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臣 第57章 虛驚一場

雖說感覺林縛在淮東每年的軍資支用上有所隱瞞，顧悟塵心里有些不舒服，與趙勤民說過，也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臨了，又問趙勤民：“你看淮東辦錢莊之事，靠不靠譜？”

換作別時，趙勤民不會實(shí)話實(shí)說，但聽見顧悟塵發(fā)過牢騷，對林縛有所不滿，他便想著再不動聲色的添一把柴，說道：“辦錢莊做兩樁事。為糧商出據(jù)飛票，方便銀錢結(jié)算，是好事；向流民放印子錢開墾荒地，好像有些問題……”

“什么問題？”顧悟塵疑惑的問道，“這不管怎么說都是善政啊！”

“于淮東有利，于錢莊卻無利，”趙勤民說道，“淮東給出的前景是四年時間開墾五十萬畝荒地，計劃安置三萬戶流戶……墾荒遍布淮東兩府十一縣，錢莊需要投入多少人手下去，才能將印子錢放到流戶手里？每年要及時從這么多流戶手里將錢息收到手，最終還要確保將本金收回，要投入多少人手？投入人手太多，僅工食錢、腳費(fèi)、店錢、伙食錢、騾馬錢的花銷，就高得驚人。錢息要是定低了，根本就沒有賺頭。錢息要是定高了，流戶僅靠墾荒種地，是沒有能力支付錢息的，最后就是拖賴。淮安好不容易將流戶安置下來，又怎會縱容錢莊向流戶逼迫索債造成民怨嗎？”

趙勤民給王學(xué)善當(dāng)幕僚時，就專司錢糧經(jīng)營，也放印子錢，對這里面的門道清楚的很。

顧悟塵聽趙勤民這么分析，倒真覺得有道理，不過他也不以為意，說道：“能對淮東有利便好，錢莊一事，還是值得一做……”

“將人誆進(jìn)去容易，但第一年過去，錢莊不能得利，投銀股的人就會想退出去。到時候矛盾就大了，淮東未必能控制住啊。”趙勤民說道。

顧悟塵倒是不太在意商賈的利益受損，只是好些東陽鄉(xiāng)黨，是他在江寧站穩(wěn)腳跟的根本，他不能不替他們考慮利害。萬一東陽鄉(xiāng)黨的銀子都給誆到淮東出不來，他這邊要找人籌集銀子，就會困難。

顧悟塵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們不能拖淮東的后腳，不過呢，利害得失，由大家各自考慮，我們也不要推動什么……府里還有多少存銀？”

“青州那邊剛運(yùn)回來一筆，銀窖里還有二十四萬兩存銀。”趙勤民答道。

“銀子留著說不定還會派上大用場；錢莊的事情，我看這邊就拿出四萬兩銀子好了，太少也不好看……”

林縛回到集云居，月至中天。

林夢得夜里也進(jìn)城來。他們此行到江寧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盡可能多的拉東陽鄉(xiāng)黨將銀子投入錢莊里來。所以再累最晚，林夢得每天都要跟林縛碰一次面，通報一下最新的情況。

集云居與柏園有門相通，林縛夜里住集云居，自然是要跟蘇湄見面。

經(jīng)過西廂院時，聽到小蠻與蘇湄在屋里的說話聲，林縛的心思也飛過去，不過還是要先跟林夢得談事情。

“午后，永昌侯府跟藩家也派人來了，”林夢得將元錦生與藩鼎午后到河口草堂的事情跟林縛說了，“錢莊之事，讓不讓他們摻一腳？”

“沒有嫌銀子多的！”林縛說道，“永昌侯想要摻一腳，我們也沒有拒人門外的道理。他們玩他們的權(quán)謀去，他們這時候有什么心思，都不用理會。只要淮東能在兩三年間根基扎穩(wěn)，能養(yǎng)得起十萬精銳，所謂的權(quán)謀都將黯然失色！”

林夢得說道：“奢家在晉安有近兩百年的根基，八姓勢力合起來，控制的丁口、地盤與淮東相當(dāng)，也就十萬精銳而已，你將這樣的雄心說出去，大概沒有一人會信！”

林縛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想到今夜在顧府后園說到淮東軍這時每年也僅需要四十萬兩銀的養(yǎng)軍之資時，顧悟塵臉有不豫，林縛臉上的笑容也斂了起來，心想：雖是翁婿，他對淮東總是不能信任吧。

在林縛眼里，大越朝已經(jīng)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但是顧悟塵未必這么認(rèn)為。他雖跟張岳等人斗得厲害，但就他根本的政治抱負(fù)，還是想做大越朝的中興之臣。在這一點(diǎn)上，顧悟塵倒跟湯浩信很像。比起李卓來，湯、顧二人更圓滑、更務(wù)實(shí)一些，當(dāng)然也有舍棄不了的私心。

林縛能清楚的知道并規(guī)劃淮東要走的道路，但看不清楚顧悟塵會有的選擇；如果最終要分道揚(yáng)鑣，君薰要如何自處？

想到這里，林縛也覺得頭疼，心想也許不會有最壞的結(jié)果發(fā)生。

林夢得知道蘇湄在這邊等著，將最緊要的事情談好，就告辭離開。

林縛走進(jìn)西廂院，還有婆子在外面侍候，只不過也是乏得厲害，正靠著廊柱打瞌睡。待林縛走進(jìn)來，才猛的驚醒，慌手慌腳的斂禮請安，倒是驚動屋里說話的小蠻跟蘇湄。

林縛剛要推門進(jìn)屋，小蠻衣裳輕薄的從里面出來，將他攔在門外，說道：“你怎么才回來？我跟姐姐都睡下了，你睡別屋里去吧！”

“我就進(jìn)去說說話！”林縛牽過小蠻的手，摟著她的纖細(xì)小腰，從門縫里擠了進(jìn)去。

蘇湄與小蠻已經(jīng)躺下，天氣炎熱，只穿著貼身衣物，聽著林縛過來，她拿了件衣裳披肩上，稍裹一些，屈腿坐在雕花床上，嫣然而笑的看著林縛摟著小蠻進(jìn)來，問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神情溫柔，就像是等著丈夫回來的妻子。

林縛靠著梳妝臺而立，想要將小蠻摟在懷里，小蠻倒先一步跳上床，跟蘇湄依在一起。林縛說道：“朝廷要裁撤兩浙郡司，設(shè)浙北制置使司，將平江府也并入其轄下，董原以江寧兵部右侍郎兼領(lǐng)浙北制置使——這樁事誰都沒能料到，單討論這樁事，就耗了不少時間。”

“那豈非對淮東不利？”蘇湄問道。

“有利有弊，一時還難看出端倪來，”林縛說道，“不過永昌侯府今日倒有與淮東修好關(guān)系的意愿……”

“湯公之死……”蘇湄遲疑的問道。

林縛視線轉(zhuǎn)看燭火，微微一嘆，說道：“永昌侯與梁家，所謀應(yīng)有不同，虛與委蛇罷了；再說蘇門之冤能不能解，永昌侯是個關(guān)鍵……”

這會兒院子突然響起兵甲聲，在靜寂的夜里額外的突兀，蘇湄與小蠻都受驚的坐起來，林縛打開房門，看著此行的侍衛(wèi)長陳花臉穿甲帶刀進(jìn)院子來，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前面?zhèn)饔崳腥v重載馬車往簸箕巷而來，吳爺下令提高到一等警戒！”

“再探！”林縛說道，“讓前院的文職人員，都聚到這邊來！”

“發(fā)生什么事情？”蘇湄與小蠻匆忙將衣裳穿好，見院子里刀光劍戟，一副大敵臨前的樣子，湊過來問道。

“可能是虛驚一場！”林縛說道，隨手將房里的燭火掐滅。

侍衛(wèi)捧過他的衣甲來，林縛就站在門口將衣甲穿好，要蘇湄與小蠻留在屋里。

四娘子與林夢得相繼到這邊院子里來，蘇湄也顧不上與林縛深夜獨(dú)處一室給外人撞見的羞澀，與林夢得見禮。

周普率騎兵主力駐在城外，林縛明里只帶百余騎衛(wèi)進(jìn)城。侍衛(wèi)隊以陳花臉為首，但實(shí)際的警衛(wèi)工作由烏鴉吳齊在暗中主持。除了暗中護(hù)衛(wèi)蘇湄的一班人馬外，提前幾日往江寧城里又多布了數(shù)十人哨探。

三輛重載馬車能塞得下五六十名甲士，雖然集云居里外有近兩百侍衛(wèi)，但若是給對方冷不防的靠到近處發(fā)動突襲，仍然很危險！

過了片刻，陳花臉從前院匆忙趕來，拿了一張拜帖，回稟道：“是曾老國公過來了……”

林縛一愣，與蘇湄面面相覷，曾老國公深夜唱這一出戲是為哪般？還搞了三輛重載馬車過來，搞得這邊虛驚一場。

林縛匆忙將衣甲脫下，與林夢得出去迎接曾銘新進(jìn)來；蘇湄與小蠻也忙進(jìn)去整飭衣容。

相比上回見面，曾銘新又蒼老了許多，須發(fā)白了大半，在燈下，臉上也有隱隱約約的老人斑，隨他進(jìn)集云居的，除了老管家外，還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隨從打扮。

“國公爺有事找我，派個人告訴一聲就是，何勞國公爺深夜勞頓？”林縛長揖施禮道。

“你不要看我身居國公之位，平時看上去威風(fēng)凜凜，有些時候做事也身不由己，只能偷偷摸摸的深夜過來，”曾銘新?lián)u頭自嘲笑道，“你也不耽擱你多少時間，你要在淮東辦錢莊，我不能有其他的表示，車?yán)镉惺巳f兩銀子，你找人搬進(jìn)來吧。這筆銀子也是陸陸續(xù)續(xù)攢出來的，想要找機(jī)會給你。既然淮東要辦錢莊，那是再好不過了……”

“這……”林縛頗有些疑惑。

曾銘新看出林縛眼里的疑惑，微嘆一口氣，說道：“我年紀(jì)大了，也沒有幾年好蹦達(dá)了。過些天，府里的事情就要徹底的交給小輩去打理，也許在離亂之世還能過幾年舒心日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聽曾銘新這么一說，林縛倒是能理解一二。

因蘇門案，沐國公府十多年來，在江寧城里一直受永昌侯府的壓制。同為江寧城里的顯貴，卻要受永昌侯府的壓制，沐國公府內(nèi)部也會有很深的積怨。

這些積怨不單是針對永昌侯府的，很大程度上也有對一家之主曾銘新的不滿。

沐國公是世襲顯爵，世子之位以及將來的國公爵位，指定是嫡長子繼承，這是曾銘新自己也無法更改的。

沐國公府內(nèi)部的不滿情緒越積越深，自然也會造成新老兩代人的分歧跟沖突。

曾銘新深夜送銀子過來，除了要瞞過外人外，更要瞞過沐國公府里的人。

沐國公府是兩百年來累世顯爵，即使子弟生活奢侈，積蓄也會深厚得很。只是這十多年來，處處給永昌侯府壓著一頭，諸多產(chǎn)業(yè)受損頗多，一次拿出十八萬兩銀子出來，也頗為不易。曾銘新要是公開的一次拿出十八萬兩銀子投到淮東錢莊里，外部會引起永昌侯元?dú)w政等人的警惕，沐國公府內(nèi)部的阻力也會極大。

林縛退后一步，朝曾銘新長揖拜倒，說道：“小子林縛多謝國公爺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