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575章 南巡

許多年前，黑夫作為李由屬下的“別部司馬”，率三千人南征豫章。

他將這趟長達(dá)半年的征途，寫成了三卷《南征記》，里面的字句雖然樸實無華，但內(nèi)容卻十分詳實。到黑夫婚后，曾向秦始皇獻(xiàn)上此書，為的是闡述南征無利可圖，且困難重重，以免自己的部下去嶺南那炎熱可怕的綠色地獄送死。

秦始皇記得那書中對南昌等地的描寫：

“自番陽、余干以西，百里內(nèi)杳無人煙，無城郭田畝，亦少見越人部族，更無開闊大道，所至之處，唯平林叢昧，需且伐且行。行百余里，至贛水，此水貫穿豫章，南北綿延千里，匯入彭蠡澤……”

“臣于贛水下游擇地筑城，當(dāng)?shù)毓艠湫尢伲幟婶瑁莴F之聲，雜響其間。野牛、野鹿以千百成群，聚于此地，又有竹坡，亦綿亙數(shù)十里，其間竹節(jié)相間，生刺筍，味至苦，有贛巨人出沒其間，掠人而食……”

總之，就是一片蠻荒景象，黑夫等人在此建城，真可謂平地起高樓，除了自然莽叢外，當(dāng)?shù)剡€有讓人聞之色變的“水蠱”之疾，不慎染病后沒有救治的辦法，只能慢慢衰弱死亡，所以才叫“江南卑熱，丈夫早夭”。

可現(xiàn)如今，距離南昌建城，已是七八年過去了，九月初，南巡至此地后，秦始皇卻發(fā)現(xiàn)，南昌已經(jīng)和《南征記》的描述的莽荒之地，全然不同！

給皇帝留下第一印象的，是便利的水上交通。

他的龐大隨行隊伍，乘坐舟師大船，渡過大江，漂在在彭蠡澤上。卻見從“湖口關(guān)”駛出的船只絡(luò)繹不絕，有的東行去淮南會稽，有的向西到衡山、南郡，皆滿載貨物。

運(yùn)出去的，是深褐色的紅糖，運(yùn)回來的，則是農(nóng)具、絲布等豫章無法自給自足的生活必需品，關(guān)隘收過路的稅都收的盆滿缽溢。

據(jù)說這個關(guān)隘，是七年前，一個叫“趙佗”的樓船軍吏提議設(shè)置的，四通八達(dá)的水上交通，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建立，眼下不論進(jìn)出豫章，走水路都十分方便。

在敷淺原靠岸，眺望廬山景色后，豫章郡守、郡尉親自跑來迎接，引領(lǐng)皇帝車駕，向南而行，漸漸靠近了南昌城。

道路是按照馳道標(biāo)準(zhǔn)修的，據(jù)說這還是很多年前，黑夫結(jié)束征戰(zhàn)，卸任番陽令時，對繼任者的囑咐，說什么“要想富，先修路”，至少要把南昌到敷淺原的路修起來。

“話糙理不糙。”

黑夫留下的這句話，把皇帝逗笑了，在全國修筑馳道直道，也是他一直堅持的事，只有將天下用途道連接起來，它才能真正一統(tǒng)。

這條路，雖然只是簡單的土路，卻夯得很平，沒有想象中的顛簸。

沿路數(shù)里開外，是炊煙裊裊的里閭，里閭周邊，則被水田包圍，。下稻谷已收，田里只剩下一捆捆稻草，一二孩童還在田邊捉黃鱔——據(jù)說豫章水里，各種魚鱉蝦蛤到處都是，隨便撒一網(wǎng)，就能得到滿滿地一把，所以本地?fù)P越人不必終日辛勞，也能輕松填飽肚子。

總之，所見所聞，與黑夫《南征記》大為不同。

但皇帝并不認(rèn)為黑夫在書中胡扯欺騙他，因為這些農(nóng)田里閭，都僅在道路附近才有，視野延伸到十里數(shù)十里外，看到的依然是莽莽叢林，有時候路過河流，岸邊甚至能見到張開血盆大口，曬太陽的大鱷魚……

在豫章，人的力量還很渺小，自然只退讓了一點點空間。

但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此地能從荒服變成膏腴田地，皆是數(shù)千屯田兵，加上南郡移民苦耕的結(jié)果。

不過，這一路上，秦始皇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連綿不絕的甘蔗種植園。

九月初，農(nóng)忙已畢，卻是甘蔗長勢正盛的時候，它們高丈余，像是蘆葦樹林，卻規(guī)劃整齊。黔首們在地里干活，做最后的鋤草施肥。那些黑皮甘蔗粗壯結(jié)實，當(dāng)?shù)厝藛咀鳌昂诜蛘帷保龠^兩個月，就能收割了。

豫章郡守稟報秦始皇，豫章雖有桑麻之利，但數(shù)量仍少。除了五谷外，最主要的作物，便是從南郡傳過來的甘蔗了。

因為豫章濕潤炎熱，春夏時，甘蔗地甚至不需要灌溉，到秋冬，才需要照料一二，所以當(dāng)?shù)厝吮阍谇锸涨懊畹竟龋锸蘸竺钫崽铩?p/> “自從去歲糖坊官營，糖專賣后，糖價見漲，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點甘蔗，官府臘月前收走，到春耕農(nóng)忙前，又會雇人榨汁，這一來二去，百姓也能得些錢帛，用來繳納口賦……”

豫章郡尉殷通是個很有表現(xiàn)欲望的人，立刻就為郡守補(bǔ)充。

糖專賣，這是少府去年出臺的新政策。經(jīng)過近十年的草創(chuàng)發(fā)展，糖業(yè)已經(jīng)成為牟利僅次于糧食、鹽鐵、酒的大宗貿(mào)易。

正值朝廷財政困難，為了籌備這次大巡視的錢，為了維持長城、驪山、張掖拓邊的巨大開銷，秦始皇同意少府實行糖專賣——將南方各地的糖工坊納入官府旗下，統(tǒng)一向百姓收購甘蔗，榨糖售賣，以享壟斷之利！

但在實行過程中，也有所區(qū)別，對會稽、九江、東海郡楚人貴族的糖坊，是簡單粗暴的強(qiáng)行沒收。

但對南郡、豫章、巴蜀的糖坊，或由地方財政出資購買，或容許糖坊主搖身一變?yōu)樾±簦^續(xù)經(jīng)營，只是從為自己掙錢，變?yōu)橐蔡婀俑畳赍X。

這便是南方方興未艾的蔗糖產(chǎn)業(yè)，眼下，李信已滅月氏，控制河西，設(shè)張掖郡，烏孫、樓蘭都表示愿意臣服。經(jīng)過烏氏不懈努力，通往西域各邦的路途也已打通，雖然西王母邦還沒找到，但干掉月氏這個中間商后，今年中原的絲、糖直銷西域，獲得了巨利。

國內(nèi)普通人雖然吃不起糖，但豪富之家，對糖的需求卻越來越大。

巨大的利潤，這也是朝廷實行糖轉(zhuǎn)賣的動力……

再加上甘蔗田不難打理，收割榨糖都在冬天，不影響農(nóng)事，所以少府恨不得，南方家家戶戶都能像種植桑麻一樣，種甘蔗。

秦始皇此番南巡到豫章南昌，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想看看這種新的“軍國大利”，以及他一直以來有所打算，但沒有實行的大計劃。

對秦始皇而言，計劃雖有先后之分，卻絕不會取消……

快到南昌城時，阡陌相鄰的個體戶小塊蔗田漸漸消失，取代它們的，是連綿不斷的大片蔗田。這些蔗地，要么是軍功大地主，比如“開贛先鋒”黑夫家的田地，要么是官營的公田。

皇帝還問了問黑夫家的田有多大，聽說沒有超出規(guī)格，便笑了笑。

聽說除了黑夫外，他的舊部共敖、利咸、東門豹等人，軍功田都在南昌附近，種的也多是甘蔗。

在地里干活的人，也不再是黔首庶民，而是赤著上身，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越奴”。

“這些越奴，多是揚(yáng)越人。”

豫章郡守、郡尉指著那些被斬了大腳趾，在蔗田里勞作的奴隸道：”豫章有揚(yáng)越、干越，干越已歸附陛下，設(shè)余干縣治之，但揚(yáng)越諸部卻散居山林，不服王法，常聚眾劫掠行人，故各縣每年都會入山圍剿，捉回來的揚(yáng)越人，便作為奴婢，料理蔗田。

使用越奴，在豫章很流行，原因之一，是越奴比夏奴好用……

要知道，在秦朝，雖然奴婢處于社會底層，但亦是受法律保護(hù)的。干活可以，主人卻不能擅自殘殺，否則要被問責(zé)，諸田造反，就是借口讓官府幫忙”謁殺“其逃奴。

公家的奴隸也一樣，要是奴役鞭打太重，下手的官吏還會被問責(zé)。

這也不是什么人道主義，只是勞力金貴罷了，就跟借用耕牛鞭打太重導(dǎo)致牛傷了瘦了，官府要拿你是問一般……

但這僅限于“夏奴“，也就是秦及六國的奴隸，言語不通的異族奴隸，卻是法律的空白，甚至都不編入隸籍，可以隨意壓榨，沒有限制！

他們成了最廉價的勞動力！

因為這兩個緣故，但凡是種蔗榨糖的地區(qū)，都開始流行起奴隸來，豫章、長沙用越奴，巴蜀的巴氏則用僰奴，因為這個原因，巴氏力主修五尺道，通西南夷，皇帝已經(jīng)應(yīng)允。據(jù)說前個月，蜀郡的使者，已經(jīng)跋山涉水，抵達(dá)“滇國”，要其入朝臣服了……

還是巴氏從西南夷購買僰奴開了個好頭，南方各郡也意識到，奴隸甚至還成了商品。同樣種了大量蔗田的南郡，開始從豫章、長沙購入奴隸。豫章、長沙除了抓捕本地?fù)P越人外，也開始嘗試從更南方的南越、西甌購奴，一條販奴鏈在南方漸漸成形，但數(shù)量一直上不來。

說一千道一萬，會出現(xiàn)奴隸貿(mào)易，歸根結(jié)底，還是勞動力不足，這也是豫章郡守、郡尉要向皇帝訴說的苦處：不是他們不想為少府增加收入，而是勞力不足的大窟窿，根本補(bǔ)不上啊！

聽完訴苦后，丞相李斯皺眉道：“陛下先前不是已下令，將齊亂時，叛賊家眷中選三千婦女，發(fā)來豫章么？”

除此之外，還有幾家田氏貴族，全家都遷到了豫章。

豫章郡守、郡尉卻同時道：“雖如此，但仍是杯水車薪！”

沒錯，三千罪婦與駐軍、移民婚配，的確能增加人口，但新生兒要派上用場，得是十多年后了。可豫章現(xiàn)在，就迫切需要大量勞力，來滿足不斷擴(kuò)大的蔗糖產(chǎn)業(yè)！

“丞相，俗諺道，遠(yuǎn)水救不了近渴，吾等何必舍近而求遠(yuǎn)呢？”

殷通見時機(jī)差不多了，也出面，向秦始皇提出了他蓄謀已久的建議。

“臣敢言于陛下，豫章之南有南越、西甌，東則東甌、閩越。百越皆不服王化，名為君，實為王，聚眾一方。越人部族斗毆，常越過邊界，滋擾豫章、長沙，且多有舊楚逆賊前去投靠，鼓動百越與天子為敵！”

“百越之地廣袤數(shù)千里，部族林立，其人眾百萬！若能遣大軍征之，彼輩分立，必摧枯拉朽，折服請朝！并其地，則大秦南盡北戶！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之利，可入于中原。掠其口眾，則豫章、長沙、南郡、會稽蔗田，亦可多十?dāng)?shù)萬越奴，其利增十倍！”

殷通長拜稽首：“此有百利而無一害者也，故臣敢請陛下，發(fā)兵征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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