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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第八九一章 吞火(下)
晚飯過后,戰(zhàn)斗的訊息正朝梓州城的指揮部中匯集而來。
火把的光芒染紅了雨后的長街矮樹、小院青墻。雖已入夜,但半個梓州城已經(jīng)動了起來,面對著越來越明朗的戰(zhàn)場局勢,預(yù)備隊冒著夜色開撥,參謀部的人進入隨后事態(tài)的籌劃工作當(dāng)中。
如何收治傷員、如何安排俘虜、如何鞏固前線、如何慶祝宣傳、怎樣防御敵人不甘心的反撲、有沒有可能趁著大勝之機再展開一次進攻……許多事情雖然先前就有大致預(yù)案,但到了現(xiàn)實面前,仍舊需要進行大量的商議、調(diào)整,以及細致到各個部門誰負責(zé)哪一塊的安排和協(xié)調(diào)工作。
許多事情,這個夜晚就該定下來了。
彭越云匆匆趕到總指揮部附近的街道,不時可以看到與他有著相同裝扮的人走在路上,有的三五成群,邊走邊低聲說話,有的獨行飛奔,面容匆忙卻又興奮,偶爾有人跟他打個招呼。
這樣的情形,與演藝故事中的描述,并不一樣。
他心中這樣想到。
自小在西北長大,作為西軍高層的孩子,彭越云兒時的生活比一般貧苦人家要豐富。他自幼喜歡看書聽故事,年少時對竹記便大有好感,后來加入華夏軍,喜歡看戲、喜歡聽人說書的習(xí)慣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即便在竹記的許多演藝故事中,描述起戰(zhàn)爭,往往也是幾個將軍幾個軍師在戰(zhàn)場兩邊的運籌帷幄、奇謀頻出。人們聽過之后心中為之激蕩,恨不能以身代之。彭越云加入總參之后,參與了數(shù)個陰謀的策劃與執(zhí)行,一度也將自己幻想成跟對面完顏希尹等人交手的智將。
但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華夏軍全面投入戰(zhàn)局之后,這邊給人的感受就完全脫離了某個智將叱咤風(fēng)云的畫面了。指揮部、參謀部的情況更像是華夏軍這些年來陸陸續(xù)續(xù)投入生產(chǎn)作坊中的機械,木楔連著鐵釬、齒輪扣著齒輪,巨大的水輪機轉(zhuǎn)動,便令得作坊房間里的龐大機械互相牽連著動起來。
在外界的流言中,人們以為被稱作“心魔”的寧先生一天到晚都在籌劃著大量的陰謀。但事實上,身在西南的這幾年時間,華夏軍中由寧先生主導(dǎo)的“陰謀詭計”已經(jīng)極少了,他更加在乎的是后方的格物研究與大小工廠的建設(shè)、是一些復(fù)雜機構(gòu)的成立與流程規(guī)劃問題,在軍隊方面,他僅僅做著少量的協(xié)調(diào)與拍板工作。
也是因此,在外界的眼中,西南的局面或許是華夏軍的寧先生一人面對著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拔離速等一群女真雄杰,實際上在頭腦、運籌方面,更為復(fù)雜與“人多勢眾”的,反倒是華夏軍一方。
當(dāng)然,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拔離速……等人皆是一代雄杰,在許多人眼中甚至是不世出的天縱之才。而西南的“人海戰(zhàn)術(shù)”亦要面對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眾口紛紜的麻煩。在事情未曾塵埃落定之前,華夏軍的參謀部能否比過對方的天縱之才,仍是讓總參內(nèi)部人員為之緊張的一件事。不過,緊張到今天,雨水溪的戰(zhàn)事終于有了眉目,彭越云的心情才為之舒暢起來。
他心中想著這件事情,一路抵達指揮部側(cè)門附近時,看見有人正從那兒出來。走在前方的女子背負古劍,抱了一件蓑衣,帶領(lǐng)兩名隨行人員走向門外已準備好的戰(zhàn)馬。彭越云知道這是寧先生妻子陸紅提,她武藝高強,平素多半擔(dān)任寧先生身邊的保衛(wèi)工作,此時看來卻像是要趁夜出城,顯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紅提還未上馬,后方又有人小跑著追出來,低聲叫著:“紅提姐。”這人亦是女子,是跟隨在寧先生身邊的娟兒姑娘,這些年來這位樣貌姣好、冷峻認真的女子總領(lǐng)了寧先生秘書室半數(shù)的工作,與總參方面也打過多次交道了。
只見娟兒姑娘手中拿了一個小包袱,追過來后與那位紅提夫人低聲說了幾句話,紅提夫人笑了笑,也不知說了什么,將包袱接過了。彭越云從道路另一邊走向側(cè)門,娟兒卻看見了他,在那兒揮了揮手:“小彭,你等等,有點事情。”
彭越云于是停住,那邊兩名女子低聲說了幾句,紅提帶著兩名隨行人員騎馬離開,娟兒揮手目送戰(zhàn)馬離開,朝彭越云這邊過來。一面走,她的目光一面冷了下來。這些年娟兒跟隨在寧毅身邊辦事,參與運籌的事情多了,此時眼角帶著一分憂慮、兩分煞氣的模樣,顯得冷艷懾人。卻不是針對彭越云,顯然心中有其它事。
“娟姐,什么事?”
“雨水溪的事情通報到了吧?”
兩人一道朝里頭走去,彭越云點點頭:“嗯,便是過來開會的。”
“下午的時候,有二十多個人,偷襲了雨水溪后頭的傷兵營,是沖著寧忌去的。”
“……沒事吧?”
彭越云這下明白娟兒姑娘眼角的煞氣從何而來了。寧先生的家人當(dāng)中,娟兒姑娘與寧忌的母親小嬋情同姐妹,那位小寧忌亦如她的孩子一般。此時想來,方才紅提夫人應(yīng)該便是因為此時要去前線,也難怪娟兒姑娘帶了個包裹出來……
他腦中閃過這些念頭,一旁的娟兒搖了搖頭:“那邊回報是受了點輕傷……眼下輕重傷勢的斥候都安排在傷兵總營地里了,進去的人就算周侗再世、或者林惡禪帶著人來,也不可能跑掉。不過那邊處心積慮地安排人過來,就是為了刺殺孩子,我也不能讓他們好過。”
彭越云點了點頭,如今兩邊的斥候都是精銳中的精銳,華夏軍的這批斥候還包括特種作戰(zhàn)人員,不少都是當(dāng)初綠林間的成名高手,又或是這些高手帶出來的弟子,軍中比武單人擂的擂主幾乎是被這些人包攬的。他們中的大部分遇上所謂的天下第一林惡禪都能過上幾招,二十多人進了這樣的營地,即便是二十個天下第一,恐怕都很難全身而退。
不過這樣的情況下那位二公子還受了點傷,估計又是手癢直接撲上去了——先前在梓州發(fā)生的那場反殺,親近寧家的人多少都是聽說了的。
眼見娟兒姑娘神色兇狠,彭越云不將這些猜測說出,只道:“娟姐打算怎么辦?”
“既然有了這個事情,小彭你籌劃一下,對女真人放出風(fēng)聲,我們要真珠和寶山的人頭。”
真狠……彭越云暗自咋舌:“真的組織報復(fù)?”
“為了報復(fù)賠上人就不必了,風(fēng)聲放出去,嚇?biāo)麄円粐槪蹅儦⑴c不殺都可以,總之想辦法讓他們提心吊膽一陣。”
彭越云點點頭,腦子微微一轉(zhuǎn):“娟姐,那這樣……趁著這次雨水溪大捷,我這邊組織人寫一篇檄文,控訴金狗竟派人行刺……十三歲的孩子。讓他們覺得,寧先生很生氣——失去理智了。不僅已組織人隨時行刺完顏設(shè)也馬與完顏斜保,還開出賞格,向所有愿意投誠的偽軍,懸賞這兩顆狗頭,咱們想辦法將檄文送到前線去。如此一來,趁著金兵勢頹,正好離間一下他們身邊的偽軍……”
聽得彭越云這想法,娟兒臉上逐漸露出笑容,片刻后目光冷澈下去:“那就拜托你了,賞格方面我去問問看開多少合適,兵荒馬亂的,說不定陰差陽錯真讓他們內(nèi)訌了,那便最好。”
“嗯,那我開會時正式提出這個想法。”
兩人合計片刻,彭越云目光嚴肅,趕去開會。他說出這樣的想法倒也不純?yōu)楦胶途陜海钦嬗X得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刺殺宗翰的兩個兒子原本就是困難巨大而顯得不切實際的計劃,但既然有這個由頭,能讓他們疑神疑鬼總是好的。
心中倒是告誡了自己:以后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彭越云有自己的會議要赴,身在秘書室的娟兒自然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整個華夏軍全盤的動作都會在她這里進行一輪報備統(tǒng)籌。雖然下午傳來的訊息就已經(jīng)決定了整件事情的大方向,但隨之而來的,也只會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雨后的空氣清澈,入夜之后天上有了稀薄的星光。娟兒將信息匯總到一定程度后,穿過了指揮部的院子,幾個會議都在附近的房間里開,炊事班那邊烙餅準備宵夜的香氣隱隱飄了過來。進入寧毅此時暫居的院落,房間里沒有亮燈,她輕輕推門進去,將手中的兩張匯總報告放上書桌,書桌那頭的床上,寧毅正抱著被子呼呼大睡。
她笑了笑,轉(zhuǎn)身準備出去,那邊傳來聲音:“什么時候了……打完了嗎……”
“還未到亥時,消息沒那么快……你接著休息。”娟兒輕聲道。
“哦……你別熬夜了,也睡一下吧。”
“大伙兒都沒睡,看來想等消息,我去看看宵夜。”
“年輕人……沒有靜氣……”
寧毅在床上嘟囔了一聲,娟兒微微笑著出去了。外頭的院子依舊燈火通明,會議開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離開有人過來,參謀部的留守人員在院子里一面等待、一面議論。
臨近子時,娟兒從外頭回來了,關(guān)上門,一面往床邊走,一面解著藍色棉襖的扣子,脫掉外套,坐到床邊,脫掉鞋襪、褪去長裙,寧毅在被子里朝一邊讓了讓,身形看著苗條起來的娟兒便朝被子里睡進去了。
丑時過盡,凌晨三點。寧毅從床上悄然起來,娟兒也醒了過來,被寧毅示意繼續(xù)休息。
出門稍加洗漱,寧毅又回來房間里拿起了書桌上的匯總報告,到隔壁房間就了油燈粗略看過。寅時三刻,凌晨四點半,有人從院外匆匆忙忙地進來了。
“報告……”
“小聲一些,雨水溪打完了?”
“是,昨夜子時,雨水溪之戰(zhàn)告一段落,渠帥命我回來報告……”
院子里的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陣子。夜色靜悄悄的,房間里的娟兒從床上下來,穿好棉襖、裙子、鞋襪,走出房間后,寧毅便坐在屋檐下走廊的矮凳上,手中拿著一盞油燈,照著手上的信紙。
娟兒聽到遠遠傳來的奇異歡呼聲,她搬了凳子,也在一旁坐下了。
“雨水溪打勝了。”
寧毅將信紙遞給她,娟兒拿著看,上頭記錄了初步的戰(zhàn)場結(jié)果:殺敵萬余,俘虜、策反兩萬二千余人,在夜里對女真大營發(fā)動的攻勢中,渠正言等人依靠營地中被策反的漢軍,擊破了對方的外圍營地。在大營里的廝殺過程中,幾名女真老將鼓動軍隊拼死頑抗,守住了通往山路的內(nèi)圍營地,其時又有被困在山間未及回轉(zhuǎn)的女真潰兵見大營被擊破,孤注一擲前來救援,渠正言暫時放棄了連夜拔除整個女真大營的計劃。
華夏軍一方犧牲人數(shù)的初步統(tǒng)計已超過了兩千五,需要治療的傷員四千往上,這里的部分人數(shù)此后還可能被列入犧牲名單,輕傷者、疲憊不堪者難以計數(shù)……這樣的局面,還要看管兩萬余俘虜,也難怪梓州這邊接到計劃開始的訊息時,就已經(jīng)在陸續(xù)派出預(yù)備隊,就在這個時候,雨水溪山中的第四師第五師,也已經(jīng)像是繃緊了的絲線一般危險了。
“……渠正言把主動出擊的計劃叫做‘吞火’,是要在對方最強大的地方狠狠把人打垮下去。擊潰敵人之后,自己也會受到大的損失,是早就預(yù)測到了的。這次交換比,還能看,很好了……”
寧毅坐在那兒,這樣說著,娟兒想了想,低聲道:“渠帥亥時收兵,到如今還要看著兩萬多的俘虜,不會有事吧。”
“他自己主動撤了,不會有事的。渠正言哪,又在鋼絲上走了一回。”寧毅笑了起來,“雨水溪將近五萬兵,中間兩萬的女真主力,被我們一萬五千人正面打垮了,考慮到交換比,宗翰的二十萬主力,不夠拿來換的,他這下哭都哭不出來……”
清澈冬夜中的屋檐下,寧毅說著這話,目光已經(jīng)變得輕松而淡然。十余年的磨礪,血與火的積累,大戰(zhàn)之中兩個月的籌劃,雨水溪的這次戰(zhàn)斗,還有著遠比眼前所說的更為深刻與復(fù)雜的意義,但此時不必說出來。
娟兒抱著那信紙坐了一會兒,輕笑道:“宗翰該逃跑了吧。”
“他不會逃跑的。”寧毅搖頭,目光像是穿過了重重夜色,投在某個碩大無朋的事物上空,“篳路藍縷、吮血磨牙,靠著宗翰這一代人拼殺幾十年,女真人才創(chuàng)造了金國這樣的基業(yè),西南一戰(zhàn)不勝,女真的威勢就要從巔峰跌落,宗翰、希尹沒有另一個十年二十年了,他們不會允許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的大金最后毀在自己手上,擺在他們面前的路,只有孤注一擲。看著吧……”
“……接下來會是更加冷靜的反撲。”
寧毅靜靜地說著,對于注定會發(fā)生的事情,他沒什么可抱怨的。
人在這個世界上,會遇上老虎。
——那,就打死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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