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風(fēng)月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一團和氣

崔澹李天繹和羅德,竟然全都在江南？

“我怎么不知道？”吳琦脫口而出了這么一句話,這才意識到了自己此言有多可笑。

可讓他意外的是,杜士儀竟是回答了他：“因為有人邀了他們?nèi)说浇蟻硗茝V棉田,他們一時心動,自然就欣然南下。只不過和你一樣,見識到了蜀茶之利,他們在棉田之外,也買下了不少山地開始種茶樹。在江南七八州之地,約摸買下了幾萬畝地吧。”

幾萬畝

吳琦此前動下了遷回吳地的腦筋時,也已經(jīng)買下了近千畝的地當(dāng)做茶園,至于江南人視為根本的稻田桑田之類,他卻沒有貿(mào)貿(mào)然染指。畢竟,他是否遷過來還未必可知,若是還要回去,茶園也就罷了,再多的田地卻不好管理。然而,那三家竟然不聲不響買下了那么多地,這難道是準(zhǔn)備舉家遷過來？不可能,三家的基業(yè)在蜀中根深蒂固,怎么會如此輕易……

“對了,崔翁那位在京城候選的族人,剛剛補了余杭縣丞,李家和羅家,亦是有兩位族人先后授了富陽縣主簿,和山陰尉。”

盡管這些官職看似微不足道,但天下一千多州縣,至少有一半都是在貧瘠偏遠(yuǎn)抑或是經(jīng)常鬧虜患的地方,杜士儀所言的這三個縣以富庶程度來排,在整個天下至少能排進前一百,甚至前五十,所以,哪怕只是縣尉主簿縣丞這樣的輔佐官,也不是輕易能夠到手的。聽到連羅德都獲得了這樣的好處,吳琦第一次對自己的避禍吳地生出了難以抑制的悔意。

之前來信都說成都吳家上下還算安定,可要是杜士儀口中這些消息傳揚出去,吳家上下肯定要鬧翻天了,到時候他這個家主怎不是眾矢之的？

“杜侍御實在是……好手段。”好不容易憋出了這么一句話,吳琦于脆低頭不語,等著接踵而來的刺激。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他卻突然感覺背后一股暖意,抬頭一看,卻只見杜士儀已經(jīng)反身進門。那厚實的氈毯簾子在落下之前,他還聽到了一句難以置信的話。

“還是我剛剛說的,你不曾作奸犯科,也不曾殺人越貨,我自不會對你如何。但你若是不愿再這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想清楚了不妨來找我。”

見杜士儀笑容可掬地進來,剛剛和袁盛興致勃勃說著話的裴寧不禁眉頭一挑。能夠在嵩山草堂主理日常學(xué)務(wù),裴寧自然不是不善交際的人,只是等閑對于不愿意搭理的人,他從來不假辭色而已,既然杜士儀暗示他對袁盛客氣一些,博學(xué)多才的他自然盡挑袁盛喜歡聽的話說。從漢末汝南袁氏的鼎盛到蕭條甚至消亡,說到江左袁氏的家學(xué)淵源,這兩支袁氏的興衰對比,一言一語說得袁盛心中大悅。

“看來杜侍御他鄉(xiāng)遇故知,這是相談甚歡了？”

袁盛笑瞇瞇地問了一句,見杜士儀果然點頭之后,笑說起了為官蜀中的種種趣事,他登時又陷入了這輕松的閑談中,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吳琦回來的時候那臉色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沮喪。等到酒足飯飽,年紀(jì)一大把的他頓時有些困倦上來,打了個呵欠后就面帶歉意地說道：“人老了,精神不足,老夫就先回去睡個午覺,杜侍御和裴御史如若有事,盡管吩咐刺史署上下”

杜士儀和裴寧一路過來,并沒有如之前王容提到的那樣去見張簡的本家親長。一來此前張簡都不曾提過這一點,應(yīng)是宗族對其不甚看好,助益也不多,他不想把寶貴的事情花費在和這等不重要的人扯皮上,二來也是江南這邊傳來消息,之前一年的棉花種植雖然幾乎達(dá)到預(yù)期,但產(chǎn)量和質(zhì)量并不算太樂觀,因而王容已經(jīng)先行趕過去了。

盡管事情是他提出的,但王容早先已經(jīng)派人從西域產(chǎn)棉地請來了十余個有十年以上種植木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這種技術(shù)性問題,他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也就索性專心放在茶事上。

之前在淮南道,他和裴寧就已經(jīng)見過好幾位刺史,其中有年富力強的,也有比袁盛更加老態(tài)龍鐘的,但無一例外打交道時都需要殫精竭慮,因而此次乍到蘇州,本還以為一大把年紀(jì)的袁盛必定難纏,誰知道對方竟如同一位鄰家老人,甚至還煞有介事請了吳琦這樣的故知在旁邊相陪。出了蘇州刺史署的時候,杜士儀少不得對裴寧提及了前事,說到吳琦時,就只見這位三師兄挑了挑眉

“你是官,他是民,過往恩怨大多是由范承明而來,你既然不打算睚眥必報,那是打算借用他一下？”

“吳中之地,吳氏雖大不如前,也沒什么顯宦,但勝在人多勢眾。你也看到了,出了蜀中,這茶葉的種植規(guī)模就很小了,倘若如此,各地設(shè)茶引司還有什么必要？除了用茶商收購來刺激坐擁眾多田畝的本地大戶,還需要有人推廣。如吳琦這樣來自蜀地,深知茶葉之利的人,就是最好的推廣者。”

說到這里,杜士儀突然問道：“襄陽裴氏對三師兄提到的那處,是否要我陪著三師兄你一起去？”

“雖是同姓,但血緣早已遠(yuǎn)了,又是從不曾聯(lián)系的陌生人,我親自去就好,你去反而不美。”裴寧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最終輕嘆一聲道,“我之前請族兄幫忙,這才能夠作為副使隨你前來江南,卻是沒想到我裴氏竟然真的會有人棄文從商,做的本是絲錦,做茶葉也就是近兩年的事”

裴寧要一個人去,杜士儀想了想也就沒有堅持。兩人暫時分別之后,他就先回了客舍,叫了陳寶兒和盧聰,笑說逛一逛蘇州城。對于這座江南水鄉(xiāng)之城,后兩者都是第一次來,進城之后發(fā)現(xiàn)條條水道處處烏篷船,全都是好奇得很。這會兒既有閑暇一賞水城風(fēng)光,兩人誰也不會拒絕。于是出了客舍所在的里坊,一行人加上隨從,只包下了兩條在城中穿梭的烏篷船,余下的人從陸路牽馬繞過來。

掌舵的艄公是個饒舌的,順著曲折的水道在城中穿梭,一面搖櫓,一面笑吟吟地說道：“這蘇州城水陸開八門,總共六十多坊,在這江南之地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了客人們是第一次來吧,別看我這船晃悠,實際上穩(wěn)當(dāng)?shù)煤堋?p/> 似乎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竟是使勁跺了一腳,這下子整艘船一下子晃動幅度更大了起來。除了有過多次坐小船經(jīng)驗的杜士儀還算好,陳寶兒嚇得死死用手攀住船舷,仿佛生怕一不留神掉下了水,至于盧聰則更是不堪,面色發(fā)白的他死死捂住了嘴,仿佛下一刻就會吐出來。這種小船和大江大河上那種載客大船完全不同,水面仿佛距離船舷的上沿只有兩三寸許,落水的危險仿佛近在咫尺。

老艄公被這兩位客人的失態(tài)逗得哈哈大笑,旋即卻也不再作怪了,小船漸漸恢復(fù)了平穩(wěn),只是隨著搖櫓微微有些左右搖晃。當(dāng)小船經(jīng)過一家后院極其寬闊的碼頭時,杜士儀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碼頭是自家的？”

“是啊,北邊的大戶人家,不是自家有一個寬敞的馬廄,養(yǎng)著百十匹馬？我們這蘇州水城,大戶人家多半都有這樣一個碼頭,甚至還建有小小的船塢,尤其商家更是如此……這位郎君,你看,前頭是咱們蘇州城有名的裴氏茶行。

剛剛裴寧才提起自己的那個同姓,此刻就來到了別人茶行背后的碼頭,杜士儀少不得多看了幾眼。見那碼頭修得寬闊而結(jié)實,一旁的小船塢中,隱隱可見足足有四五條船,而且比自己身下的這條烏篷船更結(jié)實,更寬敞,顯然是專為了運貨而單獨設(shè)計的,他輕輕點了點頭,卻只聽背后陳寶兒突然嚷嚷了一聲：“杜師,迎面有船來了”

蘇州的城中水道并不算寬,一來一往并行兩條船已經(jīng)屬于勉強,若是有些船太寬,甚至還會發(fā)生彼此卡住的事。陳寶兒這一嚷嚷時,后頭的老艄公早已經(jīng)看見了,他是水路的老手,一瞄就知道這兩條船迎面碰上,必然會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后頭那另一條船也過不去,他當(dāng)機立斷搖櫓往旁邊的碼頭船塢處靠去,又頭也不回地往后頭招呼了一聲,后頭的小船自然知機地跟了上來。

只兩艘船要并排擠進去,卻不是那般容易的,一時那船搖晃得陳寶兒和盧聰胸中一陣陣難受,就差沒有立刻嘔吐了。

迎面而來的那條船也知道好歹,見人給自己讓路,把舵的年輕艄公搖船過來時便大聲嚷嚷道：“張叔,我急著去送酒,回來謝你。”

等這條船過去,老艄公正要把船搖出去,那邊廂茶行的后門就突然開了,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人現(xiàn)身出來,看見這一幕人挑了挑眉,繼而掃了眾人一眼。他微微頷首后就笑著說道：“各位借此避船,本不該攪擾。不過這會兒茶行就要裝船了,還請各位騰個地方。”

老艄公賠笑唱了一個大喏,就立刻搖船出來,等到后頭的船跟上出了船塢,杜士儀見茶行的后門一個個人搬著箱子出來忙著裝船,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著看了一會兒,這才對那老艄公問道：“老丈認(rèn)識此人？”

“怎么不認(rèn)識？咱們吳郡之地,朱張顧陸四姓最是顯赫。如今朱家是不行嘍,但顧家卻還是出過宰相的那是顧三郎,待人素來客氣有禮,蘇州城中也是有名的,到底是世家大族,好風(fēng)儀,好教養(yǎng)他是裴四郎的妻兄,到此應(yīng)只是隨便看看的。”

“那剛剛這家裴氏茶行生意如何？”

“都說那玩意喝了延年益壽,卻是不便宜,我沒嘗過,卻聽別人說生津止渴,回味無窮。生意好不好我卻不知道,只看過之前曾經(jīng)幾輛大車?yán)隋X出去。這位裴四郎做絲機起家,后來是做絲錦,從外遷戶到家境小康到現(xiàn)在的萬貫家業(yè),聽說買的地不下萬畝了只不過,沒錢時想著有錢,真的有錢了,家里卻未必太平……”

老艄公話音剛落,就只聽身后不遠(yuǎn)處又傳來了一個嚷嚷聲：“三郎君,不好了,裴小郎君在家中不慎掉落了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