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五二一章 吃面、玩笑

夜色里，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仍是兵戈之聲。周侗、福祿在田東漢、嚴(yán)渙等人的帶領(lǐng)下漸至縣城東北，便見到了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周圍大車、囚車圍了一圈，營地之中負(fù)責(zé)守衛(wèi)的半是官兵，半是竹記的護(hù)衛(wèi)、私勇。

遠(yuǎn)遠(yuǎn)看去，也已經(jīng)抓了不少的綠林人在囚車之中，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有的還被拳打腳踢，景狀看來頗為凄涼。這些人落至如此田地，有不少便是因為嚴(yán)渙的出賣，他見了周侗之后，心緒便已大變，此事見這景象，更是心潮翻涌沸騰，氣血上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羞愧，也有憤怒。

事實上嚴(yán)渙與周侗之間真正的藝業(yè)傳授倒是沒有多少，只是這么些年來，嚴(yán)渙以周侗弟子自居，即便闖下聲明后，這也是他最為自豪之事。他之前全家被俘，長子被殺，自覺毫無辦法，只好妥協(xié)。待見到周侗后，竟就能將一切置之度外，也只能說是周侗平日行俠仗義、剛直不阿的的印象令他敬仰至此。

一如北面糧荒時的許多山匪般，他們平日里或者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待到周侗打上來，竟覺得被劫也是心甘情愿，毫無怨懟。除了他們打不過周侗之外，也確實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在。

周侗出現(xiàn)的事情早有人過來報告，進(jìn)入營地，便有一名持槍的年輕高手過來迎接，目光之中，頗為好奇。周侗見他行走間的架勢，也不免多打量了幾眼。

這便是一直跟在寧毅身邊的祝彪了，他的武藝高強(qiáng)，年輕一輩中，僅是稍遜陳凡、西瓜、岳飛等人，前一次在山東。周侗與寧毅、紅提會面后邊飄然遠(yuǎn)逝，祝彪等人趕過去時未曾見到，一直讓他覺得頗為遺憾。

寧毅正在營地中的一個小木棚里就著火光寫東西。周圍綠林人的慘叫也好、斥罵也罷，又或是哭泣擾攘。都沒有影響他太多。待到周侗等人走近時。他才將手中的毛筆擱下，起身朝這邊過來。

“周前輩、福祿兄。真巧，又見面了?！泵媲按┮簧砬嘁碌哪贻p書生微笑著拱了拱手，“山東一別數(shù)月，想不到能在此地再與兩位見面。今天真是雙喜臨門哪?！?p/> 周圍罵聲傳來，是旁邊被關(guān)在囚車中的一些綠林人，也有些人認(rèn)出了周侗，正在喊著些什么，該是希望周侗能替他們出頭的話語。嚴(yán)渙緊握雙拳，血紅的雙眼盯著寧毅，看起來就要往寧毅那邊撲過去。周侗目光盯著寧毅好一陣。掃視了周圍，便也拱了拱手。

“老夫此次，本是專為今夜之事過來的，倒也算不得巧?！?p/> “周前輩真直接?！睂幰阈ζ饋?。

周侗此時還在看著周圍的狀況。那些囚車之中，幾名甚至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一方宿老，此時也被打得鼻青臉腫，斷手?jǐn)嗄_，凄楚難言，這些人與周侗并無深交，卻多半認(rèn)識，有人還在囚車中硬氣地大喊：“周侗，你不必為我等求情，只需殺了這魔頭……”

周侗目光復(fù)雜，微微嘆了口氣。旁邊嚴(yán)渙沉聲道：“寧毅，有我恩師在此，你還不悔悟。”

“我與周前輩說話，哪輪得到你插嘴?！?p/> 夜風(fēng)呼嘯，火光搖動，混合在血腥氣中的，還有不遠(yuǎn)處營地之中幾個宵夜大鍋正在煮面時的香氣。氣氛一時間變得僵硬起來，不少人都心頭惴惴地望著這對峙的局面，一方是占了朝廷大勢的“心魔”，另一方是綠林間幾乎公認(rèn)的天下第一人，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雙方就會猝然發(fā)難，但無論如何，至少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將雙方視為了同一高度上的存在，能夠這樣與周侗對峙，心魔已經(jīng)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魔頭了。

片刻之后，周侗開口說了話。

“過去的半年時間，寧公子為南北賑災(zāi)盡心籌劃，引糧食入受災(zāi)之地，活人無數(shù)、萬家生佛……此事，周某代南北的百姓謝過了。”

老人說到這里，重重地拱了拱手。他這話前半段像是對周圍的眾人在說，令得嚴(yán)渙等人都為之錯愕。他們與周侗相處不久，眼見著老人目光淡然，也不知他是在說反話還是在拍馬屁——在他們心中，自然是存著這類想法與僥幸的。

待到周侗說完，寧毅便也拱手道：“周前輩在北面的行事，晚輩也聽說了，頗為令人敬佩。”

“老夫之力，終究有限……”不愿意多談此事，周侗只是簡單地說了這句，他目光掃過旁邊的那些人，話語卻低了下來，令得接下來的聲音只響在周圍丈余，并不傳開。

“立恒為賑災(zāi)奔忙，到頭來卻被無知無識之人誤解，此事任誰都難免心寒。只是今夜所來之人也并不全是骯臟鼠輩，他們有的確實是為道義公心，只是為人蒙蔽，分不清真假。這些綠林人，許多表面看來光鮮豪氣，實際上過得是很不好的，他們心中所求、唯一所有的，也就是個面子。立恒看來并不打算今夜殺光他們，若是日后還要相見，便不該如此折辱他們?！?p/> 他說完這些，又道：“老夫一路趕來，原為阻止這次大會，卻是想不到，遇上這等情況。有了今夜之事，他們必然對立恒懷恨在心……但此事倒也并非不能化解，老夫在這些人中，還算有幾分面子，立恒若愿意放過他們之中一些無辜者，老夫也愿意為立恒游說調(diào)停，將事情真相與眾人說得清楚，往后也少些這類事情，立恒覺得如何？”

寧毅靜靜聽著，此時笑起來：“聽起來，今晚殺光他們倒也是個好辦法?！?p/> “立恒要這樣做嗎？”

夜色與火光之中，周侗的話語算不得親切。事實上雙方兩次來往，大多也就是這等態(tài)度。此時聽周侗說出那句半質(zhì)問半警告的話，寧毅笑了笑，朝旁邊攤了攤手。

“周前輩、福祿兄，兩位遠(yuǎn)道而來，大概也餓了。這邊準(zhǔn)備了面條，先吃一碗再說……哎你們……”他朝周圍的人笑道，“好了，又不是打仗。別這么緊張。做你們的事去，我要一碗炸醬面。”

周侗性格耿直。顯然并不喜歡寧毅這種岔開話題的行徑，但眼下倒也只好跟著過去，嚴(yán)渙也隨著他們走向營地一側(cè)。那邊的幾鍋面條全是為營地中人的宵夜準(zhǔn)備，待到有人端了面過來。他心中的疑惑已經(jīng)根本壓抑不住，咬牙道：“師父，您方才說的……是真的？”

周侗目光嚴(yán)肅，掃了他一眼：“去年開始的那場糧荒，多由各地大戶屯糧所致，若沒有寧公子配合右相府組織糧商，南北各地眼下已經(jīng)是滿地餓殍、民不聊生！若非他擋了那些大戶財路。那些人又豈會亂放謠言，煽動你們?nèi)プ鍪?。?p/> “可是……”嚴(yán)渙猶豫了一下，“他若真是好人，為何不直接賑災(zāi)放糧。偏要將糧價賣得那樣高……”

“若沒有好處，誰會將糧食運進(jìn)災(zāi)區(qū)！有幾個人愿意免費放糧！”周侗望他一眼，聲色俱厲，“你如此義憤填膺，你可曾運糧去災(zāi)區(qū)救人??？你可曾去災(zāi)區(qū)放糧??？”

老人指了指囚車那邊：“那些人呢??？”

“我等……不愿……趁人之?！眹?yán)渙低著頭，整張臉都已經(jīng)漲成紅色，額頭上血管膨脹，他此時也已經(jīng)知道周侗說的并非虛與委蛇之言，待到抬起頭來望向?qū)幰?，卻見寧毅正從旁邊接過一碗面遞給周侗，隨后又遞給福祿。兒子的死，全家被抓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起來了，卻想不到眼前竟是個好人。他此時也已經(jīng)有些懊悔，可有些悲憤也已經(jīng)涌上來。

“那……那我的家人在哪里……”他艱難地朝寧毅那邊說話，“你放了他們！我……我認(rèn)栽……”

寧毅拿著一碗面望著他，然后遞過來：“你也要？”

“我的家人呢？”

“吃碗面我告訴你?！?p/> 嚴(yán)渙卻不接那面：“你放了他們……我、我絕不追究此事……我認(rèn)栽了你還要怎樣——”

他說到這里話音漸高，就在聲音最高的那一瞬間，寧毅眼中閃過一絲兇戾的神色，一碗面朝著嚴(yán)渙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福祿站得近些，猛一伸手抓住了碗底。但他此時手中也有面條，只能騰出單手來接，碗里的湯湯水水嘩的撲在了嚴(yán)渙的臉上、身上，嚴(yán)渙被燙得后躍了一步，握緊雙拳便要沖過去，周圍幾把弩弓呼的架了起來，祝彪也靠近過來，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寧毅盯著他，冷漠地偏了偏頭：“嚴(yán)師傅，你有什么毛病……你昨晚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你……”

“周前輩你看到了?！睂幰銛偭藬偸郑白鋈肆粢痪€，日后好相見，周師傅你也可以替我去分說、去澄清，我可以像個好人一樣，被他們尊敬。但那又怎么樣呢？你的弟子，當(dāng)他覺得我是惡人的時候，我殺他兒子抓他全家他連個屁都不敢放，現(xiàn)在他覺得我是好人了，以為我在嚇唬他，忽然間，他就有勇氣跟我大小聲。”

寧毅笑了笑，接過一碗面：“因為他覺得，好人是肯定不會殺他全家的。哪怕我當(dāng)著他的面殺了他兒子，他還是會覺得，我不會做得更過分了。周前輩你現(xiàn)在替我澄清，沒錯，是可以少幾個想殺我的人，但他們還會覺得，我需要他們的諒解，會不會他們有一天上京殺我失敗了，還會期待我對他們曉以大義？”

“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周前輩?！睂幰愠灾?，“好人有牽掛，有在乎，有底線，真正的惡人，會瞧不起他們，就像你弟子的想法，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是好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怎么尊重我?？上В沐e了?！?p/> 他搖了搖頭：“今天來的這些人，就剛才叫得最硬氣的那個老頭，周前輩，他收了一千五百兩銀子來促成這件事，你當(dāng)他真的在乎我有沒有害死誰？惡人結(jié)黨成群，好人永遠(yuǎn)是烏合之眾，他們?yōu)榱艘粫r腦熱，可以被煽動，可以為人去死，但就是做不了事情。你的弟子甚至因為我是好人而不再怕我，別人就覺得我更好對付了。你看，我為什么要為他們留一線？我壓根不在乎他們的尋仇，想要我家破人亡的。不管好人惡人。我都要他們家破人亡?！?p/> 周侗目光嚴(yán)肅，沒有說話。嚴(yán)渙的臉上已經(jīng)是紅一陣白一陣，他的語氣軟下來：“這……這件事……是我錯了……”

寧毅上下打量著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些掛在他身上和掉在地上的面條：“你的面要涼了，吃面。吃完了。我告訴你你家人在哪?！?p/> 嚴(yán)渙的臉色瞬間就再度漲紅起來，對方這根本就是不留任何情面，要繼續(xù)侮辱他。旁邊周侗與福祿的臉色也有些不豫，心中終究覺得，折辱一個人到這種程度沒有必要，江湖中人，無非伸頭縮頭的一刀罷了。但片刻之后。他們終究沒有開口，嚴(yán)渙目光瞪著寧毅，伸手抓起衣服上的面條往嘴里送，隨后又蹲下去抓起地上的面條塞進(jìn)嘴里。

無論有沒有之前的事情。有了這一幕，兩人幾乎就已經(jīng)是死仇。

只是寧毅對此似乎毫不在乎，他自己吃著面條，也在饒有興致地望著這一幕。不久之后，他吃碗面，將碗筷遞給身后的人，笑望著嚴(yán)渙，開口說道：“你的家人，全都死啦?！?p/> 嚴(yán)渙正蹲在地上，將面條和著泥沙放進(jìn)嘴里，一面瞪著寧毅一面大口咀嚼，仿佛是想要讓寧毅看見他的決心一般，然而聽得這句話，他整個人就僵在了那兒。

“前幾天就死光了?！睂幰闫似^，笑著重復(fù)道，“就在殺了你兒子，逼著你合作的那天晚上，我就把你全家都?xì)⒐饬?，知道我為什么不給你留一線，因為我本來就沒打算給你活路。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你教了個傻兒子，我當(dāng)著你的面殺了他，你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我當(dāng)然要殺光你一家……合作就放了你們，嘿……你現(xiàn)在還覺得我是好人？”

“嗬……”寧毅面帶笑容，目光冰冷，而眼前的嚴(yán)渙，更是在轉(zhuǎn)眼間化作了野獸，他的口中發(fā)出無意義的聲音，隨后“啊——”的一聲，朝著寧毅這邊猛撲過來。旁邊的福祿陡然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喝道：“你等等！冷靜一下！”

但在此時此刻，嚴(yán)渙哪里能有絲毫冷靜的可能，他奮力掙扎著，幾乎要與福祿撕打起來，寧毅站在幾步外笑望著這一切，口中說著風(fēng)涼話：“哇哦……他沒辦法冷靜了，放棄治療吧……你看看，眼睛都紅了……你不等一等嗎，嘴里還有面條……不會被面條嗆死吧……”

周侗看著這一切，過了一陣，似乎是察覺到什么，便也開始低頭吃面。又過了一會兒，有些人影從營地外的遠(yuǎn)處過來，走在最前方的一個孩子叫了一聲：“爹爹。”嚴(yán)渙才陡然又僵在那里，人群之中，有人哭著喊“相公”。

“justkidding！”寧毅走向嚴(yán)渙，“開玩笑的?！痹捯袈湎?，他猛地一腳揣在了嚴(yán)渙的肚子上，將他整個人轟的踢飛了出去。嚴(yán)渙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火光中，書生的身影冷漠地走過來了。

寧毅俯下了身子，抓起他后腦的頭發(fā)，冰冷的目光與他對望在一起：“我覺得你一定懂了，是吧？”

嚴(yán)渙目光閃爍，不敢再與他對望。寧毅搖了搖頭：“下次一定是真的?！边@句話說完，抓住他頭發(fā)的手猛地一揮，讓嚴(yán)渙的身體在地上滾出了一米有余，腦袋也在地上再磕了一下，擦出血來。

轉(zhuǎn)過頭時，只有寧毅徑直走向周侗等人的背影，夜風(fēng)吹來，衣袂獵獵作響。這個年屆四十的武林大豪一時之間卻再也難有尋仇的膽量了，只是艱難地爬起，看著家人朝他走近過來……

與周侗的接觸，隨后并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在自我領(lǐng)域達(dá)到頂點的兩人，由于行事風(fēng)格的不同，反倒沒有過多的共同語言。有些行事與作風(fēng)，縱然能夠理解，卻不代表能夠接受。也是因此，當(dāng)著人將周侗主仆在附近安頓好之后，寧毅卻也不免遺憾地拍了拍頭：“啊，還是很難讓這個老人家喜歡我啊……”

周侗過來的目的，確實是為了善意，這一點聊得幾句寧毅就能夠明白，但即便如此，兩人之間還是沒有太多妥協(xié)和動搖的。周侗仍舊不會認(rèn)同自己這種把事情做絕的風(fēng)格，但他選擇不再勸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退讓了。

當(dāng)然，辭別寧毅，眼不見為凈之后，這天晚上，夜宿在附近院落的周侗招來田東漢，問候了他最近的情況，隨后也在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繼續(xù)做著事情。

“……怎么處理這件事，你的東家有你東家自己的做法。事情做絕一點，當(dāng)然可以威懾一部分宵小，但能夠說服一批人的話，終究是有用的。離開此地之后，我將去拜會一些有名望的綠林人，讓他們盡量為賑災(zāi)之事澄清。這事倒不必與你東家說了，我是想幫一幫他，也想救下一些魯莽之人的性命，以你東家的能力和性格，找上他的人，多半也得不了好去，這事能少一點，也就好一點……”

“至于你東家說的那些幕后之人，我會盡量去查一查，若是真的，我自然也會找上他們，饒不得這些人。你東家多半覺得我迂腐陳舊，我也覺得他倨傲孟浪，不過他是真正做實事的人，而我雖然老了，卻也不會是整天做和事老的庸人……”

“另外我看你們所行陣法，有我早年所想的一些痕跡，這些年來，我想要用之軍中的小陣還沒有多少進(jìn)展，但若是用來守家護(hù)院，與三五高手一爭長短，卻是有些想法可用的，我今夜會將之寫下來，他是能為百姓做實事之人，這些東西，算是老夫略盡的綿薄之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