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問鼎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逍遙游(三)

你想殺我。

在江守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青衣皺了皺眉。

無論外面風(fēng)波幾何，他的識海始終是一片寧靜之地。青衣知道，這也是陸啟明幫他做的。

青衣望著少年同樣寧靜的側(cè)臉，忽道：“你明明不想殺他。”

陸啟明看著持劍而行的江守，想起此前見他時的那兩面，笑了笑。

天上驀然下起了雨。

流矢之雨。

人若心生殺機，總是有跡可循。或謀定后動，或一念上涌、拔然而起。但現(xiàn)在下起的這場雨卻不是。

它便是風(fēng)、晴、雨、雪一樣的雨，仿佛原本就生在這天地之間，所以才自然而然，避無可避。

青衣感受著，一時有些癡了。

這固然是他自身的修為，可也是憑他自己永遠(yuǎn)也無法做到的。他如何能化霜雪作恩澤、又化風(fēng)雨以為雷霆。如若這世上必須有神，那他情愿相信這便是神明的模樣。

青衣從不愿違逆他，但這一刻卻忍不住輕聲道：“我是知道的。”

陸啟明聽著青衣的心念，沒有說話。

他冷淡地想到，像太乙，還是像承淵？

如果天地之上仍需要一個至高無上的意志，那也該是原始混沌，不知道什么是非，也不懂何謂對錯。神就去端坐于高天之上罷，何必對著世人指手畫腳？

至于他自己，陸啟明略感厭倦地想。

他既有偏私，又有愛憎，所以他不是。

萬千箭雨隨著那陣風(fēng)便去了，似極輕柔，寂靜無聲——

卻引人心底驚雷乍響。

江守腦海中一道尖銳的警鳴劈下；但他卻根本來不及躲——

空中驟然炸開大片血霧。

左肩，頰側(cè)，肋下；五行元力凝結(jié)的箭矢同時穿透了他的身體——

太快了，太快了！快到——江守甚至覺得，根本沒有“穿透”這個過程，而是那箭矢從被創(chuàng)造的那一刻就存在于天上、地下、乃至他的身體之內(nèi)！

江守幾乎把牙咬出了血。

他猛然厲叱一聲，手中長劍不退反進(jìn)——

劍風(fēng)割裂，勢如游龍。

所有人的上一個神情尚凝固在臉上，連目光都來不及調(diào)轉(zhuǎn)的極短一剎，江守的身形已徹底消失于原地。

又見逍遙游！

虛空掠過一道陰影，在青衣身后不過咫尺。

江守身形高高躍起，長劍越國如光似影、在澎湃的真力中直刺那人后心！

發(fā)生的一切在江守的眼中仿佛無限放慢——

越國劍鋒穿透虛空，穿透青衣周身的靈力護(hù)陣，吹破了那身潔白衣衫的第一根絲線——

“去！”

江守疾聲長嘯，而那劍勢竟再度陡漲，冰冷劍鋒再進(jìn)一寸——

白衣之上驟然綻開一點紅梅！

江守的心臟剎那間開始狂跳。

他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修行者是不可戰(zhàn)勝的，尤其是那些看似堅不可摧之人。從看到第一滴血到收

人性命，甚至于只需一劍。

一劍！

江守嘶吼一聲，雙目布滿細(xì)密血絲，周身經(jīng)脈都因瘋狂調(diào)轉(zhuǎn)的真力而劇痛，長劍越國再進(jìn)——

直到荒原之上激蕩起一聲長鳴。

尖銳刺響，夾雜著長劍反復(fù)震顫的低沉嗡鳴；仿佛越國劍尖遇上的并非血肉之軀，而是銅鐵之壁。

江守瞳孔驟縮。

他意識到那不再是青衣，而是整整這一方天地的勢。

越國在前所未有的重壓下隱隱發(fā)出不堪承受的嗚鳴，劍柄擠得他掌心滲出了血。江守幾乎屏住呼吸，雙眼死死地盯住青衣緩緩轉(zhuǎn)過來的面孔，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種極度的荒謬感。

因為這根本不可能。

陸啟明垂下視線看著越國，神色轉(zhuǎn)冷。

他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一個錯誤。

因為這確實本不該發(fā)生——因為江守此劍必中。

哪怕他能將技巧用到極致，一步算十步，每一次時機都絕不出錯，這一劍亦已超出了青衣修為能夠應(yīng)對的極限。故此劍不可能不中，青衣不可能不受傷。

一切皆必然卻沒有發(fā)生，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陸啟明用了凡俗之上的能力。

“你無需如此，我還沒有那么金貴。”青衣低低與他道，“連江守都發(fā)現(xiàn)了……承淵最近總是關(guān)注這些事，莫非他今日未在附近？”

陸啟明沉默，緊抿著唇?jīng)]有作答。

他心中頓生一股煩躁，目光掃過，落在了江守持劍的手臂上。

江守心中驚惑仍在，這令他動作慢了一拍。

青衣回過頭，望向他。

——這是江守第一次見到這張面孔上露出有跡可循的情緒。

“逍遙游，”他明明在笑，聲音中卻帶著七分的冷漠，“與你何用？”

一瞬間江守心中陡然泛起針扎般的危機感；他想也不想地往后急掠——

已晚了。

青衣手掌一翻一覆，已無聲搭上了江守的手臂；江守使身法后掠，他便一路如影隨形，身體就像風(fēng)一樣的輕。他蒼白的指節(jié)看上去不著一絲力道，就那樣清靜地拂了過去，又放手。

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江守卻感到一道驅(qū)之不散的靈力由著青衣的指尖深深印刻入他的身體，令他心臟驀然一窒；還未待他仔細(xì)感知——

青衣猛一拂袖，一剎——

聚于他一身的天地之勢已再化箭雨，如雷霆般狂驟而下！

森然殺機撲面即至；江守心神繃緊到了極點，他壓下心底隱隱的不祥，將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這一刻。

越國劍身通體真力灌注，頃刻間光華奪目之極，劍芒幾欲破鋒而出。

江守于極短一瞬連出五劍，后發(fā)先至破去最先逼至眼前的箭矢，靈氣隨之破碎逸散中；他就將要再次動用逍遙游——

卻忽然間停住。

江守停住。他雙眼睜大，瞳孔中透映出漫天萬千箭矢，握劍的手

開始顫抖。

——神通竟不能用了。

第一支箭矢透體而過。

劇痛令江守驟然清醒。

在他目光重新落到青衣身上之時，越國劍尖已再次調(diào)轉(zhuǎn)。他瘋狂地提氣、壓榨真力運轉(zhuǎn)身法，重心壓低前傾，以窮極畢身之力握緊劍柄，開始向著青衣狂奔。

他已無處可躲，只能向前。

箭矢不斷穿透他的身體，在他身后留下一片血霧；但江守沒有再停。

每一個瞬間他的身體都在近乎本能地做著無數(shù)次極微小的騰挪，使他接連數(shù)次避開最致命的命門，劍勢仍存。

轉(zhuǎn)瞬便到了盡頭。

江守只身一人捅穿箭雨，眼神冷靜至極也瘋狂至極。他一語不發(fā)，長劍朝前當(dāng)頭斬下——

“公子！！！！”

穆青梅凄厲的大喊打破了空氣中彌漫的死寂；她不顧一切地向江守奔去。

那一劍斬到了空處。

他沒有力氣了。

江守驀地噴出一口血，膝蓋一軟，踉蹌著單膝跪倒。

“公子……”穆青梅撲跪在他身側(cè)，臉色慘白，雙手顫抖地伸過去，似想要伸手去堵上他身上的血洞，但是太多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女子茫然失措地抬頭四顧，可所有人都好像被靈盟的其他人纏住，竟無一人可以幫她。

而這一切都仿佛與江守?zé)o關(guān)。

江守緊緊盯著青衣，眼中恐懼與決絕交疊。他感到心頭蒙上一層冰冷陰云，又徐徐散開了。

江守以越國橫劍格于身前，指腹抹過劍身，閉了閉眼。

他修行無情劍道數(shù)十年，本以為早已心如磐石，怎料到了此刻，心中仍會不舍。

江守平緩過氣息，抬起頭。

“我若要走，你可攔得住我？”

男子此時通身血汗浸濕，形容狼狽之極。但他卻好似渾然不覺，說話時聲音平靜，一如尋常。

陸啟明透過青衣的眼睛注視著江守的神情——這樣的神情令他覺得熟悉，卻也厭煩。但說不上出于哪種原因，陸啟明并未阻攔。

“近些年來，我漸覺修行不得其法。”江守拂開穆青梅的手，獨自支撐著站起來。“現(xiàn)在想來，我修的所謂無情劍道就像個笑話一樣。世上之情有千萬種，心一動念便生了情，又豈是區(qū)區(qū)一門心法就能抑止的。”

“而我，”江守忽而一笑，神色平靜而釋然，“則對劍道有情。”

長劍在手卻不得縱情，這即是他心中的障。

江守閉上眼睛，聽著自己溫?zé)岬难喉橂S掌心紋路從手指間倏然滑落，經(jīng)過越國劍刃，跌墜地面。

嘀嗒一聲。

那一刻江守仿佛是一具石身泥塑被驀然一聲喝醒了神智，天地開蒙草木生發(fā)，無盡長風(fēng)拂平大地。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世間再無一事求不得。

他握劍站在寂靜的原野上，于一念之間，無情劍轉(zhuǎn)有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