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10 缺糧

鄧舍賜旗的舉動，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一來，賜旗給有功的將士、部隊，有助增強(qiáng)他們的榮譽(yù)感。軍人有了榮譽(yù)感，作戰(zhàn)自然就會勇敢。并且，有了榮譽(yù)感，對其個人所在的部隊就會有歸屬感。有了歸屬感，就也能夠更進(jìn)一步地增強(qiáng)凝聚力。不管是榮譽(yù)感，還是凝聚力，對軍隊的戰(zhàn)斗力與忠誠度都會大有幫助。

二則，在正式酬功之前，先賜下幾面旗，也就等同先給文華國、李和尚指明了論功的側(cè)重點。至少，得到旗幟的幾員將校的名字，便肯定會因此而出現(xiàn)在論功行賞的名單上，并且還會比較靠前。

新年快到了，賜過旗，顏之希、羅李郎又奉上了七八個慶賀新年的方案。這是鄧舍之前就交代過的。眾人討論一番，從中選擇了幾個，算是就此定下。七嘴八舌地說完，鄧舍看堂外天色已然不早，將近午時。他環(huán)顧諸人，問道：“還有別的事兒么？”

顏之希出列，說道：“臣尚有一事，需得請主公定奪。”

“何事？”

“有關(guān)海東援軍。如今，山東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文平章、張元帥所部也皆已陸續(xù)從各個戰(zhàn)場上撤出，來到了益都。益都才受察罕之圍，城中存糧，剩下來的委實不多。現(xiàn)在城外連帶趙左丞部，總共兩三萬人的軍隊，短日內(nèi)還好，如果時日一久，供給上怕是會有些吃力。”

益都城中的存糧不多了，幾萬人吃喝拉撒，一天下來，耗費極大。顏之希雖然已被任命為行省左右司員外郎，但只要吳鶴年一天不到，益都知府的活兒還就得暫時歸他辦理。所以，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對海東援軍，鄧舍是有想法的。

這一場大戰(zhàn)，不但地方上的文官死傷甚多，山東降軍更是損失慘重。最嚴(yán)重的地方，比如萊州，位處敵我雙方激烈的爭奪區(qū)，多次經(jīng)歷鏖戰(zhàn)，原有的駐軍可謂十不存一。又比如泰安，陳猱頭部盡管驍悍，死傷也是極多。再比如濟(jì)南，劉珪部萬余人，或死或叛，現(xiàn)今剩下的也是寥寥無幾。

在察罕來之前，鄧舍為求穩(wěn)，為拉攏劉珪、陳猱頭等地方實力派，除了將王士誠的嫡系改編過一部分，另外組建成了一衙之外，大部分的降軍建制都沒有動。既然現(xiàn)在降軍損失甚大，從上到下的建制，可以說已經(jīng)都被打破了。他就想趁機(jī)此會，干脆將之一股腦兒，統(tǒng)統(tǒng)地改編一下。

但是，改編之事，說來容易、做起來難。

盡管山東降軍損失甚大，雜七雜八地加在一起，所存者差不多還得有兩萬多人。鄧舍不打算全留下，他只準(zhǔn)備把在此戰(zhàn)中表現(xiàn)堅強(qiáng)的留下，不堪一戰(zhàn)的，則全部撤銷。這就需要有足夠的人手去選擇、去甄別，同時，還得需要有足夠的部隊去監(jiān)督、去控制。又并且，改編降軍不是說辦成就能辦成的，在此期間，地方上總還得需要有軍隊去接防。

這些人手與軍隊從哪里來？只能從援軍中來。所以，海東援軍暫時還是不能走的。只不過，顏之希所說的，也的確是一個問題。軍糧不好解決。

鄧舍沉吟許久，問道：“城中存糧，還夠用多久？”

“察罕臨走前，把城外縣、鄉(xiāng)里的糧食大多搶掠一空。城中的存糧，不僅要供給軍需，遵照主公的令旨，還需得撫恤百姓。以眼下的消耗速度推算，至多還能支撐一個月。”

“若從別的地方調(diào)集呢？”

顏之希只管益都，別的地方不知道。羅李郎出列說道：“濟(jì)南、泰安以東，除了益都之外，幾乎所有的城池都曾被元軍侵?jǐn)_過。各地倉儲之剩余數(shù)目，統(tǒng)計結(jié)果已經(jīng)報來。東南沿海久為屯田重地，官倉、民間皆富，情形算是最好的，但是也僅夠供其當(dāng)?shù)厮瑁峙率菦]辦法支援益都。”

“那你們的意見是什么？”

顏之希、羅李郎等人能有什么意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雖略微猜出了鄧舍的心意，卻也是無計可施。

羅李郎說道：“大戰(zhàn)才過，人心思?xì)w。快過年了，咱們想過年，將士也想過年。城中糧食又不足夠。臣以為，主公若是沒有別的安排，不如，就先把他們遣返回去海東。”偷覷了眼鄧舍的神色，又說道，“當(dāng)然，察罕才退，各地原有的駐軍損失不小，地方上也不能沒有強(qiáng)軍接防。主公若是為此而擔(dān)憂的話，援軍倒也不必全部遣返。少留下一部分，城中再緊一緊，大約也還是可以堅持到開春。”

顏之希的意見與他一樣，也說道：“羅郎中所言甚是。”

他是益都知府，所考慮的，不止有糧食問題，更有地方治安的問題。頓了頓，他接著說道：“援軍現(xiàn)在的駐地，本為察罕當(dāng)初的營壘，距離益都最近的地方不過十來里地。幾萬人的大軍，又都是才從戰(zhàn)場上下來，殺氣正盛，離城太近，總不是個事兒。即使文平章、張元帥的軍紀(jì)再嚴(yán)，臣所憂者，軍民之間，早晚難免會出現(xiàn)糾紛。

“如今之上策，臣也以為，還是先把援軍遣走一部分的為好。”

“即便遣走一部分，城中的存糧也只能堅持到開春？那開春以后怎么辦？羅郎中，你左右司可有對策么？”

“臣已寫有折子，正打算呈與主公觀看。對策只有兩個，或從海東求糧，或從江南買糧。”

“洪先生，你對此有何看法？”

“南韓飽受倭寇騷擾，前高麗朝早已府庫空虛。而自去年以來，遼東、朝鮮又迭起大戰(zhàn)。至今，遼西、遼陽兩地仍然處在戰(zhàn)時的狀態(tài)。指望從海東求糧，怕是難為。”涉及軍國要事，洪繼勛倒是盡心盡力。他暫且丟下適才的不滿，冷靜地分析過海東糧儲之現(xiàn)狀，接著說道：“要想渡此難關(guān)，方今之策，唯有從江南買糧一途。”

洪繼勛的分析不錯，海東存糧僅夠自給而已，指望它來支援益都顯然是不太現(xiàn)實。鄧舍卻皺起了眉頭，說道：“從江南買糧？”

姬宗周也是聞言之下，緊皺眉頭，說道：“現(xiàn)今濟(jì)寧諸路皆在察罕的手中，等同從陸路上隔斷上了咱們與江淮的聯(lián)系，……。”

“不錯。要從江南買糧，只有走海路。”

江南群雄中，臨海的只有三人。一個福建陳友定、一個臺州方國珍、一個江浙張士誠。換而言之，也就是說，要走海路去江南買糧的話，只能和這三個人打交道。而這三個人，又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全都接受的有蒙元的官職。或者忠誠蒙元，比如福建陳友定。或者名義上已經(jīng)降元，比如張士誠、方國珍。

姬宗周說道：“張士誠、方國珍兩人，前陣子才派過使者來我益都，表示愿與主公交好。并且，臣又聽聞，早在主公才得平壤之時，他兩人就也曾經(jīng)遣派使者去求見過主公。可見，他們雖名義上降元，與蒙元實則同床異夢。現(xiàn)今我益都缺糧，請他們幫個忙，大約應(yīng)還是沒問題的吧？”

洪繼勛搖了搖頭，說道：“不然。”

姬宗周問道：“為何？”

“張士誠、方國珍與我交好，其所欲者，不過通商而已。今我若去買糧，則便是與商賈無關(guān)，關(guān)系軍國根本。張、方兩人到底已經(jīng)降元，盡管他們與蒙元也的確是同床異夢，但是卻有個麻煩。方國珍鄰近福建，張士誠臨近河南。福建有陳友定，河南有察罕。如果消息傳出，陳友定與察罕會不會給他們造成壓力？如果造成壓力，他們會怎么做？實難預(yù)測。”

顏之希是個有志氣的人，身處亂世，想要做出點功業(yè)。因此早在投靠鄧舍前，他對天下大勢就很關(guān)切，對各地的勢力也比較了解。

此時聽過洪繼勛的分析，他很贊同，說道：“張士誠、方國珍與我通使，一來正如洪先生所言，是為與我通商。二來，則也必是因見我勢大，故此先來交好。而如今我海東雖退強(qiáng)敵，損失慘重，察罕卻元氣未損。張、方兩人會如何想？確實難以預(yù)測。”

說白了，張士誠、方國珍與海東交好，都是純粹因為利益的關(guān)系。經(jīng)益都一戰(zhàn)，海東雖然慘勝，打響了名號，但是傷亡甚重，而察罕的損失卻不大。那么，他們會不會冒著得罪察罕的危險，來答應(yīng)海東買糧的請求？

還真是不好說。但是不管好說、不好說，他兩人卻是海東現(xiàn)今唯一的希望。鄧舍心想：“成與不成，總是做了才知道。”

他當(dāng)即拍板，說道：“咱們在這里推測，終究只是推測罷了。究竟能不能從江南買來糧食，只有去試一試才能知道答案。張士誠、方國珍前陣子才剛派了使者來，禮尚往來，咱們還沒有回禮。洪先生，這件事兒，交給你去辦。借回禮的機(jī)會，把要求提一提。看看他們會怎么說！”

“此往江浙，關(guān)系買糧重任，非常尋常。使者非得能言善道之人不可。臣不敢擅斷。請問主公，該選派誰去為好？”

鄧舍往堂下看了看，視線從眾人的面上一一掃過，他想了想，說道：“當(dāng)日我初來益都，士誠宴請與我，自強(qiáng)在席上舌戰(zhàn)群儒，一個人就把益都英杰都辯駁得無話可說。膽識俱優(yōu)，可當(dāng)此任。”

自強(qiáng)，是楊行健的字。他愣了一下，跨步出列，猶猶豫豫地說道：“主公令旨，臣本不敢辭。只是，……。”他摸了摸耳朵，“張、方皆一地之雄也。臣現(xiàn)今的這幅容貌，若出使大國，怕會有損海東形象。”

楊行健的容貌，面白須濃，剛正莊嚴(yán)，本來還是很不錯的。只是當(dāng)日，鄧舍攻取益都，他隨行在側(cè)，一不小心，被冷箭射掉了半個耳朵，因此現(xiàn)在有點破相了。這出使敵國，不但要求能言善道，更因為代表了己國的形象，所以通常來說，最好都是選擇儀表堂堂的人物。否則站出去一看，像吳鶴年那種，人樣蝦蛆的，難免叫人笑掉大牙，豈非自討其辱？

鄧舍笑了笑，說道：“楊公容貌，本就莊嚴(yán)。今雖損半耳，是受損在戰(zhàn)場，又有何妨？更增英武、殺伐之氣。出使外國，實在再好不過。也叫他們瞧瞧，咱們海東男兒都是什么樣的人！諸位，我說的對不對？”

姬宗周道：“唐時李長吉有詩云：‘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哪個書生做過萬戶侯呢？楊大人能文能武，卻實為我海東之‘書生萬戶侯’是也。出使敵國，最合適不過。”

鄧舍最欣賞能文能武的讀書人，這一點，在海東早就人人皆知了。早先，還是在攻取益都的時候，鞠勝以文士之身，親自上陣殺敵、以為內(nèi)應(yīng)，因此更得到了鄧舍“儒生楷模”的贊許。姬宗周化用前人的詩句，夸獎楊行健之同時，小小拍了鄧舍一記馬屁。楊行健還欲待推辭，鄧舍哈哈大笑，說道：“自強(qiáng)，你就不必謙讓了。這出使之職，非你莫屬。”

楊行健這才無話，接令退下。洪繼勛又問道：“張士誠、方國珍兩處，使者需得兩人。楊大人是一個，另外一個，該選誰去為好？”

早在平壤時，海東就曾與張士誠通過一次使者，那次，派的是羅國器與方補(bǔ)真。不過，現(xiàn)今他兩人都不在益都，所以需得另外選人。其實，就算他兩人在益都，鄧舍這一回也沒打算再派他們?nèi)ァ?p/>

為什么呢？羅、方兩人，口才都是尋常。要是普通的出使任務(wù)，倒也足夠。此次牽涉到買糧事宜，他兩人的能力卻是就有些不足了。

鄧舍斟酌深思許久，把益都諸臣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姬宗周？顏之希？鞠勝？羅李郎？卻是與羅、方兩人相似，這些人亦各有不足。或只有膽識，或口才不夠。一時間，竟是無人可選，不由躊躇難定。

姬宗周察言觀色，說道：“臣有一人推薦。”

“何人？”

“方從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