小孩搖搖頭,道:“這次我是在笑我自己,我一直看錯了你。”
無忌道:“哦?”
紅小孩道:“我一直認(rèn)為你有點笨笨的,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你比誰都聰明。”
他瞪著眼睛道:“剛才你去找那僵尸,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他絕不會出手,別人也絕不會讓他殺了你?”
無忌不開口。
紅小孩道:“可是你也未必真的有把握。”
無忌忽然問:“你賭過錢沒有?”
紅小孩偷偷看了他師父一眼,悄悄道:“我偷偷的賭過。”
無忌道:“那么你就應(yīng)該知道,你若想贏別人的錢,自己也要冒點險。”
他笑了笑,又道:“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很多事……”
天亮了。
拔倒的樹林,又被植起,零亂的物件,都已被清理干凈。
如果昨天早上來過這里的人,今天又來到這里,絕不會看出這地方在昨夜一夕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那么多事。
這是不是奇跡?
蕭東樓叫人替無忌泡了壺武夷鐵觀音,微笑道:“這不是奇跡,世上根本就沒有奇跡,如果有,也是人造成的。”
他的言詞中總是帶著令人不得不去深思的哲理。
“只有人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他說:“用他們的恒心、毅力、智慧;用巧妙的方法、嚴(yán)格的訓(xùn)練、用……”
無忌道:“用金錢造成的。”
蕭東樓大笑,道:“不錯,金錢當(dāng)然是永遠(yuǎn)不能缺少的一樣?xùn)|西。”
“幸好金錢也不是最主要的一樣?xùn)|西,并不是每個有錢人都能做出你做出的這些事。”他的話中也有深意:“錢也像是劍一樣,也得看它是在誰的手里。”
無忌卻不想再聽下去。
他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來聽別人講道理的。
蕭東樓仿佛永遠(yuǎn)都看出他客人們的心意:“我知道你一定想走了。”
無忌立刻站起來,用行動回答了他的話。
“我想你一定會到九華山去。”
無忌道:“我一定會去。”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龍峰口,峰之得名者四十有八,還有二源、十四巖、五洞、十一嶺、十八泉,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無忌道:“我知道。”
“那么你為什么不問他要到哪里去?”
無忌道:“我不必問。”
“你能找得到他?”
無忌道:“我找不到。”
他忽然問:“如果你要到一座山上去,你叫山過來,山會不會過來?”
“不會。”
無忌道:“那你怎么辦?”
“我自己走過去。”
無忌道:“我做事也常常用這法子,如果我找不到他,我就會想法子讓他來找我。”
無忌走了。
他要走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攔得住他——幾乎從來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看著他去遠(yuǎn),蕭東樓才問:“你說這年輕人叫趙無忌?”
“是。”
“看來他也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他絕對是。”
“可是他看起來又好像有很多解不開的心事,聰明人本不該有這么多心事的。”
“我要他到這里來,就因為想要他變得聰明些。”
他又解釋:“他惟一解不開的心事,就是他還沒有找到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是誰?”
“上官刃。”
“是不是那個用金子打成的金人?”
蕭東樓嘆道:“看起來他的確還不夠聰明,以他的武功,能招架上官刃十招已經(jīng)很不容易!”
“所以我叫他到這里來,好讓他知道,江湖中多的是藏龍臥虎,以他的武功,根本就不能夠闖蕩江湖,何況去復(fù)仇?”
他忽然嘆了口氣,又道:“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錯了。”
“錯在哪里?”
“我不該叫他來的。”
“上官刃心機深沉,既然已遠(yuǎn)走高飛,要找他簡直難如登天。”
“現(xiàn)在無忌要找他豈非遇見同樣困難?”
“可是現(xiàn)在無忌又認(rèn)得軒轅一光。”
如果軒轅一光要找一個人,就算這個人躲到天邊去,他還是一樣找得到的。
這不僅是傳說,也是事實。
司空曉風(fēng)又道:“上官刃身經(jīng)百戰(zhàn),內(nèi)外功都已登峰造極,無忌本來并沒有把握能對付他,就算知道他在哪里,也未必敢輕舉妄動。”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他已有了你的金鈴,又有了棺材里那位朋友的一句話。”
“他如果真的到了九華山,如果不死在那位自稱九幽侯的朋友劍下,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好處的。”
司空曉風(fēng)苦笑道:“所以他的膽子一定又大得多了。”
“那也是他的運氣。”
司空曉風(fēng)長嘆道:“我們不希望他有這樣的運氣。”
“我記得以前有位很聰明的人,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
“他說什么?”
“他說無論一個人是天生機敏,還是天生勇敢,都不如天生幸運得好。”
他微笑,又道:“無忌既然有這樣的運氣,你又何必為他擔(dān)心?”
司空曉風(fēng)沒有再說什么,可是神色卻顯得更憂慮,仿佛心里有什么不能說出來的秘密。
快捷鍵: 上一章("←"或者"P") 下一章("→"或者"N") 回車鍵:返回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