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fēng)歌 第二十章 自量(二)

且不提田氏二人義憤填膺。水印測試水印測試遇見這等無禮之輩，陸遙的扈從騎士們也很惱怒。這些勇士都是腥風(fēng)血雨里走來的，殺人殺得手滑，兼且身為幽州都督的近衛(wèi)，自視更高，哪里容得他人意圖沖撞？偏偏陸遙并未下令加以懲治。于是眾人只能縱馬疾走，途中彼此交換眼神，都覺忍了一肚子火氣。

陸遙平易近人，就沒什么架子，對待扈從們更是親厚，向來都言笑不羈的。因此一路上眾人觀察地理山川，商議何處可以宿營，何處可以屯兵，何處可以用武，說說笑笑，很是熱鬧。可這時直走了三五里路，竟是無人言語，隊列里靜得出奇。

過了會兒，馬睿從后催馬趕來。馬睿是繼何云之后的第二任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地位與他人不同，言語也不那么顧忌。他靠近陸遙悻悻地道：“這鼠輩何其狂悖，主公為何不下令斬了他？”

“君子當以厚德載物，何必計較這些小事？”陸遙哈哈一笑：“老馬啊老馬，世界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馬睿全沒想到陸遙的涵養(yǎng)竟已到了這種程度，頓時張口結(jié)舌。

在如今戰(zhàn)火紛飛、白骨蔽野的時局下，所謂“世界如此美好”；當然是諷刺。可“厚德載物”云云，倒也并非是假。

陸遙身為朝廷方鎮(zhèn)大員，官拜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執(zhí)掌雄兵數(shù)萬，號令所及，群胡俯首；偏是這等不知死活的地方豪強，竟敢沖撞隊列，不將他放在眼里。陸遙自然也很惱火，他甚至曾想過效法數(shù)日前格殺田旻的做法，立斬此人以彰顯軍府的威風(fēng)。但他立即就想到，這樣做雖然痛快，卻不合適。

陸遙如今的地位不同了，交際往來的人群迅速擴大，與之利益相關(guān)或沖突的團體數(shù)量也已暴增。這些人、這些團體，不可能都是友善的，其中多有虛與委蛇、心懷鬼胎之輩，甚至必定也有人暗藏殺機。如這田氏男子這般形諸于外的，不過是其中一個蠢貨而已。可陸遙威勢再強、手段再狠，難道能將之盡數(shù)誅殺了事么？陸遙不希望自己成為獨夫，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都必須學(xué)會容忍、妥協(xié)，甚至尋求合作的可能。

在這方面，出身于幽州大族的祖逖就很擅長。

以安置災(zāi)民之事為例：這些世家豪族能有如今的田畝宅奴，靠的就是數(shù)百年來不斷壓榨聚斂百姓。而每逢災(zāi)年荒年，更是他們貪污勒索、發(fā)家致富的好機會。朝廷對流民固然有賑濟安撫的職能，這些世家大族卻何嘗參與過抗災(zāi)救災(zāi)了？偶有幾個主動輸納錢糧以供賑濟的，不過是抱著求名求官的念頭而已。但祖逖在幽州刺史任上，偏偏就能夠驅(qū)使郡縣豪族一齊出力、各負其責(zé)，動用了整個幽州士族的力量力量來安置流民。這其中，必然有極其復(fù)雜的權(quán)衡、分析和利益交換，還需要非常高超的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絕不是像黃熠打探的那樣，僅僅減免田租就能成事的。當然，祖逖在出仕之前原為幽州的士子領(lǐng)袖，頗具聲威，這也給他的行事帶來極大便利。

陸遙自知萬萬沒有祖逖那種梳理治下豪族舉重若輕的才能，但他希望至少能做到兩不相犯。所以殺人立威之事，一次就夠了；做的太多，那就真的站到了士族高門的對立面，反生出不可預(yù)料的事端。當然，如果田氏實在不知好歹，那陸遙自有手段去收拾他們。

又走了十余里，眾人才將遭到田氏挑釁的不快情緒拋開，而泉州的軍營也近了。

往軍營去的大路先經(jīng)過泉州縣城。聞得平北將軍過境，縣令帶著本縣屬吏出迎，還臨時籌備了一些糧食牛酒之類以供勞軍所用。陸遙應(yīng)付了縣令幾句，便辭別他們，帶著縣令指派來輸送物資的民夫們繼續(xù)向南。

到達軍營后，只見營門大開，軍旗招展，矛戟林立，數(shù)百步騎鴉雀無聲地在校場中站定靜候。這處軍營的主將是倪毅。倪毅原為乞活軍的什長，因隨陸遙轉(zhuǎn)戰(zhàn)各地，多建功勛，數(shù)月里連升了七八級，如今已成了執(zhí)掌千人的軍主。這時候的他身披重甲、手扶長刀，神情肅然地帶著十余名軍官一字排開，與數(shù)月前那個狼狽的小卒判若兩人了。

陸遙一行騎隊激起的煙塵尚在遠處，全軍將卒便一起拜倒恭迎。陸遙向倪毅微微頷首，也不啰嗦，直接馳入營中，開始校閱。

校閱的各項流程，隨同陸遙前來的軍官都已熟練，先試騎射，再試步射，接著是槍矛刀盾之術(shù)，最后觀看戰(zhàn)陣隊列趨退的演練，與此同時也抽檢軍官將校的才勇。將近夕陽西下時，各項校閱完畢。看得出倪毅練兵、帶兵都很盡心，一千二百人里只淘汰了三十余人，淘汰的數(shù)量比此前七處營地都要少，射箭中靶的成績、金鼓隊列的熟悉程度也都很出色。

對于沙汰下的弱者，自有隨行文吏將之登記在冊，調(diào)入屯田兵。而其余將士繼續(xù)留在校場，參加隨后的賞功、吊唁。

賞的，是歷次作戰(zhàn)中有功者，陸遙依照記功名錄，親自將攜來金帛財物一一發(fā)放下去，另外還對大批軍官、軍吏追加正式任命。此前陸遙地位不到，雖軍隊數(shù)量很多，但各級軍官大都是在戰(zhàn)時根據(jù)需要緊急任命的，未經(jīng)相關(guān)報備編述的手續(xù)，便如后世那種沒有編制的臨時工一般，直到陸遙成為都督一州的大將，這才有權(quán)限將之盡數(shù)轉(zhuǎn)正。每任命一人，陸遙都會詢問其經(jīng)歷的戰(zhàn)事、立下的功勛，夸贊其勇武，并加以親切的撫慰勉勵。

吊唁的，則是歷次作戰(zhàn)中的犧牲者。陸遙自從領(lǐng)兵離開鄴城后，銳意進取，整整半年間幾乎無月不戰(zhàn)，基層將士的死傷數(shù)量極多。隨同陸遙前往鄴城的并州勇士二十人，如今尚在的不過八人而已；而初入代郡時收編的豆盧稽部馬賊，如今存著不足十分之一！這樣的傷亡率，當然不適合在太大的場面宣揚，說得多了，恐有挫傷士氣之嫌。但在千人左右的較小范圍內(nèi)，先以升賞提起將士們謀取功名利祿的愿望，又以言辭慰勉培養(yǎng)將士們的忠誠報效之心，這時候再舉行吊唁的儀式，反倒能激發(fā)起同仇敵愾的志氣。

大約到了酉時，校閱完成。倪毅本擬恭送陸遙，卻聽陸遙隨意道：“天色晚了，夜路不好走，今日就宿在此地吧！”

倪毅大感榮幸，連忙應(yīng)是，急去奔走安排。

他前腳離開，值守在營外的一名扈從后腳來報：“伏牛寨諸人已等候多時。”

“好！”陸遙大喜，先指一人去通知倪毅，就說自己外出散心，很快就回。隨即牽馬過來，數(shù)十騎卷地出營去了。

他剛說夜路不好走，這一走又是十余里。走著走著，天色便已昏暗下來，隨行騎士取出松明火把之類點燃的時候，耳畔已經(jīng)聽得潮水拍岸的隆隆聲響，原來已在巨馬河畔，將將要出幽州地界了。

巨馬河是幽州境內(nèi)諸多河道中唯一一條冬季亦不封凍的，而且水勢還很洶涌。也正因為這條河水大流急如巨馬奔騰，才得了巨馬河之名。再往前數(shù)百步，就是渡口。渡口附近本來有村寨和旅店，可近年來都荒廢了，于是幾支過境的商隊只能在渡口邊一個避風(fēng)的山坳里歇息，等著明日過河。

馬睿縱馬靠近山坳，揮動火把，旋即就有人疾步出迎。

為首一人跪拜地上道：“見過大將軍。”

“張寨主一路辛苦。快快請起，我們是老相識了，無須多禮。”陸遙連忙伸手攙扶。

那“張寨主”半邊胳臂被陸遙攙著，別別扭扭地堅持行了大禮，恭敬道：“大將軍有令，我們自當遵行，哪里稱得上辛苦。”

來者正是昔日伏牛寨中胡六娘手下迎來送往的得力副手，曾經(jīng)出面接待過竟陵縣主的那位張寨主。

伏牛寨被匈奴大軍攻陷以后，寨眾不得不離開了經(jīng)營多年的基地，往平原去求生。起初依附于上黨太守溫嶠的羽翼之下，后來陸遙在代郡站住腳跟，令胡六娘管理倉曹，胡六娘便遣人傳信，召集部屬前來依附。如今胡六娘的身份又自不同，所以陸遙早幾日就想著，要給這批舊日的草寇毛賊謀條路走。

“我要你們做的事，六娘都說清楚了么？人選可定下？準備得怎么樣了？”

“都說清楚了。我們寨子里，本來就多的是各地來投奔的雞鳴狗盜之徒，打探消息最是擅長。何況還有邦德兄相助，各項準備和掩護手段都安排好了。大伙兒扮作一支牛馬商隊，明日就渡河往中原去。”張寨主沉聲答道。

邦德兄，說的是朱聲手下因為相貌猥瑣而得陸遙賜名的那個馬邦德。此人原為代郡廣昌縣城狐社鼠們的首領(lǐng)，陸遙進入代郡時，胡六娘在廣昌收服此人，將之派到朱聲部下效力。此君頗具狡詐詭變的才能，往來于草原各地，很是探查了些虛實情報。如今陸遙有意將諜報偵察的網(wǎng)絡(luò)延伸向南，于是緊急調(diào)他配合伏牛寨中眾人，一同行事。

聽得張寨主這般說，陸遙點了點頭：“你們都是老手了，我信得過。”

他看了看張寨主的打扮，又笑道：“可是你這身裝束，怎么看，都不像是富商大賈啊。唉……你是不是該收拾打扮一番？”

張寨主的裝束始終都很簡樸，昔日在太行山中時，就顯得那些綠林好漢們格格不入。伏牛寨被焚毀后，他帶領(lǐng)部眾求生艱難，因此愈發(fā)衰老了。只見他面容黝黑，皮膚粗糙如老農(nóng)，身穿粗布的舊衣，腰帶是用灰黑各色的舊布拼接縫制成的，還斜插了一根馬鞭，怎么看，怎么土得掉渣。陸遙說的一點沒錯，果然不像是商人。

可陸遙剛說完，張寨主身后纖步款款繞出一人：“你別這份閑操心啦，老張哪能裝什么富商？他做個馬夫頭子就行。這商隊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