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歌 第三十四章 黎明前的曙光

邵白羽驚嘆：“這鵬妖和三派祖師都有淵源，真是有緣之物。”

“若無緣，也不會修出那樣驚世的神通了。”李易之轉(zhuǎn)眼望他，“我的意思你可懂了。”

“不全懂。”

“說說看。”

“佛者兼愛，看似普度眾生，實則助紂為虐，畫蛇添足，甚至適得其反，迂腐至極。”

“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完全就是胡說八道。”李易之點點頭，添油加醋地說道，“還有呢。”

“魔教心狠手辣，凡擋路者一概除之，滅絕人性，慘無人道，乃是人間最大之惡，世人公敵。”

“說得不錯，魔道妖孽，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仙人務(wù)必與之劃清界限。”李易之笑了笑，“還有呢。”

“還有……”邵白羽咬了咬唇，“無涯師祖的例子，弟子不太懂。”

“你是不是覺得，無涯道人一劍斬了鵬妖，除魔衛(wèi)道，和你斬殺李宏源的行為很像，所以更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了。”

“徒兒不敢。”

“沒有什么不敢的，故事講到這里，從邏輯上看確實如此，你這樣理解并沒有錯。”

“徒兒不敢。”

“呵呵呵，承認(rèn)本心是我們道家和佛家最大的區(qū)別，人心本就有善惡，人言本就有出入，承認(rèn)便罷，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徒兒不敢。”

“抬起頭。”

邵白羽微微顫抖，施施然地離開了地面，露出紅腫滲血的額頭和那雙沒有了瞳仁的眼睛。他第一次正眼觀瞧掌教，自己的師尊。發(fā)現(xiàn)他白鬢、稀髯，長相平平，一身灰色的袍子下，埋著枯井一般沉沉地壓抑，如果不是那雙炯炯有神至鋒利的狹長眼睛的話，真容易被人錯認(rèn)為是個平凡無奇的小老頭了。

“這就是正道的捍衛(wèi)者，當(dāng)今天下第一人嗎。”邵白羽心中隱隱興奮，“大道至簡，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自己跪地認(rèn)師。”

李易之盯著他的眼睛，大有深意地說道：“要在道術(shù)上有所成就，先要做的，便是直面本心，就如你明知云烈的性格剛烈，也會當(dāng)著他的面吶喊前路有峰阻，繞著走一樣。”

不可思議的，在掌教的目光下，邵白羽感受到了一絲疼惜，他非常震驚，興奮得發(fā)抖。

李易之一手搭在他的頭上，慈愛的摸了摸，“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無涯師祖在釋迦摩尼成佛的圣地殺死了鵬妖，引起佛門震動，十八羅漢傾巢而出，興師問罪，無涯師祖自是不懼，以逆轉(zhuǎn)乾坤之道術(shù)（此處不做解釋，詳見卷一）將他們一一擊敗，然后踏破山門，尋至佛祖靜修之地，對天論道，難分勝負(fù)，之后開壇比法，小戰(zhàn)上風(fēng)，大笑佛家功法不外如是，兀自下山去了。

他來佛門圣地，本就是為了切磋技藝，不想先是看到了生不生，死不死的鵬妖，接著又被十八羅漢圍攻，找到佛祖斗法時，已然帶了斗氣，出手毫不留情，一番比試，搞的圣山凋敝，慘不忍睹。以至于往后整整三甲子的時間，佛門與道教互相仇視，爭斗不休，直到魔教做大做強(qiáng)，方化解恩怨，攜起手來，共抗魔徒。”

“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從旁聽故事的沈飛，小聲地嘀咕。

李易之聽見了，很是不悅地掃了他一眼，只一眼，非常快，轉(zhuǎn)而又望向白羽：“無涯始祖，是蜀山的奠基人，驚才絕艷，萬古無一，行事桀驁，隨性而為。他便如你這般睚眥必報，恩怨分明，結(jié)交了許多至交，也留下了更多的敵人。之后，觸發(fā)天譴，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他死后，生前結(jié)下的仇人一擁而上，險些滅蜀，幸而青山祖師撥亂反正，力挽狂瀾，才保得山上太平。”

邵白羽微微動容，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您，您的意思是，無涯始祖的做法……是……錯的？”

掌教拍拍他，道：“想什么就說什么，不必吞吞吐吐的。”

“您是在說無涯師祖的做法是錯誤的？”

“逆轉(zhuǎn)乾坤之道術(shù)，是逆天之舉，自然為天道不容，是錯的，這從無涯師祖遭天譴慘死，眾仇家登門，險些斷送蜀山前途便可看出。”李易之毫不避諱，“青山道人作為他的徒弟，正是看到了老師做法的錯誤，所以，在無涯師祖慘死后，參悟順應(yīng)乾坤之道術(shù)，順天而為，替天行道，斬妖除魔，揚名天下，蜀山劍派由此興盛一千年，成為統(tǒng)領(lǐng)正道的最大教派。”

瞧著邵白羽愕然無語，張大了嘴巴的樣子，掌教笑了笑道：“青山師祖以順立“教”，以容養(yǎng)“教”，在捍衛(wèi)天道正義的大是大非面前，毫無私情，決不手軟；在私人恩怨方面，則能忍則忍，能容則容，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正是因為他此種行事風(fēng)格，所以越來越多有正義感的人聚集在他身邊，越來越多被他氣度感染的人，也聚集在他的身邊，蜀山聲威赫赫，得以繁榮昌盛至今。

現(xiàn)在，你可明白了？”

邵白羽聽得入迷，緩過神來：“師尊您是讓我修養(yǎng)肚量。”

李易之道：“睚眥必報，快意恩仇，看似恣意爽快，卻也會結(jié)下許多的粱子，留下更多的麻煩。須知，人并非單獨的個體，他的身后有父母，他的膝下有兒女，他的身邊有朋友，冤冤相報何時了，協(xié)商能解決的問題，絕不要動武；示威能解決的問題，絕不要殺人。玄青殿上，幾乎所有的學(xué)生都與你二人為敵，你覺得這是誰的問題；李宏源趁機(jī)崛起，“殺死”了沈飛，你再親手殺死他，一命換一命，看起來立了威，但是也失了人心，人們對你的心中只有畏，見面都會繞行，不愿意與你親近，當(dāng)所有人都不愿意與你親近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如何堪當(dāng)大任，如何為我重用。是想，最后一刻，不是沈飛阻攔，而是你自己停手，那將是番怎樣的境況。在場那些人，那些和你相同輩分的人，幾乎全部會被你大義凜然的舉動感染，將李宏源視作失敗者，將你捧為勝利者，奉為英雄，他們在看你的時候，不再只有畏懼，更多的是羨慕和敬佩，你覺得兩相比較，哪種選擇更好。”

“可徒兒與沈飛親如兄弟，兄弟慘死，徒兒怎能無動于衷……”邵白羽再度叩拜下去。

李易之道：“所以，這便是你需要修煉的地方，蜀山劍派，先修心，后修道，當(dāng)你看破恩怨，大仁大義的時候，巍巍仙道將信手拈來。”

“徒兒知錯了。”

“你沒有錯，不必害怕。我說的都是道理，若只聽了一遍，就感激涕零地全部接納了，我反而要懷疑其真實性了，沒關(guān)系，你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為師只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見到你的大徹大悟。”

“徒兒定不負(fù)師恩。”

沈飛呆在旁邊，忽然覺得自己很多余，似乎掌教對邵白羽特別的關(guān)注，對自己特別的冷淡，甚至說，不愿意理睬，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他瞧不上自己吧？

記得當(dāng)初老乞丐也說過，自己的脾氣跟他更貼合，可是，現(xiàn)在破開了通天路，拜在的卻是掌教門下，哎……難怪他眼睜睜得看著自己去死了，原來是想要通過自己的死，激發(fā)邵白羽更進(jìn)一步，性格上得以升華，之后好生調(diào)教，成為自己的接班人。

自己現(xiàn)在沒死，豈不是打破了掌教真人的如意算盤？

額……這么一看，未來的路還真是岌岌可危啊，搞不好要丟性命的。

沈飛越想越怕，后脊梁骨一個勁地冒汗。

此外，他更覺得掌教舉鵬妖的例子有很大問題。其一，鵬妖是屠戮了釋迦摩尼全村的兇手這沒有錯，但釋迦摩尼不殺他，卻不僅僅是至善，因為在釋迦摩尼的本心里，覺得是鵬妖的出現(xiàn)，促使自己完成苦修之旅，間接的成全了自己成圣，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救它的。

其次，上官無情之所以苦虐鵬妖，不單單是因為對方驚擾了自己修行，而是鵬妖吃人的時候，剛好趕上上官無情出關(guān)，他一者為了立威，二者為了得人心，所以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鵬妖，然后又以非常狠辣的手段折磨他。

最后無涯道人那個例子，無涯道人是創(chuàng)教祖師，他的行事風(fēng)格，他的一舉一動是奠定蜀山劍派的基礎(chǔ)，不是青山祖師。無涯道人不為天容，被天譴，只能證明他的強(qiáng)大已經(jīng)威脅到了天道的權(quán)威，而不是他生前的所有做法都是錯的。

沈飛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從藥人口里，聽到過這三個故事完整的版本，雖然當(dāng)時只是隨便聽聽，不知道里面的人物具體是誰，但當(dāng)掌教敘述出來的時候，兩相對照，便明白了，所以，沈飛的心里才會有這樣的判斷。

他不敢說掌教是故意把故事講成這樣的，又或許，掌教的老師也是這樣告訴他的，但總覺得，那樣敘述出來的故事太片面了，還是藥人講的比較形象生動，故事相對飽滿，不會讓人片面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好像自打進(jìn)入方栦山，就再沒有藥人的消息了，他是怕被發(fā)現(xiàn)行蹤，特意隱藏起來了？還是壓根不知道兩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通天路？王劍九龍是他傳給自己的，而他又經(jīng)常對自己講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難道……

沈飛不敢再想了，因為，這個想法會帶來非常嚴(yán)重、可怕的后果。沈飛下意識的摸了摸眉心處的火紋，感覺整顆心都在被炙烤：“如果一切都是天意的話，那老天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為何要自己繼承了藥人的衣缽，卻來蜀山學(xué)藝。”

李易之看到沈飛目光渙散，表情呆滯，以為他在思考自己所說的道理，心說：白羽執(zhí)著，凡事愛認(rèn)死理；這小子卻很活絡(luò)，腦子靈活，變化也快。他們兩個看起來是一類人，其實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是絕頂?shù)奶熨Y和眼界，將彼此吸引在了一起，或許，天箓上的內(nèi)容總會應(yīng)驗，或許正如云烈所說，正是自己現(xiàn)在的有意為之，加速了天箓應(yīng)驗的過程。既然這樣，不管未來到底怎樣，先上道保險在上面吧……呵呵呵……

李易之的臉上露出老謀深算的奸詐笑容，他同時伸出兩只手，一手拍在邵白羽的肩膀上，一手摁在沈飛的肩膀上，“你們兩人起來吧。”

兩人都感受到了手掌中傳來的溫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道：“徒兒遵命。”

兩人起身，身高與李易之差了一拳，看起來矮，但在同齡人中間，已經(jīng)算是高的了。

早夏的日光傾照在他們俊秀的臉龐上，繚繞的白霧像是纏在身上的蛟龍，顯得氣勢不凡。

千辛萬苦地走到這里，兩人望著掌教身后的太陽，第一次覺得那金色的光輝或許正是黎明之前的曙光。

沈飛不愿意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很是期待地望著掌教，總覺得，今天會是幸運女神降臨的日子。

李易之沒有辜負(fù)他的期待，眼睛彎彎的，目光中的鋒利斂去了不少：“再在南山歇一兩天，等傷勢徹底好了，就來玄青殿上課吧……”

卷二南山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