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兒不為奴 第二百二十章 遺言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fù)心多是讀書人。

葛氏兄弟早年就在大樵山落草為寇，比胡全等人落草早了幾年。這幾年廣東局勢也是一日三變，先是紹武政權(quán)立，后是肇慶永歷政權(quán)立，再接著又是清軍破廣州滅紹武政權(quán)，又是肇慶的永歷帝如驚弓之鳥般在清軍還沒有到來前就匆匆西逃，把個廣東全盤丟給了清軍。其后局面演變更是驚人，原是清軍南下急先鋒的李成棟突然反正成了大明的東勛，再接著清朝的平、靖二藩王南下，然后李定國兩攻廣東。反反復(fù)復(fù)七八年，也不知死了多少百姓，更不知道空了多少城,好端端一個粵省竟成了今日人間地獄。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想平平安安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甚至想當(dāng)順民都是奢求，那清軍刀劍揮舞起來可不管你是順民還是“刁民”，在這大前提下，如葛氏兄弟這等上山落草的就多了去。當(dāng)土匪就要有當(dāng)土匪的覺悟，殺人放火再是正常不過，為求活命，為求自家吃口飽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不做也得做了。

人無完人，本心而論，真到迫不得已時，周士相也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那時與他談什么仁義道德，談什么良心都是虛的。活著，才有未來，死了，狗屁不是。

將心比心，葛氏兄弟當(dāng)年的土匪事跡自然不會讓周士相有心結(jié)，往大了說，今日太平軍何嘗不是一支土匪軍隊。除了堅持抗清和打著南明旗幟外，太平軍所作所為哪里入得了世人眼，別的不說，光是一個到處裹挾百姓的行徑就足以讓世人罵上百遍了。

當(dāng)初宋襄公為葛氏兄弟取大名，一取“正”字，一取“義”字，合為正義二字。以這二字作名，也未必不是宋襄公潛意識對“正宗”土匪出身的葛氏兄弟不屑，變著法子罵他們呢。

但如今，宋襄公卻落了淚。

葛正傷勢很重。整個前胸叫長矛給捅穿，當(dāng)時周士相就知道捅著的是葛正的肺葉子。

人的肺子關(guān)系著呼吸，肺葉子叫捅穿，這人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葛正不甘心。倒下時都不甘心，兩眼如牛眼珠般瞪著那捅他的清兵，嘴里如喝了肥皂水般“咕咕嚕嚕”的往外吐出血泡。

鮮紅的血泡在陽光的映射下五顏六彩。

周士相瘋了般將葛正抱到醫(yī)營，可醫(yī)營的幾個郎中都是半吊子水平，哪里治得了這傷？即便是真有神醫(yī)在這。面對這等肺葉子被活脫脫捅穿的重傷者又如何去救！

這不是21世紀(jì)，如今是17世紀(jì)，是明清易鼎，是無數(shù)漢家兒女被屠殺，是華夏漢家文明沉淪的1654年！

“秀才，秀才，我哥，我哥他...”

葛義哭成了淚人，抱膝蹲在大哥的身邊，看到周士相過來嚎啕大哭起來。現(xiàn)如今。也就渾人一個的葛義還敢在軍中叫周士相秀才了。

趙四海、禿子蔣和也紅著眼睛抱著尚未斷氣，仍在苦苦掙扎的葛正。

大樵山30多兄弟跟著胡全和周士相下山奪了羅定州，立了太平軍營頭，這么多場仗打下來，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也就幾個了。

周士相忍著悲痛，含著眼淚看向那幾個站在一邊束手無策的郎中，得到的卻是沉默。

一個在醫(yī)營學(xué)徒的半大孩子還在不斷的用毛巾拭去葛正嘴里吐出的血水。

他的胸前早就被血浸透。

“秀...秀才...”

周士相的出現(xiàn)讓葛正回光返照，但卻依舊無法起身。更動彈不得一下，只能喃喃著看著周士相，右手的食指不住顫動，看樣子是想和周士相說最后的話。

宋襄公難過的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周士相更是箭步上前緊握葛正的手。上身半傾下去，盡量將耳朵離葛正的嘴巴近些，以免錯過這個兄弟的最后遺言。

葛正喃喃著，卻說不出什么，只直直的盯著周士相。

周士相以為葛正放心不下弟弟葛義，便哽咽道：“五哥放心。我會盯著六哥的，但我活一天，便不叫六哥走在前頭。”

話說完，就見葛正的瞳孔似乎張了一下，隨即黯淡下去。

“哥，哥！”

葛義痛哭流淚緊緊抱著哥哥的身子。

趙四海他們也都泣聲一片，便是那學(xué)徒的半大孩子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可周士相卻明明還感受到葛正心脈未斷，他看得清楚，葛正的嘴唇還在微張，他在說話，雖然聲音很低，雖然咬詞很不清楚，可周士相知道他在說話。

“五哥，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周士相的耳朵近乎緊靠在葛正嘴巴之上，他的動作讓嚎哭的葛義愣住，也讓趙四海他們止住了哭泣。

“秀...秀才,”許是知道這是自己最后說話的機(jī)會，葛正使出最后的力氣張大嘴巴，“公庫里我...我那份...給..給...給老六...”

說完，終是停止了心跳。

輕輕的伸手合上葛正不肯瞑目的眼睛后，周士相緩緩起身跪在了地上，朝著床上的葛正重重磕了一響首，爾后以誓言道：“五哥放心，你那份我會如數(shù)分給六哥！”

葛義沒有想到大哥臨死前竟然放心不下的是他那份錢財，更在死前當(dāng)著這么多人面將這份錢財轉(zhuǎn)交給他，這讓他更是悲痛。

手足之情，感天泣地。

趙四海、蔣和他們在悲痛之余，看到周士相如此鄭重對待葛正的遺言，也頗是感動。

唯宋襄公卻不為人注意的皺了皺眉，但卻無法就此事說些什么，畢竟當(dāng)初起事時周士相跟眾人說得明白，公庫里的錢財都是眾兄弟的，將來天下太平了肯定要和眾家兄弟分。

當(dāng)初，這個決定無疑讓一眾土匪出身的兄弟肯隨周士相出生入死，也合理解決了太平軍壯大的問題，但是，將來，這公庫的錢財真的就要就此分了嗎？

共患難易，共富貴難。

自古錢財招禍端，將來周士相又是否真舍得將那大筆金銀財貨拿出來分嗎？

唉，將來的事誰個曉得，眼下這命還保不保得住都難說呢，想著將來分錢的事，真是可笑。

宋襄公心頭苦笑一聲，雜念一掃而空，轉(zhuǎn)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

昔日老弟兄，又走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