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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開 三三四 滿庭紫焰作春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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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隆冬臘月,朱慈烺帶著總參謀部從濟南到了懷慶府治所所在的河內(nèi)縣。
懷慶府位于太行山之南,是朱慈烺前世濟源、沁陽、焦作一帶。因為其經(jīng)濟當(dāng)量不足,朱慈烺前世對這些地方甚至沒有半點印象。此生親自到了懷慶府,才知道這里其實是中原繁華之地,人文底蘊較之畿輔更為深厚。
懷慶府是鄭藩封地。鄭國源于仁宗庶二子朱瞻埈,最早封在鳳翔府,正統(tǒng)九年移封到了懷慶。這支宗室前后封了十五個郡國,也算是宗親大支。
也正是鄭王這一系,讓朱慈烺消除了對自家親戚的成見。
曾幾何時,朱慈烺也覺得后世那些刻薄人說得有道理:明朝的宗藩就跟養(yǎng)豬一樣。
在整個崇禎朝,福、周、秦、晉等末代藩王也的確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甚至有辱“豬”名。
然而因此就徹底將整個明宗室都視作“豬”,就實在有些過分了。姑且不說各宗室在藏書方面為中華文明延續(xù)作出的貢獻,只說周王朱橚編撰的《救荒本草》,直至今日還在發(fā)揮作用,被徐光啟全文合入《農(nóng)政全書》,救人無數(shù)。
“端靖世子非但是我朱明一朝出類拔萃的人物,其成就即便放在華夏上下兩千年的君侯之中,也是能排進三鼎甲的。”朱慈烺緩步走在鄭王府中,身邊跟著一個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
從這男子身上的服色來看,位在郡王。然而從他臉上的菜色看,卻像是剛吃了極大的苦處,好不容易方才擺脫餓死之虞。
此人正是端靖世子朱載堉的孫子,東垣王朱常潔。
“殿下……”朱常潔聲音哽咽,眼眶泛紅。表示感念皇太子對他祖父的推崇。
“你身為端靖世子的嫡孫,在律、歷、算學(xué)上比之大父則何如?”朱慈烺微笑問道。
“臣慚愧!”東垣王連忙躬身道:“臣雖自幼得家嚴指教,學(xué)《樂律》、《算經(jīng)》,只是資質(zhì)愚魯,至今只能算是讀通,不敢曰‘精,。更不敢比擬家祖。”
“莫要謙遜?!敝齑葻R道:“若是端靖世子知道子孫能勝過他,必然是欣喜非常的?!?p/>
“臣倒不是妄自菲薄,”朱常潔定神道,“只是祖父之天資,實非不世出之人,恐怕近百年間也無人能出其右?!?p/>
朱慈烺點頭微笑,倒是覺得有道理。
有時候勤奮可以拉近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凡人和天才之間就橫亙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就像朱載堉此人。已經(jīng)不是勤奮能夠拉近的了。
作為一個四百年后的文科生,朱慈烺一向覺得自己的悟性還算可以,對于朱載堉的幾部經(jīng)典著作也都花過時間加以學(xué)習(xí),可以說在東宮講官的幫助下也能理解,但要他往前再推進一步,卻是無能為力。
《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的作者李約瑟,將朱載堉與李時珍、宋應(yīng)星冇、徐光啟、徐霞客相提并論,絕非過譽。
在朱慈烺兩世為人的目光中。朱載堉甚至比這四位科學(xué)推動者更為偉大。
他是一個科學(xué)的開拓者。
在數(shù)學(xué)上,朱載堉首創(chuàng)利用珠算進行開平方。研究出了數(shù)列等式,在世界上最早解答了已知等比數(shù)列的首項、末項和項數(shù),解決了不同進位制的小數(shù)換算,其中某些演算方法一直沿用到四百年后,為物理學(xué)和化學(xué)誕生、發(fā)展打下了基礎(chǔ)。
在計量學(xué)上,朱載堉對累黍定尺、古代貨幣和度量衡的關(guān)系等都有極其細密的調(diào)查和實物實驗。特別是關(guān)于歷代度量衡制變遷的研究一直影響到后世。他提出了一系列管口校正的計算方法和計算公式。還精確地測定了水銀密度。
在天文歷法上,朱載堉認為當(dāng)時的歷法計算每年的長度不是十分精確,經(jīng)過他的仔細觀測和計算,求出了計算回歸年長度值的公式。在公元一九八六年,天文學(xué)家用現(xiàn)代高科技的測量手段。對朱載堉一五五四年和一五八一年這兩年的計算結(jié)果進行了驗證。驗證發(fā)現(xiàn),朱載堉計算的一五五四年的長度值與今天計算的結(jié)果僅差十七秒鐘,一五八一年差二十一秒鐘。
他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精確計算出北京地理位置的人。
至于他創(chuàng)建的十二平均律被傳教士帶回西方,因此而幫助巴赫發(fā)明了鋼琴,乃至于成為后世的標(biāo)準(zhǔn)調(diào)音……在朱載堉天文、數(shù)學(xué)的成就面前,并不算是特別突出。再有他發(fā)明的“天下太平舞”首開團體操的先河;制定的舞蹈教育大綱、音樂教育體系被后世沿用至可見的未來……這些都不過是他對人類文明所做貢獻的末節(jié)了。
“甲申國變,鄭王下落不明?!敝齑葻R站住腳步,環(huán)顧這座業(yè)已荒廢的庭院,道:“我有心啟奏皇父,想讓你襲鄭王爵,你可愿意?”
朱常潔只是一愣,旋即跪在了地上,喉頭打滾,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知道皇太子是因為端靖世子的面子上召見自己,然而卻沒想到竟然有讓他襲鄭王爵的念頭。一藩封王是真正的天潢貴胄,天子家人,而郡王只能算是遠親,視作臣子。在宗法社會,這是兩個涇渭分明的階層。
“殿下厚愛,臣累世難報!”朱常潔道:“只是殿下,鄭王爵乃是家祖七疏以辭,神廟老爺下旨褒獎,又命臣承襲了東垣國社稷,臣如何敢有違先人本心?”
鄭王室與帝室之間頗有一段家族故事。
朱載堉的祖父朱佑檡原本襲封東垣王,后來承襲鄭王藩。父親朱厚烷在嘉靖六年襲封鄭王,以節(jié)儉、正直、博學(xué)聞名。二十九年,朱厚烷上疏,諫言嘉靖帝修真誤國,嘉靖帝大怒,將鄭國使者下獄。
正是這個時節(jié),盟津庶人朱佑橏乘機上疏嘉靖帝,劾朱厚烷四十大罪,以叛逆罪為首告,幾乎是要置他于死地。
有明一朝的藩王叛逆并非沒有先例,但也不至于風(fēng)聲鶴唳,聽風(fēng)便是雨。故而嘉靖帝以駙馬、中官前往鄭國聆訊。其復(fù)奏鄭王并無叛逆罪,但有“治宮室名號”“擬乘輿”這樣的僭越行為。嘉靖因此削去朱厚烷王爵,降為庶人,發(fā)往鳳陽,高墻禁錮。
直到隆慶元年,朝中興起平反風(fēng),朱厚烷才恢復(fù)鄭王爵位,同時還加給四百石俸祿,返回懷慶王府。
萬歷十九年,朱厚烷薨,謚號“恭”,為鄭恭王。朱載堉作為恭王嫡長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繼承王爵。而且朱載堉在朱厚烷圈禁鳳陽的時候,以父王無辜被系,兒子不能享樂為由,在王府外筑了一間土屋,藁席獨居十九年,連年上疏請求釋放其父,孝名遠播,可謂名至實歸。
然而從萬歷十九年開始,朱載堉接連七次上疏萬歷帝,要求辭國,這也就是“七疏辭國”的典故。
之所以朱載堉如此堅持,卻是因為鄭王室內(nèi)部的另一樁公案。
那便是盟津王室與東垣王室之間的糾葛。
當(dāng)初,鄭簡王朱祁锳有十個兒子,其中世子朱見滋便是日后的鄭僖王;次子早夭;三子盟津恭懿王朱見濍;四子?xùn)|垣端惠王朱見——乃朱厚烷的祖父,朱載堉的曾祖父。
當(dāng)時盟津王朱見濍的母親被鄭簡王寵幸,想為朱見濍奪嫡襲封,結(jié)果失敗。后來朱見濍竊去世子金冊,冇鄭簡王將之索回,他便埋怨其父,不再朝見鄭簡王,行為日益惡劣,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說了些“老不死”之類的怨言。
鄭簡王上奏成化帝,使朱見濍被革為庶人,故稱“盟津廢人”。
及后,鄭康王朱佑?xùn)?,朱見滋嫡子,去世,無子。此時鄭王蕃血脈最近的見字輩郡王都已經(jīng)去世,照長幼順序應(yīng)該以朱見濍之子朱佑橏嗣鄭王爵位。但因朱見濍有罪被廢,所以另立東垣端惠王朱見之子朱佑檡為鄭王,是為鄭懿王,也就是朱厚烷的父親,朱載堉的祖父。
嘉靖二十九年,朱佑橏請求復(fù)盟津郡王爵位,想讓侄子朱厚烷以鄭王身份為他上奏。然而朱厚烷剛得罪了嘉靖帝,認為此時不合適上疏請封。朱佑橏因此怨恨朱厚烷,遂有上疏指控朱厚烷叛逆的大案。
在父親朱厚烷被禁錮高墻的十九年里,朱載堉潛心讀書,非但在科學(xué)方面有極高的造詣,對于人文的歸屬也日益深厚。所以輪到他承襲爵位的時候,他想徹底了結(jié)宗親恩怨,七次辭國,不肯襲封。甚至于萬歷帝要立他兒子為鄭王,他也堅持不肯接受,最終將鄭王爵位讓給了朱佑橏的孫子朱載壐,徹底解決了這樁延綿五世的家族恩怨。
朱載堉最終以世子的身份終其一生,他的孫子也就是朱常潔,在崇禎八年承襲了東垣王爵位。
這也就是朱常潔所謂不愿意違背祖父的本心。
從朱厚烷開始,這一系宗室就更傾向于文學(xué)和科學(xué),能承襲一個郡王也算是心滿意足了,再也不愿意參與到任何爭斗之中。如今鄭王下落不明,萬一回來了又當(dāng)如何?與其再起風(fēng)波,還不如就此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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