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四八七 禍亂初平事休息(十)

范永斗的家產(chǎn)還沒有被清點出來，人就已經(jīng)基本殺光了。[新筆下文學(xué)WwW.BxWx.CC]

在這個宗族社會，周遇吉絕不會對范氏親族手軟，最終定下來的結(jié)果就是男丁發(fā)配苦役營服苦役三十年，女子在四十歲以下者充入教坊司；四十歲以上者發(fā)配苦役營雜務(wù)。

范永斗的老母親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按照大明律可以進(jìn)錢贖罪，但范氏已經(jīng)再無私產(chǎn)，其他人家也不敢貿(mào)然拿出五萬兩為范家老太太贖罪。這老太太也是子孫斷絕，再無求活之心，自己偷偷上吊，也算保存了最后一分體面。

有范家的例子在前，大家都知道了這尊殺神將軍愛聽什么，不愛聽什么。王登庫知道范氏家財少說也有千萬兩，算上貨物恐怕價值更高，這胃口一旦被撐大了，拿個百八十萬出來都算是對他的侮辱。

“我愿以千萬兩銀子，贖舉族之罪?！蓖醯菐煲缓菪模瑳Q心壯士斷腕，捐出全部家當(dāng)，只求保住親族無恙。憑著自己在邊口的聲望、人脈，對地理、商情、蒙古各部落王公的交情，只要留住性命，總有翻身的一天。

“請王老爺里面坐，等財物家產(chǎn)交割清楚了便可離去。”周遇吉大大方方道。

王登庫心中痛如刀割，臉上卻還得擠出一副笑容，壯起膽子踩著范家人的鮮血往署里走去。

在場都是生意做得成精的人物，習(xí)慣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見周遇吉如此爽快，連個還價加碼都沒有，心中頗為王登庫不值：哪用得著拿出千萬兩銀子，這膽子也太小了些。

僅次于王登庫的第三大家靳良玉上前道：“將軍，草民靳良玉，寒家實在不如范王二姓，愿以全家五百萬兩銀子捐餉，求將軍網(wǎng)開一面?！?p/> 周遇吉聽出正是此人剛才說甚“人倫慘劇”，雙眼微微一瞇，卻像是笑了一般，道：“靳老爺里面奉茶?！?p/> 靳良玉登時精神一振，就一句話之間為家族省下了三百萬兩銀子，這不是正好用來搶占范、王留下的空檔么？唔，想來王登庫也不可能真的將一家一當(dāng)都捐出來買命，必然也有后手。不管怎么說，范家算是徹底倒了，這一塊大頭就算幾家分也足夠了。

其他人受了靳良玉的鼓舞，越報越低，等到最后一家報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低至兩百萬兩。

周遇吉只是請里面奉茶，好像真的相信這些人站出來的順序是按家產(chǎn)排列的一般。其實這些晉商之中，范氏最富身家近兩千萬兩，王氏也有千萬身家，其后的幾家則家產(chǎn)相近，都在四五百萬兩之間。

只是人心貪婪，冒著人頭落地的風(fēng)險一步步試探周遇吉的底線，真是應(yīng)了那句人為財死的老話。話說回來，若不是有這份為錢財而死的執(zhí)著，也干不出販賣軍資、走私糧食、勾結(jié)東虜、出賣同胞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

剩下那些中等商戶，或是捐百十萬，或是數(shù)十萬，不一而足，也都讓請進(jìn)里面喝茶辦理交割。

黃成明悄悄找到周遇吉，道：“將軍，此事欠妥啊?！?p/> “怎說？”

“將軍想來是收足了額度吧？看上去頗有些敷衍的意思，不夠盡心吶。”黃成明低聲道：“后面這些人，顯然是少報了許多?！?p/> “你且看著。”周遇吉神秘兮兮，并不辯解。

如同黃成明這樣想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幾個大商家聚在一起，偷偷商討，都覺得周遇吉還是要銀子為主。既然如此，只要腦袋正常些的人都知道殺雞取卵實在是愚昧透頂，真將這張家口挖地三尺夷為平地，能得的銀子固然多，但肯定不如細(xì)水長流，乃至自己家族也參與進(jìn)來，長長久久賺這個錢更為核算。

晉商在朝中的勢力固然不能跟嘉靖、萬歷時候比，但山西籍的進(jìn)士官員也不在少數(shù)。只要熬過了這場浩劫，要翻身仍舊是簡單的事。就算rì后不掙東虜入寇的那份銀子，光是鹽鐵茶糧換草原的毛皮、遼東的東珠、山參，也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算到這里，商人們反倒都安下了心，非但謀劃著未來的美好時光，更是種下了對周遇吉的仇恨種子，只等rì后清算。

論說起來，這些人雖然手段卑鄙，人品敗壞，但從智力情商論起，各個都超越常人，否則山西這么大，憑什么就他們幾家賺錢？外面血氣未散，這些人卻已經(jīng)全都定下了心神，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

周遇吉一邊派人交割，一邊順勢挖這些商家的墻角。將賬房拉了一批出來，回避本家賬目，只算人家的家產(chǎn)，他們自然不會冒險作弊。又將商家雇傭的護(hù)衛(wèi)分離出來，收繳兵器，與夫役一道搬運銀子、貨物。

眾人都覺得這是撿了一條命，而且說到底跟東家是拿錢出力，犯不著冒殺頭的風(fēng)險跟官兵作對。如今官兵打退了東虜，正是勢頭上，硬上顯然太蠢。

等第一批銀子運出堡里，騎兵營在畿南的預(yù)備部隊、作訓(xùn)部隊，也都紛紛陸續(xù)開來，正好負(fù)責(zé)押運銀兩入京，沿途看管這些護(hù)衛(wèi)。

在這數(shù)rì光陰里，張家口的大商人們都住在守備署。各家中送來了墊褥，十幾個人一間屋子，鋪了地鋪睡在一起。這屋舍中既不通風(fēng)，又沒水洗澡，氣味之重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卻都是從走邊販賣闖過來的，愣是沒人叫苦，只等著翻身的一天。

整個張家口就在這等情形下運轉(zhuǎn)了十余rì，整座城里沒有一個閑人、沒有一輛空置的馬車。即便如此，運銀車輛仍舊是絡(luò)繹不絕，甚至驚動了附近的馬匪。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朱慈烺調(diào)動了近衛(wèi)第三師，讓單寧派出部曲沿途看護(hù)，順便剿匪。

崇禎十九年五月二十rì，周遇吉拿到了各家的家產(chǎn)數(shù)額，出乎意料的順利。他不知道這些商人是出于什么目的，生怕別家的銀子剩得多了，每天晚上都有前來告密，說是某家某處仍有銀窖云云。后來經(jīng)一個老賬房點破，才知道這是商家擔(dān)心別人家的本錢留得充足，rì后侵吞了自己的市場份額。

如此一來，最終獲利的則是周遇吉和他背后的朝廷。

“本將奉命將張家口內(nèi)遷關(guān)內(nèi)！凡是審核通過者，三rì內(nèi)攜帶合法資產(chǎn)內(nèi)遷，違令者殺！”周遇吉以新到的提督萬全左右衛(wèi)的指揮使身份發(fā)布了命令。

這些通過審核人家，大多是因為張家口的貿(mào)易地位匯聚而來的散戶，也有幾代人在此營生。說穿了是服務(wù)八大商家的下游商戶，資產(chǎn)并不比別處多很多。這回周遇吉對他們算是真正恩同再造，只是登記了人口、資產(chǎn)，令其內(nèi)遷。

“經(jīng)查實，有商戶三十二家，謊報家資，欺瞞朝廷，前后之罪相因，罪在不赦。本將以朝廷之將令，夷其族，充其家資，為后世從商者戒！”周遇吉的第二道命令就著實有些駭人了。

此令發(fā)布翌rì，這三十二家家主、直系男丁，統(tǒng)統(tǒng)被押到了張家口南門外的官道旁。每有一批人馬走過，便斬下幾顆腦袋，顯然是“為后世從商者戒”。

上千人看到了這長達(dá)整rì的殺人場面，在自己余生中每每想起這一幕，也都是黑白一片，沒有絲毫亮色。

然而，那天卻是個罕有的艷陽天。

“周遇吉到底挖了多少銀子出來？”崇禎緊張地看著朱慈烺。

像這種用大軍去搶劫的行為，在崇禎看來簡直“非人君者所為”。

如果不是朱慈烺積攢的威信，崇禎恨不得將他這個皇太子廢掉！

——當(dāng)年李闖迫近京師，眼看就要走投無路了，朕也沒想過搶劫致富??！

——這簡直是人品有問題！

——教育失??！

崇禎如此在心中吶喊，直到皇太子說：“可以得很多銀子?！?p/> ——很多銀子？

——得多到什么程度才能將做人的下限拉得這么低！

——唔，當(dāng)然，如果真的很多很多……那么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人也殺了，銀子也在路上了，沒必要為了些通敵的jiān人鬧得父子反目吧。

“具體數(shù)字兒臣也還沒拿到，不過就目前有把握的數(shù)字來看，哪怕全國免稅三年，國庫也還是夠用的?！敝齑葻R小心翼翼，生怕嚇到皇父陛下。

朱慈烺對晉商的富裕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但崇禎沒有。聽了兒皇太子的話，崇禎足足憋了一分鐘的氣，方才一股腦吐了出來，大大喘息之后，崇禎顫聲道：“那豈不是有兩千四百萬兩！”

以崇禎的治國經(jīng)驗，一年四百萬兩的收入就足夠用了。三年就是一千二百萬兩，免稅加國庫充盈，那不正是兩千四百萬兩么？

“現(xiàn)在抄出來的白銀大約就是兩千五百萬兩。”朱慈烺道。

崇禎再次憋足了氣，直到臉色醬紅，方才重重吐出，幾乎失聲尖叫道：“怎么可能！我大明總共有多少銀子？”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父皇，最近兒臣派人清查宮內(nèi)檔案，又命邊臣通報貿(mào)易數(shù)字，倒是正好能答得上來。”

“據(jù)實報來。”崇禎正了正身，準(zhǔn)備好好了解一下自己治理下的國家。

“父皇，您能不憋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