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為王 第971章 汝陽的火光

盜跖系上腰帶后回來了，他背后是成周城頭的一片寂寥，前方則是手下們的起哄和呼嘯。

當(dāng)然，軍中那些本分的魯國農(nóng)民靦腆地笑了一會后就停了，還有人擔(dān)心地看著城頭，畢竟魯國相當(dāng)于是一個小東周，文化較為保守，雖然這些年在趙氏統(tǒng)治下活躍了不少，但對于上位者的敬畏根深蒂固地存在他們的心中。

盜寇出身的那些則對盜跖的作為習(xí)以為常，他們嬉笑怒罵，喊著”軍將壯哉！“甚至還有人想要效仿盜跖所為。

但王孫勝和監(jiān)軍制止了他們，等盜跖靠近后，王孫勝嚴肅地看著他：”軍將可知，當(dāng)年秦穆公派遣三將伐鄭，秦軍過周北門，行軍不披掛甲胄，而且還有士人玩起了超乘炫耀武力，于是周王孫滿曰，秦師無禮，不敗何待！于是秦師果然有崤之戰(zhàn)的慘敗。今日軍將溺于成周東門，無禮至極，不但會為吾等此行埋下隱患，若是激怒周人，導(dǎo)致周室偏向連橫，又該如何是好？”

盜跖卻不以為然：”周人都是沒卵的慫貨，城內(nèi)一點音信都沒有，不必擔(dān)憂。”

柳下跖是貴族柳下氏的庶孽棄子，不容于世俗禮法，尤其對王侯權(quán)貴最為痛恨，他當(dāng)年橫行天下，侵暴諸侯，從來就沒把這些肉食者放在眼中，就算成周頂著天子腳下的名號，他也就當(dāng)是路過了一個螞蟻窩。

而且歸根結(jié)底，他當(dāng)年雖然敗于趙無恤，丟了大野澤，但只要只身離開并非難事，去楚國、齊國一樣能聚集起一批窮苦兄弟，縱橫山海之間，不受拘束的他，卻為什么要降了趙氏。甘愿做他的鷹犬？

這絕非舍不得拋棄手下的群盜這么簡單。

盜跖從未與人說起過，他之所以降趙，主要是因為趙無恤與其他肉食者不同，他身居高位，卻能與行伍百姓站在一條線上，對抗齊國、三桓時，更有種敢把公侯拉下馬車，讓他們在地上啃一嘴泥巴的氣勢！

這么多年了，盜跖還能不清楚那些人的德行？多半是一些依靠民脂民膏生存的碩鼠，他們自負，高傲，奢侈，貪婪狂妄，寄生在各自的領(lǐng)地上，將治下百姓逼得活不下去。

類似的人，他做盜寇時見一個殺一個，但終究是小打小鬧。

可跟著趙氏這些年，盜跖卻不知已攻破了多少城邑，殺了多少卿大夫，見證了多少君侯慘死。這是他做區(qū)區(qū)小盜時做不到的，只有趙無恤這種竊國大盜，才有可能做到盜跖想做卻辦不到的事情：毀滅天下的秩序，將那些狗屁周制禮法盡數(shù)摧毀！

至于毀滅之后趙無恤要如何重建，那就不關(guān)盜跖的事了，計然等人胸中自然會有韜略，他追求的是摧毀秩序的痛快，還有對整個周禮體制的報復(fù)。

軍隊漸行漸遠，盜跖回頭望著王城、成周，暗暗想道：”周室的這些宗周遺老的后裔，是天下貴族里最腐朽，最無能的，這成周早就該毀滅了。我這泡尿，只是個開始。等著瞧吧，等此次吾等大敗連橫后，不用幾年，趙卿便能劍指成周，到時候我依然可以做他的馬前卒，將城內(nèi)茍蠅茍且的殘渣一掃而空，讓周天子顏面掃地！“

當(dāng)年子貢游說鄭國進攻汝水伊洛之地，極力將伊洛之地說成一處戰(zhàn)略要地：南出三鴉，則拊宛葉方城之背；北首伊闕，則當(dāng)周之胸；西指崤函，而河外之勢動；東顧潁川，則新鄭危急。

這樣一處棋劫之地當(dāng)然至關(guān)重要，鄭國幾年前和楚國以汝水為界，瓜分了蠻氏子國，在伊洛地區(qū)建立了汝陽、陸渾、陰三座東西排布的城邑，形成一條狹長的疆域。由此便居高臨下，獲得了對韓氏河外地、成周洛陽的先手。

這次韓氏之所以在三方聯(lián)軍進攻下潰敗得如此之快，與鄭國統(tǒng)帥游速率軍直接從這條路深入河外也有莫大的關(guān)系。

但與之相似，在盜跖看來，鄭國的這條狹長疆域從南邊包圍成周，對洛陽造成直接威脅，那他們也將暴露在從洛陽南下的攻擊之下。

盜跖帶領(lǐng)趙軍走的就是這樣一條路線，在經(jīng)過成周后繼續(xù)南行，是夜在伊闕扎營，第二日溯伊水而上，連續(xù)行軍數(shù)十里，走到了周鄭邊境。

到了第三天，他們就突然出現(xiàn)在汝陽城北了。

鄭國的全部兵力大概有四軍，在大戰(zhàn)開始后一分為二，兩軍在國內(nèi)留守，防備趙氏和宋國，剩下的兩軍則在游速的率領(lǐng)下西進，配合秦魏打擊韓氏，相對而言，中間的汝陽等地就較為空虛。

但這座城池也是鄭國物資、援軍西去的中轉(zhuǎn)站，數(shù)不清的糧食堆積于此。

看著夜色重重下的汝陽，盜跖不由松了口氣，和情報里說的一樣，因為近幾年才倉促修建，汝陽很多墻垣仍然是木制的，縱然有些地方是夯土，但也不算高。

不過鄭國人應(yīng)該是接到消息了，城頭正慌慌張張地排兵布陣呢。

王孫勝問道：”吾等行蹤已暴露，將軍依然要強攻么？“

盜跖很有信心：”守城不過千人，一夜便能破之。“

像這種夜色里打家劫舍的活，是他最拿手的了，何況這次軍中還帶著簡易的弩炮，足以橫掃城頭的敵人。在他看來，這是一根好啃的肉骨頭。

趙軍萬余人有條不紊地歇息造飯后，入夜時分點著火把，弩砲架好，火箭齊射，開始了進攻。

鄭國人的弓手在弩砲轟擊下根本抬不起頭來反擊，經(jīng)過一夜鏖戰(zhàn)，到黎明時分，已經(jīng)有幾處木墻被燒毀。趙軍仗著人多，頓時沖殺近來，高大的魯人步卒持盾先進，其余眾人隨之而入，拼死沖殺，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攻占了汝陽。

攻破汝陽后，盜跖騎馬入城，掃清殘敵后，果然在城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大批堆積成山的糧食草料，以及器物輜重。他讓將士們好好飽餐一頓，又留下一部分行軍口糧后，就點起了一把大火，將這些屯糧盡數(shù)燒毀。

粟麥在被燒焦時散發(fā)出濃郁的糧食香味，眾人都有些舍不得，盜跖卻對他們說，當(dāng)年晉軍在鄢陵之戰(zhàn)打敗楚軍后，也是吃了三天糧食，然后將其余全部燒毀，一粒也沒往家里帶。

只有這樣，才能最大地打擊鄭國人的士氣和作戰(zhàn)的決心。

現(xiàn)在糧草被燒，西邊正在進攻韓氏河外地的鄭兵就要難過了，雖然韓氏已經(jīng)對河外地區(qū)進行了開發(fā)，可去年大旱，河外的糧食都被拿去救濟河?xùn)|河內(nèi)了，因糧于敵很不容易。

盜跖這邊拿楚國人的失敗作例子，楚國的王孫勝卻沒有什么異議，就在汝陽城內(nèi)到處都是火光時，他則登上了南城墻垣，努力想要看清汝水對岸的情形。

但城內(nèi)黑煙繚繞，根本看不清晰，他揉了揉眼睛，被熏出了眼淚。

那里曾經(jīng)是蠻子國，在鄭楚將其瓜分后，就變成了楚國的汝陰縣。

汝陽汝陰，只隔著一條汝水。

王孫勝從襁褓時候起，便再也沒回過楚國，此時此刻，對于他而言，鄉(xiāng)愁正是一灣淺淺的汝水，他在這頭，而荊楚在那頭。

荊山，方城，漢水，云夢澤……

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他仿佛能體會到，先祖的英靈在那邊呼喚他。

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被盜跖的傳喚打斷了，等王孫勝過去時，盜跖已經(jīng)讓將士們收拾好行囊，準備再次開拔。

”吾等的下一站是陸渾。“

”軍將說打哪就打哪！“盜跖用他兇猛的打法證明了這條戰(zhàn)略的可行性，趙軍此時的斗志很高昂。

但這也意味著，王孫勝要離他的故鄉(xiāng)遠上一些，但離開汝陽時，他并沒有回頭去看汝水對岸的“楚國”。

“那不是我的家。”他想，他的家在太子建流亡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飄忽不定了，現(xiàn)在的楚國，是對太子建和王孫勝耿耿于懷的楚昭王的國，根本容不下他。

他不知道的是，驚聞汝陽的火光后，楚國汝陰的縣吏皺著眉看了一夜，已經(jīng)將此事飛馬向駐守宛、葉的葉公報告了。

王孫勝，也就是歷史上的白公勝并不知道，他就這么和命運中最大的敵人，葉公子高擦肩而過……

陸渾之戎是允姓戎的別部，他們的老家在遙遠的西陲一帶，春秋中期迫于秦國壓力，遷入伊洛上游，三十多年前，晉國以到三涂山祭祀為名，暗中跟隨大軍，將陸渾戎剿滅所。亡國后的陸渾逐漸被編戶齊民，遺民或是華夏化，或作為征召的優(yōu)良兵種，在秦、晉、鄭、周、楚之間到處投靠。

盜跖甚至在沿途就招募了一些有奶便是娘的陸渾人，借助他們熟悉山路的特點，擊破了守備空虛的陸渾城。

險要的山城內(nèi)，又一次部署會議召開了。

盜跖指著地圖讓眾將觀看，陸渾城位于熊耳山東麓，伏牛山北麓，外方山（嵩山）西麓，三山環(huán)繞，伊水競流。

如果說位于汝水北岸的汝陽城是鄭人的屯糧重地，那陸渾便是鄭國援軍西去的必經(jīng)之路。

”陸渾之后，大軍要隨我去陰地，但必須有人留下來守衛(wèi)陸渾，務(wù)必不能讓鄭國人一兵一卒過去！”

盜跖目視眾將吏，最后將目光定在了王孫勝臉上，露出了一絲志在必得的笑意：“王孫，吾聽聞，你與鄭人有殺父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