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第四百二十一章 重審

方才楊帆說話時，陳東一直沒有吭聲。

這倒不是陳東面對一個小字輩兼律法外行的質(zhì)疑，依舊沉得住氣，而是因為這是規(guī)矩。

楊帆的陳述是對他的質(zhì)疑，不管是質(zhì)疑還是彈劾，只要長官在場，對方的話是對長官說的，那么在對方把話說完，長官進(jìn)行詢問之前，他是不能立即反駁的。

在朝堂上也是這樣，如果有御史告你的狀，你只能在一旁聽著，哪怕他說的全是子虛烏有壓根不存在的荒唐話，在他說完以及皇帝問話之前，你都只能保持安靜，絕對不可以對方才講到一半兒，你就“咻”地一下跳出去，臉紅脖子粗地開始與對方對著噴口水。

籍著楊帆陳述的時間，陳東也在急急思索措辭。

到了此時，他如何還不明白楊帆扮了近一個月的豬，現(xiàn)在要開始吃虎了。所以陳東的反應(yīng)也是極慎重的。

陳東仔細(xì)思索了一下，向崔元綜拱拱手道：“侍郎，下官做此判決，如果單從律法上看，自然是有些不妥。不過……，下官身在法司多年，豈會連這樣的律條都不熟悉呢？下官作此判決，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崔元綜微微一笑，道：“你講！”

陳東輕蔑地瞟了楊帆一眼，說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此案并非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而是婆婆管教媳婦，出手太重，致人死亡。從孝道考慮，父母之親，大于夫婦之親。此案之中，常林已經(jīng)喪妻、如果因為他的妻子而殺死他的母親，這不是悖逆天性，有違孝道么。況且常林之母原無殺心，實為錯手，再加上她年事已高，故此下官判其罪減一等。”

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又加了一句：“此案已經(jīng)呈報侍郎的，侍郎既然認(rèn)可下官的判決，相信也是明白下官弘揚孝道的一番苦心了！”

崔元綜撫著胡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轉(zhuǎn)向楊帆，問道：“對于陳郎中的這番解釋，楊郎中以為如何？”

楊帆平靜地道：“下官以為荒謬！”

“哦？”

崔元綜呵呵地笑了兩聲，道：“說出你的道理來！”

楊帆道：“法理不外乎人情，這一點，楊某完全同意。提倡孝道，這一點楊某更是完全贊同！然而，下官以為，關(guān)乎人情不等于濫用人情。提倡孝道，不可以行孝為名，做出上干天和、下違人道的事來。否則，那就是偽孝！”

如果單純地講法，楊帆對法理的了解不可能超過這個在司法口干了大半輩子的陳東，不過說到口舌之利，他可絲毫不在對方之下，對方挖下的大坑，被他一句話便輕輕巧巧地繞過去了。

對方挖下的那個“坑”就是“孝道”。

另看現(xiàn)在整天嚷嚷法律尊嚴(yán)不容侵犯，做到了么？放到一千多年前又是一個什么狀況？那是純粹的人治社會，權(quán)比法大！而掌握著權(quán)力的這些人都是把孝放在諸德之首的。

如果楊帆硬充法律斗士，叫囂什么法律不容侵犯，法律既然規(guī)定該判絞刑，那老婦就堅決不可以放過，那他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這場官司打到武則天面前，他也休想贏得了。一個老刁婦的生與死和維護(hù)孝道彰揚孝行哪個重要？

楊帆道：“從常家小兒的供詞來看，程大娘子并無任何過錯，見色起意設(shè)計坑人的是潘姓男子，嗜賭如命欠下巨債的是常林本人，常家老嫗卻遷怒兒媳，竟將一無辜婦人活活打死！”

說到這里，楊帆心中一慘。

刑部已經(jīng)審核的命案他是前天拿到的，而這樁案子是昨天審結(jié)的，所以在他事先拿到的案卷里面并不包括這樁案子，他是此時才知道這樣一起命案，想到七夕那晚所見的婦人竟然無辜含冤，被自己那不講理的婆婆活活打死，心情激蕩，難以平靜。

楊帆拱手道：“侍郎，是否為人父母的就絕對不會犯罪，或者對兒女可以生殺予奪？我大周律法中，沒有這一條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那是對兒女說的。該行孝道的是常林，所以，常林不舉告，那是人之常情。常林之子常之遠(yuǎn)舉告祖母毆殺母親，也是人之常情。

而此案是坊間百姓激于義憤，告于坊正和武侯，再由他們報到洛陽府的，與常林和其子常之遠(yuǎn)全無相干。法司是什么所在？朝廷為什么要設(shè)立法司衙門？不就是管理天下不平之事么？不就是要將民間不能自行解決之冤屈訴諸于法律，由朝廷還其公道么？陳郎中又不是那蠻橫老嫗的兒子，他是替誰行的孝道？又以程家娘子之性命，慷的何人之慨！”

楊帆把袖子一盛，聲音瑯瑯，直震屋瓦：“所以，下官以為，陳郎中假偽孝之名，令無辜枉死，處斷不公，應(yīng)予重審！”

楊帆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最后幾字隱隱有金石之音，直刺人心。他一番話說罷，議事堂中人人動容，一片靜寂中，竟然半晌沒人作聲。

過了許久，崔元綜才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陳郎中與楊郎中各執(zhí)一辭，本官也不好獨斷。這樣吧，大家公議一下，此案……是否重審？”

陳東坐在那兒，面噙冷笑，微現(xiàn)不屑之色。

楊帆這番話聽著倒挺感人的，可是在場的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僚，不是那些沒有見識的街頭小民，三言兩語激得他們熱血沸騰，頭腦一熱就任你擺布。官場中人，哪個說話辦事不是先把“利”字?jǐn)[在當(dāng)中權(quán)衡再三？

會有人同意楊帆的意見么？

楊帆？那是什么東西！會有人冒著得罪他的風(fēng)險站到楊帆一邊？

陳東輕輕撇著嘴角，拿起了案頭的水杯，水已溫了，并不燙手，他還是作勢吹了幾下，然后把眼皮輕輕抬起來，淡淡地掃了楊帆一眼，挑釁的味道極濃。

“咳！”

孫宇軒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侍郎，依下官看，此案既然還有爭議，不妨……再審一審！”

陳東怔了一怔，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棵墻頭草，今兒怎么有主見了？”

孫宇軒笑瞇瞇的，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好象是在打圓場的樣子。

那天他已經(jīng)見識到了楊帆的人脈，他已經(jīng)算計清楚了，這時幫楊帆說句話，對楊帆而言那就是雪中送炭。如果楊帆能成勢，他就多個朋友多條路。

現(xiàn)在陳東是占著上風(fēng)的，如果他站在陳東一邊，也不過是錦上添花，頂多回頭換陳東一個好臉色，還能得著什么？如果這時幫楊帆打個圓場而楊帆還是敗了，因為今天這場舉動對陳東而言完全不如對楊帆而言那般意義重大，也不過就是以后不太和睦而已，不致太過觸怒陳東。

嚴(yán)瀟君同他是一個打算，只是心里稍稍猶豫了一下，便被孫宇軒搶了先，他再開口就不可能像孫宇軒一般顯得云淡風(fēng)輕了，是以心中有些懊惱。他卻不知孫宇軒之所以先行開口，卻是因為每天中午都喝楊帆的免費酒，有點不好意思躲在后面。

他掩著口“吭吭”地咳了兩聲，也對崔元綜道：“侍郎，人命關(guān)乎天，下官以為，慎重起見，再審審也好。”

除了崔元綜是侍郎，在座一共有五個郎中，現(xiàn)在楊帆和陳東已經(jīng)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tài)度，孫宇軒和嚴(yán)瀟君都同意重審，五郎中里就有三個是同意復(fù)審的了，皮二丁不管表不表態(tài)，這案都已注定要重審了。

皮二丁也確實不想表態(tài)，他是崔元綜的人，楊帆和陳東之斗，在他看來就是狗咬狗，誰把誰咬死了都沒關(guān)系，最好兩個人同時完蛋。

崔元綜心里卻是暗暗驚了一下：“這個楊帆，好手段啊！什么時候竟然拉攏了孫宇軒和嚴(yán)瀟君過去，與他同氣連枝了，我竟毫無察覺。”

崔元綜暗暗提著小心，笑瞇瞇地道：“既然如此，那么此案就予以重審吧！”

陳東沒想到孫宇軒和嚴(yán)瀟君竟然幫著楊帆說話，這兩棵墻頭草自從崔元綜入主刑部以后就投靠了他，只不過他們的投靠僅僅是服從崔元綜安排，不扯崔元綜后腿，倒是從來沒有替崔元綜打頭陣與自己為難過，想不到今天……

陳東心中急想：“莫非崔元綜見始終扳不倒我，有心使驅(qū)虎吞狼之計，利用楊帆與我為敵，他高高在上，自可坐收漁利？”

耳聽得崔元綜說此案要發(fā)回重審，陳東也火了，硬梆梆地道：“侍郎，陳某所判，自有所據(jù)。楊郎中所言，陳某不敢茍同，此案縱然發(fā)回重審，陳某還是會如此判決！”

崔元綜笑瞇瞇地道：“楊郎中既有異議，自然發(fā)付楊郎中重審！”

陳東一愣，心中大悔：“這頭老狐貍，竟也趁機咬我一口。”

崔元綜自入主刑部，沒少受他掣肘，如今擺了他一道，心中大快，笑吟吟地便起身道：“好啦，今兒耽擱的時間太多了，合議到此為止吧。剩下的卷宗，下一旬再議。”說罷把袖子一拂，竟然走開了。

“這老狗材，他是故意的！利用楊帆與我斗戰(zhàn)，不管誰勝誰敗，他來收拾殘局！”

陳東回到自己的公事房，立即破口大罵，那些書吏衙差站在外堂，明知他罵的是本衙正堂，也只好裝出一副懵懂模樣。

就在這時，羅令一溜煙兒跑進(jìn)來，陳東吃癟的事他自然已經(jīng)知道了，可他居然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郎中，郎中，出大事啦！”

羅令踮著小碎步湊到陳東耳邊，嘰嘰碴碴嘀咕了一番，陳東一怔，追問道：“當(dāng)真？”

羅令點頭道：“千真萬確！”

陳東“嗤”地一聲笑，陰惻惻地道：“想拿這件案子削我陳某人的威風(fēng)？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現(xiàn)在這樁案子已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你想甩給我，我也不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