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遠東狂人 第1022章 信與不信（下）

在整個北京城里。會館隨處可見，雖然這個時代，隨著西洋風氣與現(xiàn)代化的滲透，旅館業(yè)已取得了長足發(fā)展，但是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一部分，會館這種場所并沒有立即退出歷史舞臺，而是頑強的在這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與經(jīng)營方式的沖擊下生存下來。

畢竟，中國人最講究的就是一個關系，會館作為各地國民同籍人士聚集之所，這里的老鄉(xiāng)關系可以在某些時候起到重要作用，出門在外，最希望的就是有同鄉(xiāng)照顧，而會館無疑是同鄉(xiāng)最多的地方，因此，雖然現(xiàn)在各地會館熱鬧已無法與以前相比，但是面對新式旅館的激烈競爭，會館終究還是茍延殘喘了下來。

為了生存下去，會館也不得不進行改良，以適應新的競爭環(huán)境與競爭時代，過去，會館一般只接待本地同鄉(xiāng)。但是現(xiàn)在，會館都是來者不拒，廣東會館住著江蘇客，山西會館住著廣西客，這已不是新鮮事，實際上，許多會館雖然還扛著“會館”這面招牌，但是已經(jīng)完成了向現(xiàn)代旅館的角色轉變，東家也多半換了人。

北京城里的江蘇會館就是這些改頭換面的會館中的代表，現(xiàn)在的這座“會館”，雖然東家還是江蘇人，可是住在這里的客人卻已是來自五湖四海。

現(xiàn)在，這民國的前任大總統(tǒng)徐世昌就住在江蘇會館天字一號房，徐世昌可不是江蘇人，他祖籍浙江，出生于河南，籍貫卻隸于天津，按照徐世昌現(xiàn)在的身份，北京城里隨便那家高級旅館都是任他挑選，能住進徐世昌這位貴客，旅館都會以此為榮，但是徐世昌偏偏選擇了江蘇會館作為下榻處，這原因倒是不復雜，因為江蘇會館的對面就是“狀元花園”，是剛剛去世的民國副總統(tǒng)張謇的宅邸，此次從天津趕來北京，徐世昌就是來吊唁張副總統(tǒng)的。住在江蘇會館最合適不過，因為距離很近，抬腳就到。

為了招待好這位貴客，江蘇會館的掌柜親自帶著仆人守在這天字一號房的門前，徐世昌但有什么吩咐，都是掌柜的親自跑腿，而且還樂得屁顛屁顛，好歹徐老爺也是做過總統(tǒng)的人，雖然只做過短短幾天時間的總統(tǒng)，可是這就是貴客，若是因為伺候得好，徐老爺一高興，再提筆為會館寫一面新的招牌的話，那就更劃算了。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能夠明白這江蘇會館的掌柜為什么如此殷勤了。

今天是張副總統(tǒng)移靈的日子，徐世昌本來也是親自前往護靈，可是路況不好，路上汽車顛得太厲害，半路上徐世昌血壓突然升高，隨行的護士急忙吩咐司機調(diào)轉車頭，拉著徐世昌又回到了江蘇會館。好在問題不大，倒是不必往醫(yī)院里送，這一方面是醫(yī)生的診斷，另一方面也是徐世昌自己的要求，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愿踏進醫(yī)院半步的，張謇就是在醫(yī)院里去世的，徐世昌心里有陰影，他怕一旦進了醫(yī)院就再也不能直著出來，所以，他寧可在這江蘇會館的客房里打吊針，也不愿意讓人把他送去醫(yī)院住高級病房，讓人當作病人看待。

雖然不愿進高級病房，可是這專科大夫卻是不離身邊，而這江蘇會館的掌柜現(xiàn)在就等在客房前，專門為這名京城名醫(yī)跑腿，大夫叫茶，掌柜親自端上來，大夫嫌熱，徐世昌又怕著涼，那么也由會館掌柜拿扇子為大夫扇風，這叫一個殷勤，只是卻不是為大夫獻上的這份殷勤，而是獻給徐世昌的殷勤。

好在徐世昌的血壓終于降了下來，大夫留下護士看護，然后就告辭了，這江蘇會館的掌柜這才得閑，在天字一號房門前的茶桌邊坐下喘了口氣，正吩咐伙計給他端來涼茶時。卻見一輛豪華轎車在會館前停下，那車前懸著白綾，顯然也是參加張副總統(tǒng)移靈儀式的汽車，于是掌柜不敢怠慢，急忙站起身，搶出門去，不過還是慢了一步，那車門已被司機拉開，車上走下兩名臂戴黑紗的男子，一名老者，一名中年，那老者掌柜的倒是認識，正是名震九州的金融鉅子鄒廷弼。

“鄒老爺，您回來了啊。”

會館掌柜急忙打招呼，也是非常殷勤，他原本就是茶館掌柜出身，這奉承客人的技巧那是嫻熟的很。

“徐老怎樣了？血壓降下來了么？”鄒廷弼問道。

“降下來了，現(xiàn)在正在打吊針。我去給您通稟一聲。”

會館掌柜說完，轉身就奔進會館，去向徐世昌稟報鄒廷弼趕到的消息。

等會館掌柜離開，熊成基小聲詢問鄒廷弼。

“原來，你要帶我見的這個‘關鍵人物’卻是徐東海。”

鄒廷弼點了點頭，向左右張望片刻。然后說道：“這里恐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進屋再說。”

兩人說話間的工夫，那名會館掌柜又匆匆奔了出來。

“兩位，徐老爺有請。”

熊成基和鄒廷弼跟著掌柜走進會館，并跨進天字一號房，進去之后，熊成基先掃了眼屋里，發(fā)現(xiàn)這里還站著另外兩名熟人，分別是總統(tǒng)幕僚長饒漢祥、國會參議員周學熙，他們也與熊成基和鄒廷弼一樣，參加了張謇的移靈儀式。但是卻先走一步，因此比兩人先到會館，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一名護士和一名徐府仆人在場，而徐世昌則躺在一張鋪了熊皮的躺椅上，正在打吊針。

“坐，隨便坐。”

見熊成基與鄒廷弼進來，徐世昌抬了抬頭，點了點，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吩咐仆人為兩人準備凳子，就在他左手邊落座。

“護士小姐，這里有我們看著就行了，你先下去休息一下，也累了半天了，我讓會館給你準備休息的地方，等這吊針快打完，我們就叫人去喊你。”

周學熙幾句話就將護士打發(fā)走了，而后又將會館掌柜支走，那名徐府仆人也走到門外，就守在門口，方便屋里幾人說話。

“徐老，當年宋鈍初先生在京遇刺身亡，那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關外八旗干的？剛才鄒先生跟我談起此事，似乎此事另有隱情，而且徐老似乎知道？此次冒昧造訪，打攪徐老清凈，只是為了弄清楚此事。”

既然這里已經(jīng)沒有閑雜人等，熊成基立刻開門見山的問了一個問題。

“唉！此事已過去了許多年，我本來一直憋在心里，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不過這幾天里，我是翻來覆去的琢磨當年宋鈍初遇刺身亡那件案子，越想越是覺得不能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昨天夜里，跟學熙、漢祥閑聊時，他們偶然間提起當年的宋鈍初遇刺案。我終于是忍不住了，將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們兩人，不想他們居然又告訴了鄒老弟，而看樣子，鄒老弟現(xiàn)在似乎又將那件事的原委告訴了味根你，那么，這個時候，我再欺騙味根就顯得有些自私了，反正我現(xiàn)在也是一把年紀了，還是趁著能說話的時候告訴你，怎么說你也是宋鈍初的關門弟子，理應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只是事情已過去多年，似乎已沒有必要追究下去，何況真相到底如何，我也沒有確實的定論，一切只是我的推測。”

徐世昌先是嘆了口氣，羅嗦了幾句，然后言歸正傳，談起了當年那件宋教仁遇刺案。

“那還是在當年南北之戰(zhàn)豫南決戰(zhàn)之后，當時，聯(lián)合陣線在河南擊潰北洋軍南進主力，北洋局面一時竟有全面潰敗之虞，此時，袁項城又突發(fā)急病，而且一病不起，作為北洋元老，當時只能由我出面收拾殘局，一方面整頓北洋軍，準備再戰(zhàn)，另一方面則尋求與聯(lián)合陣線方面進行和談，而當時，聯(lián)合陣線方面派出的和談代表團的首腦正是宋君鈍初。

本來，我與宋鈍初的談判進行得比較順利，英國公使也從旁協(xié)助，眼見南北即將統(tǒng)一，可是偏偏這個時候，在北京城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旗人因不滿共和，而發(fā)生暴動，在城內(nèi)各處煽動，同時劫走了清室廢帝和廢攝政王，而在暴動中，日本使館的外交馬車遭到機槍掃射，幾名日方外交人員死傷，進而引起了外交爭端。

與此同時，在南京也發(fā)生了北洋南進第一軍的內(nèi)訌，為了爭奪東南巡閱使的職務，兩派軍人發(fā)生戰(zhàn)斗，使城內(nèi)和平居民遭受重大傷亡。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就促成了國會的‘總統(tǒng)彈劾案’，而當時，袁項城已逝，我剛剛正式接任民國大總統(tǒng)不過兩天時間，而趙振華也隨后宣誓就任民國副總統(tǒng)，在這個時候，國會突然發(fā)起彈劾總統(tǒng)案，這擺明了是沖著我來的，由于議員們氣勢洶洶，而且國會基本上控制在聯(lián)合陣線手里，這樣一來，一旦國會發(fā)起彈劾，我只能辭職，雖然我曾試圖挽救局面，可是不想宋鈍初卻突然遇刺身亡，局面既然已不可挽救，那么，為了避免尷尬，也是為了避免國家再次陷入混亂，我決定主動退出，于是向國會遞交辭呈，并推薦副總統(tǒng)趙振華繼任總統(tǒng)，這樣一來，短短幾天之內(nèi)，形勢突變，聯(lián)合陣線不僅控制了國會，而且也控制了總統(tǒng)府，這樣一來，在那次南北大戰(zhàn)中，聯(lián)合陣線是大獲全勝，而北洋則是一敗涂地，而且就此一蹶不振，直至瓦解冰消。”

聽到這里，熊成基有些奇怪，見徐世昌停頓下來，于是說道：“彈劾總統(tǒng)案，我也知道經(jīng)過，那是黎宋卿和湯濟武秉承趙振華意志進行的一場政治斗爭，完全符合憲法程序，只是不明白，此事與宋先生遇刺身亡有什么關系？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徐老向國會正式遞交辭呈并拍發(fā)通電之前，宋先生就已經(jīng)被人暗殺了。”

徐世昌點了點頭，接過周學熙端來的一杯茶潤了潤喉嚨，然后繼續(xù)講述。

“沒錯，宋鈍初遇刺身亡，與這件國會彈劾總統(tǒng)案有直接關系，可以說，宋鈍初就是因為彈劾總統(tǒng)案才被人刺殺的，而我事后分析，刺殺宋氏的人最有嫌疑的只能是趙振華。”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到徐世昌這么說，熊成基還是吃了一驚，連忙追問。

“為什么徐老會這樣認為？宋、趙二人同為聯(lián)合陣線領袖，按照聯(lián)合陣線組織綱領，宋先生是趙振華的部下，怎么可能是趙振華派人刺殺了宋先生呢？”

“宋、趙二人那是貌合神離，宋鈍初一心建立憲政體制，而趙振華一心謀求大權獨攬，兩人根本就是南轅北轍，怎么可能長久合作？他們當時之所以合作，主要是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北洋，一旦北洋倒下，兩人的決裂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在我看來，即使當時宋鈍初不死，以后也是要死的，只要他堅持他的憲政理想，就非死不可，因為趙北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擋住他的掌權道路。

其實說起來，宋鈍初是因我而死，當時，國會醞釀發(fā)起總統(tǒng)彈劾案，我見聯(lián)合陣線在國會里聲勢浩大，恐難以抵擋，于是派人請憲政派領袖宋鈍初去總統(tǒng)府議事，當時國會還在南方，而宋鈍初因為南北和談的事情則留在北京，因此宋鈍初立即到總統(tǒng)府與我談判，協(xié)商如何擺平國會，宋鈍初是聯(lián)合陣線高級干部，而且還是憲政派精神領袖，自然希望能夠利用這個機會擴大聯(lián)合陣線和憲政派在政府各部的力量，而北洋方面又擔心我會被彈劾下臺，從而使北洋失去團結，因此，在這次談判中，北洋做出重大讓步，讓出了好幾個部的總長和次長職務，而作為交換，宋鈍初也答應，利用他在聯(lián)合陣線憲政派中的影響，說服議員，阻撓總統(tǒng)彈劾案的通過，以此挽救我的總統(tǒng)地位，但是沒等他開始行動，就在談判結束的當天深夜，宋鈍初就被人刺殺在旗人聚居區(qū)，刺客行動之快，消息之準確，只怕就是潛伏在宋鈍初身邊的人，宋氏一死，國會通過彈劾案的可能性更高，如此一來，我不退也得退，左思右想，最終決定主動退出，將總統(tǒng)寶座拱手讓給了趙北。

現(xiàn)在想來，趙北之所以要派人刺殺宋鈍初，恐怕就是一石二鳥之計，一方面可以阻止宋氏協(xié)助我維持總統(tǒng)權力，進而奪取總統(tǒng)寶座，另一方面則可以除掉聯(lián)合陣線內(nèi)部潛在的政治對手，防止今后宋鈍初跟他搗亂。這是我想了這許多年才得出的結論，或許只是猜測，但也或許就是真相，至于信與不信，味根可自己琢磨。”

徐世昌這番話講得也是驚心動魄，不過說完之后，熊成基卻眉頭一挑，問了一句。

“空口無憑，徐老講的這些，可有證據(jù)證明？這畢竟只是徐老一面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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