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厚顏無恥

“兒臣見過父親大人……”

“臣張毅拜見家上……”

“臣郁夷護粟校尉趙過，恭問家上萬福！”

一入寢居，劉進就帶著張越、趙過上前見禮。

“都起來吧……”劉據(jù)的酒量一直是一個問題，到現(xiàn)在他都還有些頭疼難忍，意識模糊，勉強收束了心神，劉據(jù)就問道：“進兒來見孤，可有事？”

“回稟父親……”劉進上前拜道：“兒臣奉皇祖父之命，受邑新豐，于是與張侍中征辟了幾個官員……”

“其中，從郁夷縣征辟了郁夷護粟校尉趙過……”

趙過連忙匍匐上前，再次深拜。

“嗯……”劉據(jù)點點頭，郁夷縣是他的食邑縣，兒子從他治下征辟官吏，還知道來跟自己說一聲，很不錯！

于是他道：“趙校尉，爾等盡心輔佐吾兒，來日，吾將不吝重賞！”

趙過聽了，趕忙拜道：“臣謹遵家上教誨，夙興夜寐，不敢忘之！”

劉據(jù)點點頭道：“那就這樣吧……”

“父親……”劉進連忙頓首：“兒臣此來，是有關(guān)郁夷縣的事情，要向父親稟報！”

“哦……”劉據(jù)聽了，沉吟道：“郁夷之事，進兒應(yīng)該去找家令鄭全啊！”

劉據(jù)自做了這個太子后，就一直深信一個事情。

君王只需要垂拱而治，而天下必安。

所以，近年來他幾乎將所有食邑縣的大小事務(wù)，盡數(shù)委托給左右心腹。

特別是家令鄭全等人。

他每日只需與人討論經(jīng)義，游山玩水就可以了。

諸縣每年報告給他的報告，也讓他深信不疑。

每歲各縣，都說‘縣邑皆豐，風調(diào)雨順，民皆感念家上恩德……’。

雖然諸縣每歲上繳的稅賦，都在不斷下降。

但那是地方官輕徭薄賦，勸民生息的緣故。

當然，他也不傻。

每年正月，都會召集各縣父老和鄉(xiāng)紳，問一問地方的情況。

正是這些父老和鄉(xiāng)紳，讓他深信了，地方的情況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所有人都說‘自家上選賢任能，輕徭薄賦，各鄉(xiāng)皆風調(diào)雨順，無有災(zāi)厄，民皆安康……’

那這就沒有什么問題了。

不是嗎？

劉進聽了，拜道：“父親，此事非稟報父親不可……”

“那就說說看……”劉據(jù)看著自己的兒子認真的模樣，也端坐下來，認真起來。

但這一聽，他的臉色就變了。

郁夷縣大旱？

他怎么不知道？！

汧水水位下降到谷底？為什么沒有人告訴他？？？？

漢室為了培養(yǎng)和磨礪儲君的能力，所構(gòu)建的制度，可不僅僅只有一個。

而是三個。

第一個，就是由太子太傅組成的太子教導(dǎo)團。

由國家元老或者元老家族成員組成，傳授太子為政、治世之道。

劉據(jù)的第一任太子太傅，就是由當年的天下名臣卜式擔任。

也就是從卜式開始，劉據(jù)開始逐漸相信，這個世道已經(jīng)崩壞了，要修正這個崩壞的世道，唯有用道德，依靠賢人。

如今的太子太傅石德與卜式是一脈相乘的。

雖然辦事能力可能不行，但道德修養(yǎng)水平卻是很高的。

這第二，就是儲君本身的嫡系。

包括太子家令、太子洗馬等東宮官僚集團，由這些人來輔佐和規(guī)勸儲君。

當初，先帝為儲時，其太子家令就是赫赫有名的晁錯。

當今為儲之時，其家令就是汲黯。

而劉據(jù)本人的根基和底蘊，遠超先帝和當今。

他一出生就預(yù)定了儲君之位。

衛(wèi)青、霍去病兩位軍神保駕護航，衛(wèi)霍外戚軍事貴族們?yōu)榱怂膬ξ槐甲呦喔妗?p/> 無數(shù)名臣、貴族，紛紛匍匐在他腳下。

就像現(xiàn)在，他的太子太傅是故丞相石慶長子石德，太子家令是故大司農(nóng)鄭當時的嫡子，太子洗馬等皆是國家列侯、九卿之子。

整個陣容，豪華的不像樣。

連他父親為儲之時，都不能相比。

而除此以外，劉氏還精心為自己的儲君準備了一個大禮包。

這就是太子舍人系統(tǒng)。

二十一位太子舍人，皆由少府卿、宗正和太常卿共同從天下州郡和長安九卿有司的機構(gòu)里遴選精英中的精英出任。

如此就確保了，儲君哪怕是惠帝那樣的優(yōu)柔寡斷，性格仁厚之主，也能學(xué)到治國理政和駕馭臣子的手段。

也正因為如此，劉據(jù)幾乎從不懷疑他的臣子們。

三個系統(tǒng)互相牽制，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另外兩個會自動維護。

幾乎不可能出錯！

帶著疑慮他看向左右，問道：“進兒所說的可是真的？”

左右沒有人敢出聲，這讓劉據(jù)的眉毛緊皺起來。

張賀見了，不得不出列拜道：“家上，臣等舍人從太初元年后，就已經(jīng)不復(fù)參與地方諸事了……”

劉據(jù)這才想了起來，當年，御史大夫卜式遷為太子太傅，受命來輔佐他。

卜式來了東宮后，就與當時負責管理食邑各縣的太子舍人們發(fā)生嚴重沖突。

彼時，太子諸舍人，基本都是干吏，而且有不少是法家出身，做事簡單粗暴，追求政績，讓他不喜。

所以那一次，他這個太子站到了卜式那邊。

于是，下令不許舍人們再參與地方諸事。

從那以后，地方事務(wù)就由太子太傅、太子家令等負責。

谷梁君子們紛紛稱頌他是‘賢君’‘明主’，大唱贊歌。

這讓他很受用，于是從此就再不許舍人們參與地方諸事。

以至于當初受命來輔佐他的舍人二十一人，有十八人致仕辭官。

劉據(jù)雖然當時有些感到愧疚，但很快就忘記了。

“那監(jiān)御史們也該有報告吧？”劉據(jù)又問道。

漢家在地方，設(shè)置刺史，監(jiān)督郡縣官吏。

而在關(guān)中各縣，廣置監(jiān)御史，以查不法，雖然通常一個監(jiān)御史要管好幾個縣，但郁夷發(fā)生了旱災(zāi)，這么大的事情，監(jiān)御史應(yīng)該會來報告啊？

“家上您又忘記了……”張賀嘆了口氣，奏道：“四年前，江公上書，家上便行文御史大夫衙門，撤掉了諸縣的監(jiān)御史啊……”

“哦……”劉據(jù)揉了揉額頭，他想起來了。

四年前他的恩師，瑕丘江公上書給他，說：自秦世以來，不師圣道，私以御職，奸以待下；懼宰臣之不修，立監(jiān)刺以董之，畏監(jiān)督之曲容，設(shè)司察以糾之。故人懷異心，上下姝務(wù)，小人以此陷害君子、忠良之士，元光以來，冤案無算，愿罷諸監(jiān)御史，則君子用德，地方自治之！

他看了以后覺得很對，就寫了個公文給御史大夫衙門。

時任御史大夫是趙周，這位老大人對他素來愛護，沒有多問就撤回了他的食邑諸縣的監(jiān)御史。

但劉據(jù)并不后悔。

因為這個世道已經(jīng)崩壞了。

百姓們爭相攀比，諸侯列侯，奢靡之風日盛一日，國家窮兵黷武，將軍們?yōu)榱塑姽Γ粩嗟奶羝饝?zhàn)爭。

漢室?guī)缀跞暌恍≌鳎迥暌淮笳鳌?p/> 在這樣的亂世，禮樂崩壞。

若不選用道德之士，君子之吏，重新修復(fù)民心，使百姓重回淳樸。

天下豈非要亂套了？

所以，他想了想，道：“那去詔家令來問一問，看看有無此事吧！”

對于家令鄭全，他是很信任的。

此人出生名門，其父鄭當時天下知名。

自入東宮以來，上下大小事務(wù)，都經(jīng)他手，人人贊譽，都說鄭家令是管夷吾一般的大才！

于是，馬上就有人奉命去招家令。

大約兩刻鐘后，太子家令鄭全就帶著幾個幕僚，趨步入殿，走到劉據(jù)面前，拜道：“聽說家上有事相招，未知是何事？”

“郁夷縣發(fā)生了旱災(zāi)，家令可知？”劉據(jù)問道。

“臣已知！也已經(jīng)行文郁夷有司，令其勤修道德，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若其心誠，則天必雨！”鄭全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的拜道，然后反問：“家上招臣，只是為此事？”

入東宮七八年了，鄭全早就摸清楚了這位儲君的個性。

他是一個仁厚之主，從來不會追責和斥責下屬、臣子、賓客。

沒看到數(shù)日前，左傳諸生，哪怕犯了欺君之罪，也得以給賜盤纏，厚賞遣散嗎？

所以，在劉據(jù)面前，鄭全素來是理直氣壯的。

“這樣啊……”劉據(jù)雖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但，鄭全所說，似乎也沒有錯啊。

老師們不是說了嗎？

災(zāi)害、天變，是上蒼示警，對人君或者官吏們的行為的懲罰和警告。

只要勤修道德，持身立正，那么災(zāi)厄自去，天下安康。

譬如成康之際，就是因為圣君在朝，君子修德，是故山川不崩，河谷不塞，天下安寧。

鄭全一看劉據(jù)的神色和模樣，心里面就有數(shù)了。

他再次拜道：“家上怎么忽然問起此事？可是有小人挑撥？”

一副理所當然和毋庸置疑的模樣。

張越見了，都有些不忍直視了。

這位太子，這位儲君，真是劉氏的儲君嗎？

怕是當年的惠帝，也不過如此吧？

惠帝當年被曹參逮著一頓亂噴，也知道回幾句嘴。

這位倒好，被臣子騎在腦袋上了，還以為對方是為了他好……

不過，仔細想想，似乎劉據(jù)這一系，都是這樣的主。

宣帝還好，因為長于民間，所以殺伐果斷，成就一代偉業(yè)。

但從元帝開始，就一個比一個優(yōu)柔了。

也一個比一個性格好了。

終于讓西漢王朝，亡于士族豪強之手。

沒有辦法，張越只好理了理衣冠，出列拜道：“家上，臣以為鄭家令所言所行，包藏禍心！請家上懲治之！”

“如若不能，臣只好上書天子，奏報此事！”

張越現(xiàn)在也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若不把事情的嚴重性挑明白了，這位太子，這位儲君，恐怕還會選擇和稀泥。

甚至?xí)珟袜嵢?p/> 君不見，巫蠱之禍里，他一直等到江充等人當著他的面，從東宮挖出巫蠱木偶，才忍無可忍，斬殺了江充的嗎？

若是如此的話，郁夷縣的百姓的作物，就都要被太陽烤死了！

所以，張越也就顧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劉據(jù)一聽，有些慌張，連忙起身，對張越道：“張侍中何至于此？”

鄭全也被嚇了一跳，此事若被天子知道了……

自己恐怕就要被吊起來扒皮抽筋！

那位陛下，可不是眼前這位太子這樣的和善之主。

在他面前，從無什么情義，與他也講不了什么道德。

他發(fā)起飆來，六親不認！

只是，自己服軟事小，讓出此事的主導(dǎo)權(quán)事大。

若被此人得逞，那么以后他就會不斷借長孫之手，插手東宮之事。

他這個家令還有什么威風？

更重要的是，郁夷縣的事情，可不僅僅是郁夷縣的事情。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郁夷的旱災(zāi)救了，其他地方的旱災(zāi)要不要救了。

都救了，他吃什么？

此番，各縣的豪強，為了這場盛宴，可沒少給他送禮。

一念及此，鄭全也顧不得天子發(fā)飆了，天子發(fā)飆，那是以后，而且自己還有太子庇護，天子最多責罰自己幾句。

但若此時被落了臉面，那就損失大了。

更會失去江公的信任，沒有江公的幫襯，他還怎么維持自己‘管夷吾’的人設(shè)？

“家上，難道家上寧肯信張侍中，也不肯信臣嗎？”

“好叫家上知曉，張侍中欲救災(zāi)之法，臣也略有所知，不過鑿井取水，架設(shè)桔槔而已……”

“欲鑿井，就會抽調(diào)徭役，胥吏難免上下其手，百姓必定叫苦連連……”

“而架設(shè)桔槔，就更了不得了！”

“機變械飾，禍亂人心啊！”

“倘若百姓用了這機械之力，產(chǎn)生了依賴，時間一長，則機心自生，巧詐之風盛也！”

“還是令官吏修德，感動上蒼，最為合適！”

張越聽著，真是目瞪口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能把盤剝百姓，魚肉人民，說的如此大義凜然。

看來這儒家的犬儒們，還真是一脈相乘啊！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張越嘆息了一聲，拜道：“家上，臣以為鄭家令恐怕已經(jīng)為楊朱之學(xué)所侵蝕，要禍亂天下了啊！請家上立刻緝捕，并搜查家令之居所，必有所得！”

劉據(jù)從來沒有遇到這種局面。

一邊是自己信任的大臣，一邊是自己兒子的輔佐大臣，他老爹欽點的侍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但偏偏這兩人，都是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模樣。

現(xiàn)在，他們一個喊著‘他是小人’，另外一個大叫著‘他是楊朱余孽’。

該怎么辦呢？

劉據(jù)撫著額頭，感到頭疼無比！

大家君子之間，坐下來好好說話、商量，難道就不行，非要這樣！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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