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明 第183章 沉思往事憶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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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天氣沒有絲毫緩和，反而是愈發(fā)寒冷！

連續(xù)十幾日的大雪，已經(jīng)將彩石鎮(zhèn)通往萊蕪、新泰方向的道路堵塞，好在，北面地勢稍緩，使得小鎮(zhèn)勉強維持著同濟南城的聯(lián)系。

這一日，大雪稍歇，彩石鎮(zhèn)通往濟南城的官道上，已經(jīng)可以見到有一些小商賈來往。他們一般從濟南城購買一些特色小吃、飾品之類，翻山越嶺，來到彩石鎮(zhèn)兜售，賺取其中的差價！

按照山東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正月開市并不太吉利，但在眼下這種時局，為了能吃飽肚子，誰還管的上其他許多呢？

這些小商賈，大都是南城一帶的貧苦戶，他們并沒有土地，只有微薄的田產(chǎn)，平日里，只能依靠幫著大戶人家打點零工，維持生計！在聽到南城大營的老軍發(fā)餉的消息之后，他們便三五成群，嘗試著到彩石鎮(zhèn)來碰碰運氣！

對于這些小商賈，不同于后世威震世界的‘大城管’，劉如意更多的采取的是一種包容和扶持的態(tài)度。為此，劉如意專門在彩石鎮(zhèn)的主街北面，開辟了一塊平整的空地，當(dāng)做彩石鎮(zhèn)的‘大集’，這一來，既能方便了鎮(zhèn)內(nèi)軍戶們的生活，又能讓這些小商賈們有利可圖，維持著生計！

不過，劉如意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十幾年之后，威震世界的‘華夏魯商聯(lián)盟’，便是由這里起始，而劉如意則是被他們供為開山祖師爺，每日必焚香膜拜！

小雪紛紛灑灑的從天空中落下，不遠處的官道上，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書童，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手中則牽著一根小毛驢的韁繩，艱難朝著南方跋涉。

“先生，還有多遠啊！若是晌午頭再到不了，咱們怕是要被凍死在這里了啊！”小書童抽動著紅紅的鼻子，有些不滿的對著毛驢上的先生道。

“呵呵，佑兒，你這小鬼頭，怕是又惦記著先生我兜里的肉干了吧！再堅持一會，等到了鎮(zhèn)子里，先生我?guī)愠责^子，大魚大肉管飽！”先生笑呵呵的道。

“真的？”書童眼睛一亮，憧憬的看著先生一眼，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也被他拋卻到了一旁！

“這自然是真的！先生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先生輕輕一笑，目光卻凝視著不遠處蒼白的山頂，久久沒有回過神！

晌午時分，主仆二人終于趕到了彩石鎮(zhèn)的北門之外，書童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紅撲撲的小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暖色，大聲歡呼道：“先生，看，咱們到了啊！哦！我要吃大鯉魚！我還要喝羊肉湯！”

先生溺愛的摸了摸書童的腦袋，“好，好！咱們現(xiàn)在便進鎮(zhèn)子里去找館子！”

不過，待到主仆二人走到城門之外，卻正見進城的人們已經(jīng)排成了一條長隊，先生忍不住有些詫異，忙問道身邊的一個小商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商賈年紀(jì)不大，卻似飽經(jīng)風(fēng)霜，他哈哈一笑，解釋道：“老先生，您是第一次來這地方吧？就在前些時日，彩石鎮(zhèn)里的劉大人特地發(fā)下命令，只要身份清白之人，都可以到彩石鎮(zhèn)里做生意！哎！這劉大人可是了不得啊！聽說，在他的手下當(dāng)兵，比在指揮使大人的家丁待遇還要好，每月能有二兩白銀呢！這不，鄉(xiāng)親們聽到這里的軍爺們手里有錢，這才都跑來趕大集，碰碰運氣啊！”

先生聽完忽然眉頭一皺，忙追問道：“這個劉大人是什么來路？他怎的會有這么多的銀子？”

“這個，這個小人倒是說不好了！聽有人說，劉大人乃是豪商富戶之后，家財萬貫，也有人說，劉大人找了一個有錢的媳婦，好像是濟寧，哦，不對，是南京的大地主來著？”小商販拍了拍腦袋，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忙道：“老先生，這些你都不用擔(dān)心！劉大人乃是佛祖轉(zhuǎn)世，菩薩心腸，依老先生的本事，在這里找一份糊口的差事，那是不在話下的！”

先生點了點頭，還要追問，卻見前面幾個身材高大的軍兵已經(jīng)走了過來，輪到他和小商販進城了，先生也只好壓下了心中疑惑，準(zhǔn)備親自到鎮(zhèn)子里看一看。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守門衛(wèi)兵，這些高大的軍漢，并沒有明里暗里收傳統(tǒng)的份子錢，只是簡簡單單的搜了搜身，看他們是否攜帶兵器，便將他們放進了城內(nèi)。

進到里面，先生才發(fā)現(xiàn)這小鎮(zhèn)別有洞天，外面的城墻看著已經(jīng)足夠高大了，想不到，里面竟然還有雙層甕城，其規(guī)模之大，怕是濟南城都比不上！

城頭的要塞上，都站滿了手持利刃的士兵，先生也不好多做觀察，便跟在人群之中，快步走進了鎮(zhèn)子之內(nèi)！

沿著寬闊的大路走了片刻，眾人便來到了一個方圓足有幾里的‘大集’上，已經(jīng)是晌午，這里早已是人來人往，賣雜貨的，賣油條的，賣豆腦的，賣山貨獸皮的，還有雜耍耍猴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書童早就看花了眼，拉著先生的手，不停的指指點點，興奮異常！

先生也有些詫異，想不到在這群山之中，竟然真的有這等興旺、繁華之地！

主仆二人來到‘大集’中央，一個賣羊肉湯的攤位上坐下，要了兩碗羊肉湯，又要了幾張烙餅，和幾個小咸菜！

攤子的主人是個年約四十的婦人，她干活十分麻溜，很快，兩碗熱騰騰、飄著肥膩的羊油的羊肉湯便端到了兩人面前！

先生端起來喝了一口，濃香醇厚，味道十分鮮美，先生忙又拿起筷子，朝著碗中挑動幾下，發(fā)現(xiàn)羊肉的份量十分厚重，幾乎有小半碗之多！先生夾起一塊羊肉，品嘗了一下，笑著對那婦人道：“掌柜大嫂，這一碗羊肉湯要多少錢？我先給你銀子吧？”

那婦人呵呵一笑，忙道：“老先生，兩碗羊肉湯，加上四個烙餅，一共是一錢銀子！咸菜是免費的！”

“哦？”先生一愣，揉了揉耳朵，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這才道：“掌柜大嫂，你，你這不會是算錯了吧？這么滿滿一碗，怎的才會只要一錢銀子，你這樣，不怕賠本么？”

雖然山東之地，從很早就流傳下喝羊肉湯的習(xí)慣，但在這個時代，羊肉幾乎可以說是奢侈品，就算是大地主，大豪強，也就在八月十五或是農(nóng)歷新年，才會宰上這么一只肥羊，過過嘴癮，尋常的小節(jié)日，他們怕是都舍不得！

掌柜婦人哈哈一笑，解釋道：“老先生，您是頭一次來俺們這里吧？這些買賣可不是俺自己的啊！這都是俺家大人的！俺家大人說啊，這來來往往做生意的買賣人，都不容易，能幫一把就幫上一把！這些都是他老人家自己掏的銀子，弄的這些攤子！這邊的包子鋪，那邊的饅頭鋪，這都是俺家大人的，俺們就是來幫一把手！其實啊，這些生意剛剛能保住本錢，根本就不賺錢！俺家大人這么做，純粹就是為了讓這些來做買賣的兄弟姐妹們，能吃上一口熱乎飯！”

先生詫異的朝著四周看了一眼，果然見旁邊不遠處，有一個興旺的包子鋪，相隔不遠同樣還有一個忙碌的饅頭鋪子，都是排起了長隊！

“怪不得只有你們有攤位，其他人都沒有，感情你們這是地頭蛇喲！”先生又喝了一口羊肉湯，心情明顯不錯，對著那掌柜婦人開啟了玩笑！

“呵呵！老先生您慢用啊！我去招呼其他客人！”掌柜婦人呵呵一笑，也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頭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先生，這些好好吃啊！我還要再吃一碗！”書童摸了摸自己圓鼓鼓的小肚子，對著旁邊的先生道。

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這話可一點都不差！

小書童年紀(jì)雖小，卻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自然是大了不少！

先生呵呵一笑，溺愛的看了書童一眼，又對那掌柜婦人道：“掌柜的，再來一碗羊肉湯，外加兩張烙餅！”

“哎！好來，馬上來！”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嘈雜，人群中有人大聲歡呼起來！接著，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仿似連路邊的積雪也要被融化！

掌柜婦人剛剛放下羊肉湯，先生忙追問道：“那邊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掌柜婦人朝著那邊看了一眼，仿似已經(jīng)見怪不怪，笑道：“老先生，這是俺們家大人前來視察了！他老人家，每天都要過來一次，都要來嘗嘗俺熬的羊肉湯！老先生，您慢慢用啊！我去為俺家大人準(zhǔn)備！”

先生眉頭微皺，快速將碗中的美食吃了個干凈，對身邊的小書童道：“佑兒，吃完了么？咱們?nèi)e處轉(zhuǎn)轉(zhuǎn)！”

剛剛端上來的羊肉湯很燙，小書童正用力吹氣，準(zhǔn)備享用美味呢，根本沒聽到先生的話，一轉(zhuǎn)眼之間，卻正見有一大隊人馬，正朝著自己這邊走來！

“先生，先生，那，那邊好像過來一個大官啊！”書童朝著遠處看了一眼，又垂下頭，與碗中美食作對！

先生輕輕嘆了一口氣，卻是悄悄的背過了身去！

“嫂子，老樣子，一碗肉湯，五張烙餅！再來幾碟子小咸菜！”劉如意剛剛從校場回來，風(fēng)塵仆仆，大馬金刀坐在一張桌子上，大聲道。

十幾個親兵也是紛紛找地方坐下，各自叫著自己的飯食！

“好來，大人，俺早就為您準(zhǔn)備好了！”掌柜婦人趕忙端著一碗熱乎乎的肉湯放到劉如意面前，有些期盼的道：“大人，昨日個俺聽了您的吩咐，老湯里又加了一塊大料和一勺子胡椒粉，您嘗嘗啊，味道比昨天咋樣了？”

劉如意從桌上夾了一些新鮮的蔥姜末兒，放到碗中，用筷子輕輕一攪，端起碗來嘗了一口，忍不住對著掌柜婦人豎起了大拇指，“嫂子，您這手藝漸長啊！哈哈！再有幾日，怕是能趕上王大廚了！大壯兄弟，可是真有口福了啊！”

王大廚，便是劉如意府中的廚娘，據(jù)說是御廚后人出身，最善于烹飪地道的魯菜，而劉如意沒事也會過去偷師一下，偶爾將自己看到的秘方傳授給這些在大集上的婦人！

這掌柜婦人，便是彩石鎮(zhèn)負(fù)責(zé)防衛(wèi)的副千戶賈大壯的老婆，與劉如意早就熟識，本來，她在校場中的食堂里工作，眼下這大集開了起來，劉如意便將她調(diào)到這邊，一來她經(jīng)驗豐富，對自己忠心耿耿，二來，也可以借著她的大嘴巴，宣傳一下自己的名聲！

可別小看這些婦人，她們或許帶兵打仗不行，但在聚攏人心方面，卻是個頂個的高手，后世的婦聯(lián)游擊隊，那可早就是聲名在外啊！

賈大嫂顯然十分滿意劉如意的態(tài)度，一個勁的大笑不止！

可這時，劉如意卻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背影有些熟悉！

“這位老先生，咱們，咱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劉如意緩緩走到老先生的身后，拘謹(jǐn)?shù)恼局绷松碜樱滤埔晃坏却蠋熆简灥男W(xué)生一般！

老先生身子一顫，微微轉(zhuǎn)過了頭，“如意，別來無恙啊？”

雖然心中早有察覺，但猛的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劉如意還是忍不住跪倒在地上，用力磕了幾個響頭，“元明先生，您，您老人家怎么會到這里來！哎，您老，您老怎的不提前通知我一聲，我也好去接您那！這，這真是？哎！學(xué)生有罪，還請元明先生責(zé)罰！”

雖然早已經(jīng)久經(jīng)戰(zhàn)陣，但這一刻，劉如意卻有些語無倫次，這老先生，正是劉如意的恩師，元明先生張光啟！

雖然由于各種原因，劉如意并沒有能在張光啟的門下苦讀詩書，但卻正是由于張光啟，才將劉如意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也正是由于張光啟的幫助，劉如意母子，當(dāng)日才能僥幸從大母齊氏的手中逃脫！

所以，對于張光啟，劉如意在這一刻，瞬間變成了小學(xué)生，有一種說不出的、本能的尊重！

張光啟趕忙起身將劉如意扶起，他看著劉如意猶如刀鋒般犀利的臉孔，輕輕點了點頭，“如意，不必這般拘謹(jǐn)！我本想四處隨便走走，想不到，竟然溜達到你的地盤上來了！呵呵，你不會怪我老頭子失禮吧？”

“弟子豈敢！先生能來看望弟子，那是弟子的天大的福分！先生，我母親也多次提及先生，可奈何如意俗事纏身，一直未能前往白云湖，看望先生，還請先生贖罪！”看著張光啟原本英挺瀟灑的臉孔，已經(jīng)布滿了歲月的風(fēng)霜，劉如意心中也有些感慨！

兩人寒暄一番，劉如意趕忙道：“先生，您既然來了！定要多住些時日，學(xué)生還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先生！”

張光啟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

晚上，劉家舉辦了盛大的宴席，歡迎張光啟的到來！

除卻敘述離別之情，劉如意和鄒氏也了解到了張光啟這一年多來的經(jīng)歷！

當(dāng)年，劉如意母子從章丘劉府中逃脫之后，張光啟也搬離了丘池別院，回到了白云湖的家中！

張光啟有兩個兒子，長子早夭，幼子今年三十二歲，現(xiàn)任遼東經(jīng)歷，也算是年少有為！

去年年初，張光啟同時得到了兒子和老友的邀請，啟程前往遼東，一來可以看望兒子和幼孫，二來，也可以同老友交談，共同探討當(dāng)下局勢！

起初，事情倒也順利，張光啟甚至親自走到寧遠前線，親自探查滿清第一線的實情！

畢竟，在這個時代，還是有很多主流的文人認(rèn)為，“東奴不過只是芥癩之癬，流寇才是大明核心大敵！”

但自當(dāng)親自看到了滿清八旗的戰(zhàn)斗力之后，張光啟的印象大為改觀，他與老友下定決心，一同前往一線的火路墩考察，想要親眼看看時局，并尋找合適的解決辦法！

作為此時為數(shù)不多的頭腦清醒的實干者，他們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幾乎走遍了他們可以到達的一切地方，但當(dāng)他們返回錦州的路上，卻突然遭遇了八旗軍的哨兵，以他們的戰(zhàn)力，怎的與那些如狼似虎的滿清八旗兵抗衡？隨從財產(chǎn)很快被劫掠一空！

老友不堪受辱，當(dāng)即撞墻自殺！

而張光啟則由于年老體弱，昏迷不醒，被八旗兵當(dāng)做死人，丟到了荒野里，幸虧遇到了外出打獵的獵人，這才僥幸保住了老命！

那年幼的書童，便是他老友唯一的孫子，也是唯一的親人，張光啟一直將他帶在身邊，視為己出！

回到關(guān)內(nèi)，張光啟不禁感慨自己這一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真想要做些什么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沉思往事，他忽然記起了當(dāng)日那個似乎有些倔強的少年！

“從軍？如意，你為何要從軍？可是你對你父親的安排有所不滿么？還是你覺得老夫的學(xué)問不配教你？”

“先生，如今天下世事紛亂，外有強敵，內(nèi)有亂匪！如意雖是年幼，卻不能任由敵人將刀架到脖子上！刀兵在手，這才是可以拼命的本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