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騎 第九十六章 忠臣孝子

城外來的果然是曹元忠，他眼見曹元德倒行逆施又無法阻止，便自己將自己放逐在興胡泊，在那里日日酗酒，早晚酩酊大醉，李敬民苦勸無果，直到聽說敦煌出事，曹元忠才猛然驚醒，就要整頓兵馬南下來救父兄。

李敬民人在興胡泊，卻一直和敦煌的李忠邦保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系，因勸曹元忠道：“聽說安西這次是傾巢而來，兵馬有三四萬人之多，而且都是精銳，我們才一千人馬，就這么過去那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我怕到時候父兄救不出來，卻將自己陷進去了。”

曹元忠卻道：“大哥這次做了對不起張大都護的事，現(xiàn)在人家興兵來報仇那是理直氣壯，我也知道對方強大，但父親和兄長都在城中，我如何拋得下他們？就算是去送死，那也只是和家人死在一起！我心中也好過些。”

李敬民道：“但是這樣子去于事無補啊。”

曹元忠道：“張大都護是講道理的人，我相信他的手下也不會一味蠻橫。這次的事情，我總覺得應(yīng)該只是我大哥一人所為，如果他們肯放過爹爹與二哥，那我曹元忠就算被貶為庶民也承他們的情，如果他們不顧一切要將我們趕盡殺絕，那就算是我有眼無珠，信錯了他們。”

便仍然向沙州開來。

曹家在沙州有二十年的基業(yè)，根蒂甚深，歸義軍軍民雖然惱怒曹元德，卻并不是所有人都恨曹家，曹元忠起兵來救，一路上不斷有軍民附隨其后，到敦煌城外時已有數(shù)千人。然而一千正規(guī)軍加上幾千個扈從，當(dāng)面對已經(jīng)易手的敦煌城，一種隔世之感襲擊了過來。

這里還是敦煌嗎？還是自己的家嗎？

慕容春華已經(jīng)調(diào)遣兵馬，占據(jù)周圍據(jù)點，扇形地呈現(xiàn)出包圍之勢，不但兵力上安西軍占優(yōu)，而且薛、慕二人的統(tǒng)率能力與戰(zhàn)術(shù)規(guī)劃也都遠非曹元忠所能及。盡管對沙州的地理曹元忠更加熟悉，但光靠這一點是無法抵消他面對薛復(fù)、慕容春華時的絕對弱勢的。

可是老家就在眼前，父兄就在城中，就算明知必敗也不能不迎上去！

但在確定開來的是曹元忠后，安西軍忽然又稍稍后退，似乎不想與曹元忠接戰(zhàn)，曹元忠正要派出使者，卻已見一隊兵馬從敦煌城內(nèi)開出，為首的竟然是曹元深。

曹元忠驚喜萬分地跳下馬來，才又發(fā)現(xiàn)曹元深背后還有人，左邊是李忠邦，右邊竟然是田瀚。

“二哥！你怎么會……”

“薛將軍讓我出來的。”曹元深說，他回頭看了背后李忠邦和田瀚一眼，道：“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大哥的倒行逆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將敦煌移交給了張大都護，希望從此隴西安西，合二為一，再無彼此了。”

曹元忠的觀察力是不夠細致的，他沒有覺察到二哥說這兩句話的時候，眼角帶著很深的黯然，也或許是因為李忠邦在曹元深說話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將慕容歸盈代曹議金所擬的“罪己文”書呈了上來，影響力曹元忠的注意力。

曹議金最勇武的兒子接過罪己文書，看了一遍后就淚流滿面：“大哥……他果然軟禁了你，可我沒想到他連父親都……二哥，現(xiàn)在父親怎么樣了？”

李忠邦已經(jīng)走了過來，站在曹元深的側(cè)面，可以同時看到兄弟倆的表情，曹元忠是心里頭藏不住事情的人，曹元深的神情忽然變得沒有神情，說道：“爹爹在被大哥囚禁時中了風(fēng)，現(xiàn)在是全身動彈不得了。”

曹元忠本來擔(dān)心曹議金已經(jīng)去世，這時聽說乃父還在，心中一喜，但聽說了乃父所受病痛之后，心中又是一悲。

田瀚在旁道：“元忠大哥，我們薛將軍明白你這次引兵南下乃是誤會，所以讓我們來跟你說清楚，現(xiàn)在咱們兩家已經(jīng)合并，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薛復(fù)將軍說了，這次多虧了曹令公深明大義，免去了安西唐軍與隴西唐軍的自相殘殺。現(xiàn)在令公就在城內(nèi)養(yǎng)病，元忠大哥你不如趕緊進城看看吧。”

李忠邦也道：“正是，令公脫困以后，日日夜夜期盼著與四公子重聚，四公子還是趕緊入城看視為是。”

李敬民也上來問道：“兄長，令公的病情重不？”

李忠邦道：“就大夫所斷，令公如今的身體，可能還可拖幾個月，但……也隨時有可能會……會去的。”

曹元忠大吃一驚，叫道：“二哥，快快領(lǐng)我入城。”唯恐錯過了見曹議金最后一面。

曹元深道：“那你城外的兵馬……”

曹元忠命李敬民：“你留下整頓兵馬。”拉著曹元深就上馬，田瀚在前引路，帶他入城。

到了城門口，卻見慕容歸盈早在那里候著，道：“元忠，你可來了。令公可等了你多時了。”曹元忠道：“慕容叔叔，待我去見過父親，再來拜見。”自朝曹府奔去。

他馳馬奔到了門前，卻被一火安西將兵喝阻：“來者何人？”曹元忠一愣，背后田瀚趕來，叫道：“不得無禮，這是四公子！”

那火將兵才慌忙退開，口稱恕罪，曹元忠這時見父心切，也就沒多理會，闖進府去，自有一個老仆人引他到了曹議金休息的房間外，道：“四公子，大夫說了，令公必須靜養(yǎng)，你進去時可得輕點。”

曹元忠點了點頭，輕輕推開門，門內(nèi)擺著李臏剛剛派人送來的幾株鮮花，整個房間也顯得清雅淡潔，曹元忠見父親得到善待，心中略為安心，跪在榻前抓住曹議金的手哭了起來：“爹，不孝的孩兒來看你了。”

曹議金說不出話，只是用手指不斷按著兒子的手，但那按捺也顯得很無力，只是節(jié)奏卻很奇特。

曹元忠沒有在父親中風(fēng)之后伺候的經(jīng)驗，也琢磨不明白曹議金那眼神與手勢的意思，想到自己出征時父親還好好的，不料一別回來，就連說話都不能夠了，本來干了臉上又再次掛滿淚痕，門外慕容歸盈跟了進來，道：“令公，元忠也來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曹議金這才垂下了眼皮，慕容歸盈拉了拉曹元忠，道：“元忠，令公的身子不宜大喜大悲，你要節(jié)制一下自己的情緒。還是先出來，讓令公休息一下吧。”

曹元忠頷首，道：“爹，你且歇著，我再來看你。”

出了門，慕容歸盈拉他到了偏廳，道：“元忠，你才回來，又才經(jīng)歷家門之變，我也知你是性情中人，有些話本來該過一段時間才說，只是眼下的形勢，卻不容我們拖延了，所以你若是可以，就且忍一忍悲喜，我要和你說一點公事。”

曹元忠道：“我可以的，叔叔且說。”

慕容歸盈道：“那好，我來問你，如今你算是回到敦煌了，往后該何去何從，你可想過？”

曹元忠怔在那里，許久說不出話來。

慕容歸盈又說：“不但你自己該何去何從，就是曹家往后該何去何從，也要看你的了。”

曹元忠道：“曹家……父親還在，而且還有二哥。”

慕容歸盈道：“令公如今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往后你也不能將一切都推給你二哥。以前沙州是曹家的天下，所以家族氣運的掌握，是看嫡長排行。但往后沙州就不是這樣了，我們既然要與安西合并，那么曹家也就會從以前獨尊的位置上降下來，成為沙州的大家族之一。也就是說，曹家的氣運將不是看嫡長排行，而是看族內(nèi)子孫誰更有能力，誰才能夠重振曹家。這個轉(zhuǎn)變，你心里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曹元忠聽到了這句話悵然若失，不過他一直對曹家勾結(jié)胡人將張邁圍困在玉門關(guān)有愧，對這件事情的反應(yīng)他沒有像曹元德那么極端，就是與曹元深相比也要淡泊得多。

慕容歸盈又道：“如今元德失性，已經(jīng)被軟禁了起來，依照你父親的意思，要等事情告一段落后依大唐律令審處，令公身子又不能再理事，所以曹家的氣運，就得看你和元深的了。你們?nèi)裟軤帤猓瑒t曹家仍然可以保住安隴大族的地位，將來若兩家聯(lián)軍能繼續(xù)擴張，我們沙瓜故族也都可以水漲船高，威望權(quán)柄或許還能勝過屈守沙州這一隅之地，則如今曹家之讓出，或許是福非禍。我想，令公他應(yīng)該也是這樣考慮的。”

曹元德聽得默然點頭，道：“天命有承續(xù)，這沙瓜并非自古就屬我曹家，我們從張氏手中接過也不過一代人，如今大都護威震西域，我也覺得他是天命所歸，將沙州交到他手上，對沙州，對大唐，對百姓，都是好事。如今我也沒有其它奢望了，只盼能呆在父親膝下，侍奉他老人家終老，也就心滿意足了。”

慕容歸盈卻道：“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不過卻又有些消極了。雖然曹家已不再是沙瓜之主，但我知道張大都護對你是頗為看重的，而且沙瓜百姓也都愛戴你，只要你舉止恰宜，保住家族聲譽并不為難，將來為大唐立下功勛，便能洗刷元德為曹家?guī)淼膼u辱，至于你自己，為將為侯也不在話下，更何況眼下還有一件大功等你來立呢。”

曹元忠道：“什么大功？”

慕容歸盈道：“瓜州大軍如今還在閻肅手中，張大都護也還困在玉門關(guān)，這件事情要解決，還需要你來出一場大力氣！”

曹元忠道：“叔叔是希望我前往瓜州？”

慕容歸盈道：“不錯，這件事情可有點危險，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去，敢不敢去。”

曹元忠沉吟了片刻，抬頭道：“好，我去！只是憑我的能耐，只怕對付不了閻肅。”

慕容歸盈喜道：“只要你肯去，敢去，那老夫便舍了這條性命，陪你往玉門關(guān)走上一趟。”

曹元忠訝道：“叔叔也要去？”

“我若不去，只憑你只怕確實對付不了他。”慕容歸盈道：“閻肅為人，老成持重，私心雖重，魄力卻不夠強。他見了你去，一定不敢打一開始就拒之營外，定要迎你進去說話。只要進了大營那就好辦了。不過你在瓜州兵將之中親有余而威不足，若是你在明，我在暗，雙管齊下，定能奪了老閻的兵權(quán)。”因附耳道：“河西人才鼎盛，西北兩家合并以后，安西臣將是老人，我們是新歸，自是老親而新疏，但若是辦成此事，往后咱們河西一脈無論文武便都有了一席之地。”

曹元忠心中一凜，道：“元忠都聽叔叔安排。”

慕容歸盈便派慕容據(jù)來薛復(fù)處，請他許曹元忠領(lǐng)兵前往瓜州，自己將作為副手隨行。曹元忠也不要其它兵馬，只要自己領(lǐng)來的一千人便是。

薛復(fù)在東進的決策上立場堅定，這時敦煌已得，凡事反而不敢自專，他召集諸將商議，一些將領(lǐng)擔(dān)心曹元忠若是領(lǐng)了兵去，只怕一去就不回來，“萬一他奪了兵權(quán)，卻背靠狄銀自立，那時候豈不壞事？”

有人心中更想：“好不容易這個曹元忠沒什么機心自投羅網(wǎng)，正該將他扣住，若是讓他前往瓜州，那不是放虎歸山？”

李臏亦頗有顧慮，因閻肅雖然手頭握有大軍，但以他的威望不足以自立，但如果得了曹元忠，那時就可以打著擁護曹家的名義負瓜自守了。

薛復(fù)沉思片刻，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聽田瀚說，當(dāng)日在瓜州大澤旁時，也有兵將主張拿下曹元忠，但大都護卻力主放人，可有此事？”

田瀚道：“是的。”

薛復(fù)道：“既然這樣，那就是大都護相信曹元忠的人品，我與曹元忠雖然不熟，但我相信大都護的判斷！”

諸將聽他這么說便都無話，薛復(fù)當(dāng)即下令，一切依慕容歸盈所請行事。

曹元忠當(dāng)即調(diào)了城外兵馬，將沿途附隨在后的數(shù)千眾都勸退回去，只領(lǐng)一千本軍，徑往瓜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