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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fēng)歌 第十四章 彈汗山(七)
山巔平臺上圍觀惡斗的數(shù)百人,都是拓跋鮮卑數(shù)百年南遷途中不斷挾裹入的部族領(lǐng)袖,彼等各自都擁有相當(dāng)實力,在祭天大典上具有切實的發(fā)言權(quán),絕非后世所謂最關(guān)權(quán)力機關(guān)那般的橡皮圖章。//訪問78下載TXT小說//當(dāng)數(shù)百人齊聲高呼擁戴祿官的時候,實實在在就代表了拓跋鮮卑數(shù)十萬部眾的選擇。
當(dāng)是時也,祿官大勢已成,猗盧必死無疑。
而在群情激憤、同聲大呼的時候,擺明旗號前來支持猗盧的溫嶠便著實為難。正在彷徨無計間,忽有人扯了扯溫嶠的袖子:“溫長史!溫長史!”
向溫嶠打招呼的,是一名神情焦慮的鮮卑酋長。對于此君,溫嶠早就有所注意了,如今在場的諸多鮮卑部落豪酋之中,唯有他算得溫嶠的老熟人。
數(shù)月前,拓跋猗盧隱藏身份南下晉陽,與越石公達成了守望相助的約定。當(dāng)時,為猗盧遮掩行蹤的,便是眼前這位隸屬于拓跋鮮卑西部的酋長獨孤折。當(dāng)時越石公對獨孤折一行隆重相待,特意設(shè)下酒宴接風(fēng),而獨孤折的部下卻在晉陽的酒肆內(nèi)橫行無忌、當(dāng)街行兇,殺死了負責(zé)晉陽治安的軍官鄒哲。此事引得劉演勃然大怒,憤然闖入并州刺史府為部下請命。雙方針鋒相對,弄出了好大一場紛爭。最終還是溫嶠當(dāng)機立斷,調(diào)動強弓勁弩將那批桀驁的鮮卑武士一舉殲滅,狠狠地震懾了鮮卑人。
因為這樁往事,晉陽的文武官員們對獨孤折不會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追隨猗盧多年,無論多么艱難都堅定不移,確實是猗盧最忠誠可靠的支持者之一。而在如今大勢趨向祿官的時候,獨孤酋長的前景未免就有些黯淡無光了。
“獨孤酋長,許久不見了。”溫嶠向他頷首道。
獨孤折嗓音低沉地咕噥了幾句,突然拜倒在地,膝蓋撞在石板地面上,發(fā)出“咚”地一聲大響。如此大禮實在生受不起,這突兀的舉動更把溫嶠嚇了一跳。
溫嶠連忙伸手去扶,卻被獨孤折反手攀住了肩膀。他的胳臂幾乎有溫嶠的腰那般粗細,手上的力道更是勝過體質(zhì)柔弱的書生十倍,只稍用力,便拽得溫嶠俯身下來。
“溫長史,猗盧大人懇請您為他做一件事……”獨孤折在溫嶠耳畔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段。他的漢話本就說得蹩腳,這時他聲音低沉、語速又快,四周的鮮卑人們還喧鬧不已,溫嶠皺著眉頭,竟然沒能盡數(shù)聽清楚。
“獨孤酋長是說……”正待細問,獨孤折卻閃身退后,往人群另一端去了。
溫嶠連連搖頭,這沒頭沒尾的吩咐,算得什么?難道現(xiàn)如今,猗盧還以為自己有什么機會不成?
“拓跋猗盧這是急不擇路了吧?”段匹磾站在溫嶠身邊,他耳力甚好,將獨孤折的請求聽了八九不離十,頓時發(fā)出幾聲冷笑。
幽州王彭祖驅(qū)使東部鮮卑各族如臂使指,實力雄厚,大晉各路方鎮(zhèn)都莫能與之相比,其威勢所及,足以撬動天下大勢。段匹磾乃遼西公段務(wù)勿塵嫡子,在驃騎大將軍的幕府中卻只不過任一個小小功曹而已。而這區(qū)區(qū)功曹,就可以全不將控弦數(shù)十萬的拓跋鮮卑放在眼里。拓跋鮮卑由誰來主掌,無論對于幽州王浚、還是對于段部鮮卑來說,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是以,段匹磾既然作為王浚的使者受邀前來彈汗山觀禮,他便只是純粹的觀禮。看個熱鬧罷了,說話便無顧忌。
溫嶠卻沒有段匹磾那般輕松,他揉了揉被獨孤折捏得生痛的肩膀,只能苦笑以對。
自永興元年劉淵起兵以來,并州屢遭匈奴摧殘,軍民死者數(shù)以十萬計,昔日的北疆名城大郡盡數(shù)化作鬼蜮焦土,無論是兵力、戶口、資財,都遠不能與強盛的幽州刺史部相比。越石公輕騎入并州,篳路藍縷地苦心經(jīng)營至今,元氣仍未恢復(fù)。在與匈奴連番鏖戰(zhàn)之后,能夠控制的也不過太原、雁門、上黨三個郡國而已。僅憑這三個邊疆荒郡,如何能與匈奴漢國的十萬鐵騎相抗?在去年的晉陽大戰(zhàn)中,若非猗盧率軍援助,晉陽幾乎落入左賢王劉和之手,大晉的并州政權(quán)幾乎傾覆!
毫無疑問,對于大晉的并州刺史部來說,對于越石公來說,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的支持至關(guān)重要。此番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上,或許猗盧的失敗不可避免,但溫嶠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
這是個何等艱難的任務(wù)!
越石公此番派遣使者來彈汗山觀禮,前后做了相當(dāng)?shù)臏?zhǔn)備。以溫嶠而論,他身攜有“親晉大侯”、“奉晉大侯”、“大都尉”等各種駝鈕銅印十余枚,準(zhǔn)備用來冊封支持猗盧的鮮卑部族首領(lǐng),這是邀之以名;他又準(zhǔn)備了并州刺史名義發(fā)出的文告若干,準(zhǔn)許在雁門郡的樓煩、馬邑、陰館等地開啟互市,這是誘之以利。令一方面,越石公的部將陸遙,此刻已占據(jù)代郡,代郡與彈汗山相鄰,一旦有事,精騎數(shù)千可以朝發(fā)夕至,這是以武力威脅為后盾。但直到現(xiàn)在為之,這些準(zhǔn)備全都沒有發(fā)揮作用。
在前兩日的祭典過程中,鮮卑人絲毫不提及大單于繼任人選的問題,每次祭典完畢后,又將溫嶠單獨安置在山上,將之與其他人隔絕。這使得溫嶠根本沒辦法與鮮卑豪酋們結(jié)交談?wù)摚卣撜f動他們支持猗盧。今日,祿官和猗盧又直接以血腥的死斗來角逐勝負,更令溫嶠毫無施展余地。
如今,刀劍上已經(jīng)決出了高下,反倒要自己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來力挽狂瀾么?溫嶠額頭微微滲出了汗水。
這個時候,圍繞在彈汗山山巔平臺的鮮卑豪酋們越喊越是亢奮,口口聲聲都是要殺死猗盧,擁戴祿官為拓跋鮮卑大單于的呼號。溫嶠冷眼旁觀,只見身邊還有個心機靈便的,雖不參與呼號,卻在念念有詞地編排猗盧的罪狀。隱約聽得說猗盧生活奢靡,每頓要吃十頭牛、十口羊云云。
在平臺中央,猗盧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喝令部下們將武器都丟下地、放棄抵抗。較遠處的祿官當(dāng)然不會因此而心軟,他毫不猶豫地揮手發(fā)令,扈從武士們便持刀迫進,準(zhǔn)備將猗盧斬殺。罷了,罷了,雖然不知猗盧你還有什么倚仗,眼下溫某總得替你扛住局面才行。
溫嶠輕嘆口氣,斂衣,整冠,邁步而出,斷喝一聲:“且慢!”
可他的叫嚷湮沒在鮮卑人嘶啞而狂躁的吼聲里,簡直沒有人注意到。祿官麾下武士們步步緊逼,距離猗盧和他部僅剩下的十余名殘兵很近了。
溫嶠四面觀望一番,面肌抽搐了幾下。隨即,他一把撩起袍袖,從斜刺里猛沖出來,箭步站到猗盧等人的身前:“且!慢!”
他這一身大晉官員打扮,終究還是能夠唬一唬人的。幾柄雪亮長刀直直地劈下,幾乎觸到溫嶠面門之時,終于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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