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血脈 第116章 盛極而衰

“別擔(dān)心，隊(duì)伍里的其他人，今晚都因?yàn)楦鞣N事情不會回來。頂點(diǎn)小說２３”

快繩大咧咧地躺在床板上，甩著剛剛因?yàn)閯×也范嵬吹氖滞?，道?p/> “要我猜，是迪恩故意把他們引開的，目標(biāo)就是你?！?p/> 一盞殘破的動物油燈照亮了雇傭兵們的小屋，迪恩的軀體早已蓋上了粗布，靜靜地躺在地下，而泰爾斯則盤坐在地上，靠著墻角，不失警惕地望著床上愜意的快繩。

半晌之后，好不容易理清頭緒的泰爾斯才輕聲開口：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在……”

“怎么回事？”快繩把雙手枕上后腦，望著斑駁的天花板：“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我一直以為，除了一些龍霄城的老人，不會再有人知道我活著的消息了。”

快繩向著蓋著粗布的人體努了努嘴：

“直到這家伙出現(xiàn)?！?p/> 他的語氣依舊輕松，仿佛沒有陰霾的晴天。

“暗室總是無孔不入，對么？”

“父親和蘇里爾都不喜歡卡珊女士，于是我也對她敬而遠(yuǎn)之。”

泰爾斯瞥了一眼地上的迪恩。

他下意識地捏緊拳頭。

“我不明白，”他轉(zhuǎn)向快繩，問出最大的疑惑：“你的發(fā)色，你的康瑪斯口音，還有年齡……”

快繩噗嗤笑了出來。

“你知道嗎，康瑪斯是個神奇的地方，各色不同的城邦，多種多樣的族類，千奇百怪的風(fēng)土，”前王子感嘆道：

“而在他們開辟的航路上，大陸西南方的桑特群島，出產(chǎn)一種神奇的染料，當(dāng)?shù)氐牟孔迥盟鼇砣景l(fā)甚至涂妝，一個月都不會掉，我只需要煩惱發(fā)根的部分……”

泰爾斯看著快繩搓動著自己的紅發(fā)，皺起眉頭。

“至于口音和年齡……”

“也許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星辰王子，”快繩側(cè)轉(zhuǎn)過頭，對泰爾斯微笑道：“但在我聽來，在北邊待了六年的你，現(xiàn)在可是滿滿的北地口音，而你看上去也遠(yuǎn)遠(yuǎn)不像一個簡簡單單的十四歲男孩。”

他拱了拱肩膀。

泰爾斯沉默著低頭。

“都是假的嗎？”

星辰王子心情難受地問道：“從大荒漠開始，那個講笑話的快繩、跟眾人打鬧的快繩、為死去同伴爭取權(quán)益的快繩、甚至‘不會寫字’的快繩……你一直在演戲？”

快繩的臉色黯淡下來。

“不，”他面無表情地枕著雙手，“不全是假的?！?p/> “你知道，當(dāng)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心灰意冷的王子走出城堡，他第一眼發(fā)現(xiàn)的是，外面的世界其實(shí)沒有那么美好。”

劣質(zhì)的燈火慢慢黯淡下來，房間里重新變黑。

泰爾斯一動不動。

“以至于，在那個笨蛋王子到達(dá)康瑪斯，到達(dá)‘千帆之都’瓦里爾邦的第一個下午，就被騙光了所剩不多的積蓄順便一句，過黑徑的那三百金幣真是貴得離譜不得不賣身到一艘遠(yuǎn)航船上，開始他做夢都沒想過的處女航，翻開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篇章?！?p/> 快繩呆呆地道：“六年里，他拋棄了很多，也習(xí)得了很多?！?p/> 說到這里，快繩輕輕嗤了一聲。

“當(dāng)我第一次出海的時候，水手長是個暴脾氣，而他總是指著沒系好或該松開的帆繩，沖我大喊大叫：‘快點(diǎn)！繩子！’”

他的語氣充滿感慨：“就這樣，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綽號?！?p/> 泰爾斯依舊凝重地靠著墻角。

直到快繩的下一句話，帶著些微的低落傳來：

“而不是什么狗屁的‘天生之王’。”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他突然想起了努恩王，卻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很難把他跟眼前這個樂觀豁達(dá)，卻異樣復(fù)雜的快繩聯(lián)系起來。

“你會得到什么樣的綽號呢，泰爾斯，你想過沒有？”

快繩突然饒有興趣地問道：“冒險王？人質(zhì)王？”

泰爾斯回過神來，微微嘆息：“摩拉爾……”

“啊，我知道了?！?p/> 黑暗中，快繩的聲音略略起伏，帶著些微的得意：“霉運(yùn)王。”

快繩的咯咯笑聲重新響起。

泰爾斯沒有回應(yīng)。

直至快繩的笑聲慢慢低落下去。

“為什么?！?p/> “六年前，”泰爾斯嘶啞地問道：“為什么離開?！?p/> 這一次，房間里沉默了很久。

快繩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接受審判，準(zhǔn)備面對命運(yùn)的犯人

“這個問題啊，在最初的幾年里，我問過自己無數(shù)遍?！?p/> 快繩的聲音幽幽響起：“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樣?！?p/> “但最近兩三年，那個答案逐漸清楚了?！?p/> 黑暗中，他慢慢地坐起身來，一雙清亮的眸子在月光里微微閃爍：

“因?yàn)檫@是我的選擇?！?p/> 泰爾斯的呼吸變快了。

倫巴對他說過的話，他對摩拉爾的評價，一一浮現(xiàn)腦海。

六年前經(jīng)歷的一切，也恍若昨日般閃回眼前。

“可你就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地走了？”

泰爾斯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齒：“丟下你的國家，你的人民，你的親人……”

快繩在月光下的剪影微微一抖。

“你知道，你的失蹤讓整個龍霄城遭受了多大的損失嗎？你知道，你的任性差點(diǎn)讓兩國兵戈相見，死傷無數(shù)嗎？你知道，你的決定讓我、讓倫巴、讓塞爾瑪、讓你的父親努恩王面對了怎樣的命運(yùn)嗎？”

那個瞬間，泰爾斯仿佛回到復(fù)興宮的地下墓室，耳邊響起那個沉重而威嚴(yán)，隱隱帶著力量的嗓音。

命運(yùn)會幫你做好準(zhǔn)備

過去的六年里，鮮血、死亡、背叛、謀殺、政治，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束手無策與追悔莫及，如果這就是王子的命運(yùn)……

泰爾斯的心情越來越亂。

而面對命運(yùn)，眼前的這個人卻……

“他怎么樣？”

“我父親?！笨炖K嘶啞地開口，打斷了泰爾斯不知道是嫉妒還是不甘的思緒：“六年前，他臨終的時候……怎么樣？”

泰爾斯微微一愣。

努恩七世。

天生之王。

那個摩挲著戒指的淡漠老人。

“這些年來，我聽到的都是傳言，但你在那兒，泰爾斯，”快繩淡淡地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在那兒?！?p/> 一時間，房子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龍血。

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實(shí)在過于難忘。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那時……”

終于，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把突然涌起的不忿壓了下去。

“他還不錯，努恩依然保持著天生之王的霸氣和威嚴(yán)?！?p/> 他向快繩講述著過去，就像向一個常年不回家的兒子講述他家里的故事：

“那時候，他剛剛懲罰了烽照城，統(tǒng)合了其他大公的力量，黑沙領(lǐng)也不在話下。”

泰爾斯沉思道：“而他又度過了災(zāi)禍的危機(jī)，目睹了天空王后的回歸，正尋思著要給打碎他玩具的災(zāi)禍一些教訓(xùn)。”

王子情緒失落地道：“他甚至算無遺策，規(guī)劃好了沃爾頓和龍霄城的未來?！?p/> 以及……星辰王子的未來。

快繩笑了。

“呵，還是老樣子啊。”他的口吻頗為懷念，卻帶著幾乎漫溢出來的愁緒。

“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p/> 泰爾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就是臨終前的他，最后的努恩王，”王子艱難道：“直到……”

他沒再說下去。

“是么?！?p/> 快繩接過他的話頭，語氣不明。

泰爾斯嘆息道：“別擔(dān)心，一切發(fā)生得很快，就在一剎那，他什么痛苦也沒感受到，就去世了?！?p/> 兩秒的沉默。

“是么。”

快繩靠上墻壁，抱緊膝蓋：“那龍霄城呢？”

泰爾斯的呼吸為之一滯。

“真的嗎？”王子帶著淡淡的怨氣，反問道：“你問我？”

“災(zāi)禍降臨了盾區(qū)，跟天空王后鏖戰(zhàn)至晨，死傷枕藉……國王死后，謠言四起，秩序混亂，黑沙領(lǐng)的軍隊(duì)夤夜入城，跟里斯班刀兵相見，”泰爾斯深呼吸著開口，像是聽著陌生人講述一段陌生的故事：“白刃衛(wèi)隊(duì)損失慘重，尼寇萊帶著最后的人手拼死反擊?！?p/> 泰爾斯的語氣越來越急。

“倫巴一度占據(jù)了英靈宮，五位大公在英雄大廳里捏著彼此的未來和性命，手按劍柄，生死拉鋸，羅尼大公和奧勒修大公甚至已經(jīng)兵刃出鞘，打算跟倫巴你死我活?！?p/> “卡斯蘭、邁爾克……無數(shù)人都死在那場該死的拉鋸戰(zhàn)中?！?p/> 他每說一句話，快繩的影子就顫抖一下。

“最后，塞爾瑪我是說阿萊克斯沃爾頓頂著重重的壓力，在他們不懷好意的目光下，艱難繼位?！?p/> 最終，泰爾斯瞪著雙眼，死死盯住穿床板上的人影：

“在無數(shù)雙彼此仇恨的眼神下，查曼倫巴戴著帶血的王冠，在刀陣劍雨中，踩著無數(shù)尸骨，加冕成王?！?p/> 快繩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這六年來，龍霄城風(fēng)雨飄搖，動蕩不安，女大公的資格深受質(zhì)疑，封臣們矛盾重重，國王不懷好意，諸侯虎視眈眈至于我，則作為人質(zhì)和棋子，被死死困在那里，直到如今?！?p/> “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你滿意了嗎？”

泰爾斯冷冷地道：“逃避責(zé)任，惹出這一切的摩拉爾沃爾頓?！?p/> 快繩久久不言。

直到整整十幾秒后。

“所以這就是答案，謝謝你。”快繩無力地回答。

“我很遺憾。”

泰爾斯緊緊蹙眉。

“你很遺憾？”

星辰王子冷笑一聲：“那可是你的國度，你的城池，你的家鄉(xiāng)?！?p/> “而你‘很遺憾’？”

快繩搖了搖頭。

“泰爾斯?！?p/> 他的口吻有些低沉。

“當(dāng)你對迪恩說，你不想問那么多，只想我永遠(yuǎn)消失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至少會理解一些?！?p/> 快繩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他的語氣無精打采，但卻蘊(yùn)藏著一股難言的哀戚。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如果六年前你還在好吧，我是說，要是你躲過了刺殺后，至少選擇回到龍霄城的話……”

快繩猛地抬起頭！

“那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他冷冷地道。

泰爾斯愣住了。

“還是一樣，陰謀，詭計(jì)，政治，利益……”快繩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話說出口：“無論龍霄城還是?？怂固兀瑹o論倫巴還是沃爾頓，什么都沒有改變?！?p/>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他。

“我當(dāng)然知道，死傷慘重，代價高昂?！?p/> 快繩難過地開口：“這就是權(quán)力的斗爭?！?p/> “你指責(zé)我的逃避帶來了禍患?！?p/> “可你怎么知道，我待在龍霄城大公乃至埃克斯特國王的位子上，害死的人就會比現(xiàn)在少？惹下的禍就會比現(xiàn)在小？犯下的罪就會比現(xiàn)在輕？龍霄城就會比現(xiàn)在幸運(yùn)和安穩(wěn)？”

泰爾斯咬緊牙齒。

“你不知道，泰爾斯?！?p/> 快繩冷厲地道：

“你以為，龍霄城的災(zāi)厄和禍患，?？怂固氐膭邮幒蛣∽儯驼娴闹皇莻惏偷年幹\，或者我的任性，又或者父親的失措帶來的？”

他從墻壁上直起腰板。

“我父親，天生之王在他活著的時候威震西陸，壓服諸侯，窮兵黷武，將龍霄城的威嚴(yán)推到三代以來的最頂端，將恐懼和服從遍植國土內(nèi)外，接下來只差一統(tǒng)埃克斯特?！?p/> 快繩語氣冰寒：

“然而，這就注定了他早已成為某人的敵人各路大公的敵人，封地貴族的敵人，西陸諸國的敵人，乃至他治下小民的敵人，哪怕沒有倫巴，沒有暗室，沒有血色之年，哪怕沒有蘇里爾的意外，沒有……沒有我的出走，終有一日，這些敵人也將以另外的面孔和角色，比如羅尼，萊科，特盧迪達(dá)，甚至他最信任的手下，由另一批對他不滿的人扮演，回卷而來，直到淹沒龍霄城的王座。”

努恩王的敵人……

泰爾斯沉思著，眼前出現(xiàn)六年前的龍血一夜里，那些該為之負(fù)責(zé)的人們：被逼到絕境的黑沙大公，善變的康瑪斯侯爵，隱藏至深的暗室，陰溝里的黑市勢力，乃至……乃至星辰的至高國王。

即使格里沃這樣的升斗小民，也對他的國王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而努恩王的身側(cè)……只有他的半個龍霄城。

“父親之所以身死，并非由于某個計(jì)策的失敗，某件意外的事情，或者某人愚蠢的舉動，”快繩的語氣里帶著沉痛：“而是因?yàn)樵谶@個時代，他攀登得太高，太多的人想要他死?！?p/> “極盛與極衰之間，不過一線之隔?！?p/> “這是大勢，泰爾斯，”快繩的語氣越來越急：“出海歸來，險死還生之后，我總有這種感覺：歷史并非由我們這樣看上去地位高貴，權(quán)力非凡的個人掌控，而是由世界上無數(shù)不可阻擋的浪濤，深不可測的漩渦，震動千里的海潮和信風(fēng)決定的?！?p/> “若攔阻潮頭，再堅(jiān)固的戰(zhàn)船也將粉身碎骨，若乘風(fēng)，再脆弱的舢板也能遠(yuǎn)行萬里在它面前，哪怕偉如英雄也無力回天，哪怕渺若草民，也能順勢登頂?！?p/> “太多的人只看到一個個陰謀詭計(jì)，明爭暗斗，英雄草寇?！?p/> “但在洶洶大潮之前，個人實(shí)在是太渺小了，我們能做的事情其實(shí)很少，沒有人能逆勢而行，力挽狂瀾那只是我們對那些，在浪潮之末浮出水面的人物的錯覺?！?p/> “我看得很清楚，無論誰坐在那個寶座上，龍霄城注定盛極而衰，無論何人領(lǐng)導(dǎo)巨龍國度，?？怂固匾脖赜谐逼鸪甭??！?p/> “就像你身上流傳的，就像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帝國。”

“你以為，現(xiàn)在龍霄城因?yàn)橐晃慌蠊L(fēng)雨飄搖，就一定是壞事嗎？”

“你又怎么知道，如果此時的龍霄城依然由一位正統(tǒng)的男性后裔繼承，帶著令人忌憚的實(shí)力和兵力，那新國王和舊諸侯們，就不會以比現(xiàn)在更可怕百倍的重壓和手腕，來對付龍霄城，直就像蠶食昆蟲尸體的螞蟻，到把我們吃得只剩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