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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野心家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俗舊禮(三)
庶俘羋一個小小的士、校級軍官,哪里能知道自己的一個簡單婚禮,竟?fàn)砍兜揭幌盗械牡懒x之爭。
中年人笑道:“現(xiàn)在啊,說咱們墨家是以夷狄為父,怪不得要讓諸夏無父兼愛呢。說子墨子是夷狄細作,欲亂諸夏。說禽子那是拜夷狄為爹,亂諸夏之禮。”
“說咱們兼愛,那就是共妻、共爹、共媽,你和你爹共用你媽,你爹和你共用你妻子,這就是兼愛。你愛我妻,我愛你妻,你愛你的父親如同你愛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愛你如同愛你的父親,你愛你的女兒如同愛你的妻子,這就是墨家的兼愛。人如禽獸、亂人倫無禮儀、共妻共父。”
庶俘羋嘿嘿笑道:“罵唄。適帥不是說,敵人罵的越狠,證明我們做的越讓他們害怕嗎?要能打得過,大可以誅少正卯,哪里需要動嘴皮子?打不過才罵嘛。儒生有幾個師?不過我想,楊朱學(xué)派也會挨罵吧?”
楊朱學(xué)派和墨家之間的仇怨,那是極端自由無政府和民為神主萬民制法多數(shù)人專政的分歧。
沒有貴族的時候,兩邊能把腦漿子打出來。
有貴族的時候,兩邊有時候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然而楊朱學(xué)派和儒家的仇怨,那是“無君”,挨罵的聲音當(dāng)然不比墨家少,自由無政府和民為神主萬民制法多數(shù)人專政之間尚且還能有限的合作,尤其是貴族制度尚存的時候,可和禮法之間,卻實在是沒有辦法調(diào)和。
中年人嘿嘿笑了笑,點頭道:“楊朱他們也沒少挨罵。咱們是禽獸,他們是禽獸不如。咱們最多也就是共妻、共父、共母,楊朱那邊是無君、當(dāng)誅。”
庶俘羋連忙問道:“這事適帥知道嗎?他怎么回應(yīng)的?”
中年人翻了另一張紙,說道:“聽聞校介聽說后,就笑了笑,說了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現(xiàn)在。”
庶俘羋不知道適為什么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心說以前的歷史也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啊。
轉(zhuǎn)念又一想,問道:“可這和我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
中年人指了指旁邊的幾個“墨家是夷狄之學(xué)”罪證之一的木凳子,示意兩人坐下,問道:“你倆也知道子墨子泣絲之事吧?”
這個故事他們都知道,這是墨家的“性格觀”的根源,說墨子有一天看到工匠給絲線染色,感慨道絲線染成黑的就是黑的、染成黃的就是黃的。
這也是墨家關(guān)于“人性無善無惡”這一道義的根源,這里面的人性不是性格,而是說吃、喝、這樣的事,是人性,沒有所謂的好壞,以此倡導(dǎo)人性的解放,讓民眾敢于去反抗壓迫的禮和貴族制度。
但是道德觀又是需要去教化的,道德本身又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斷哪些是符合“樂土九重”階段的,道德衍生出的禮儀、規(guī)矩都是染色的“黃”和“黑”。
這里面又涉及到“仁義內(nèi)外”之爭、人性善惡之爭、道德普世之爭、人性抽象與現(xiàn)實之爭、人的動物性和人的本質(zhì)之爭、道德是源于普世不變的道德還是源于物質(zhì)基礎(chǔ)等等一大堆的問題。
可以說幾乎沒有一點儒墨這兩個學(xué)派可以調(diào)和,中年人懂,但庶俘羋不懂,而這件事只是墨家內(nèi)部的事,因而中年人并未展開,只是借用了墨子泣絲這件事做一個引子。
中年人說完墨子泣絲的故事,便問道:“黑絲,還是黃絲,重點是什么?是絲?還是黑黃?這要怎么看?”
“校介曾說,墨家如墨,當(dāng)溶于水、染于水。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吧?”
中年人稱呼的校介,便是庶俘羋這樣的軍官稱呼的適帥。
庶俘羋點頭道:“墨要和水相融,才可以染色寫字。這是說,讓我們走到民眾中去。因為我們要的是墨色、而非是干巴巴的墨這個東西。”
這是他們內(nèi)部講義的內(nèi)容,庶俘羋自然是知曉。
墨家要的是黑色,而不是要一團干墨這個東西。換言之,墨家要的是一個新的天下,而不是一個束之高閣被后人研究稱贊的學(xué)派。
問題的關(guān)鍵,是改變天下,而不是解釋天下,解釋天下是干墨,改變天下是溶于水將天下染黑。
中年人聽到庶俘羋的回答,笑著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心道:“你們的理解,還是不夠深。不過能夠理解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不易。”
他指著身邊的一小罐墨水道:“就像這罐墨水一樣,這個墨水首先是水,然后才是墨水。我們移風(fēng)易俗,是把水變成了油嗎?還是,只是把水染了個色?”
庶俘羋似乎明白過來,說道:“我們移風(fēng)易俗,是把水變色,而不是把水變成油。本質(zhì)上,墨水還是水,不是油。”
又是類似白馬非馬的辯論,庶俘羋對此不是很精通,他不想去思索,只想知道結(jié)論。
于是便問道:“可什么水?什么是油?又什么是墨色呢?”
問到這個問題,主官宣傳的中年人嘿然道:“這個問題問得好啊。這一次儒家氣勢洶洶要和咱們?nèi)ネ嬉剞q義與禮,其實也就是在爭論這個問題。我可沒這個本事解答。”
“校介說,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何其難也?”
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一言,是原本沒有的,是泗上獨創(chuàng)的。
不是因為泗上的人比別處聰慧,而是僅僅因為泗上有油坊、有豆腐坊,沒有油坊和豆腐坊,何來糟粕?何來精華?
庶俘羋還是分不太清到底什么是水,什么是色。
比如用刀叉吃飯,這倒是是色呢?還是水呢?比如跪坐,這到底是水呢?還是色呢?
主管宣傳的中年人頓了頓,問道:“既說道婚姻事,道家又說道法自然,咱們墨家說理性天志,儒家說禮法萬世不易……你們聽過關(guān)于太古時候的所謂的自然狀態(tài)什么樣子吧?”
這個庶俘羋也是學(xué)過,回憶了一下,背誦道:“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這句話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候就已經(jīng)流傳的,最后被收錄到雜家的學(xué)說之中。
所謂太古,也就是道家所謂的“道法自然”之時,但又不同于墨家為了融合道家而用的歷史唯心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墨家體系內(nèi)部的樂土第一重狀態(tài)。
只不過這句話只是陳述,后面緊跟著一個論證。
即:太古的這些情況,知其母不知其父啊、沒有親戚父女夫妻之別啊,都是因為“嘗無君也”。
也就是說,這些現(xiàn)在看來極為混亂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君主制,所以導(dǎo)致了這種混亂。所以一定要有君主制,否則就會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但是,在墨家的邏輯中,卻是反過來的。
在墨家的邏輯中,因為生產(chǎn)力不夠發(fā)達,所以沒有君主制,道法自然之時沒有產(chǎn)生君主制的基礎(chǔ)。而等到生產(chǎn)力發(fā)達了,私有制的產(chǎn)生,有了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有了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于是產(chǎn)生了與之符合的禮儀、道德、君主制。
換句話說,此時天下對于太古自然狀態(tài)的理解是:因為沒有君主制,所以產(chǎn)生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沒有禮儀,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的情況。
而墨家則認為,因為那時候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所以無法產(chǎn)生君主制。
分封建制、君主制、此時的禮儀、道德,都源于“符合”當(dāng)時的物質(zhì)基礎(chǔ)。
正因為“符合”二字,便等同于不認可此時的“普世”道德,認為此時的道德非是亙古不變的,只有符合,沒有永恒,所以這是墨家對“湯武革命”正義的解釋,而不是因為“仁”、“義”這些爭論千年也爭論不出結(jié)果的東西才認可的。
周的禮,不是商的禮,但是周的禮更符合時代,而不是因為周禮永恒于太古時候就是正確的所以武王伐紂是正確的。
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符合了。
今日的談話,是在墨家的內(nèi)部,不涉及到道義之爭,也不涉及到主義之辯,主管宣傳的中年人也不是想和庶俘羋講義,他今日講了一天已經(jīng)累了。
中年人問道:“太古之時,天下都知道那時候沒有禮儀。男女之間,野外交合,生出子女,不知其父。你知道為什么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嗎?”
庶俘羋臉上一紅,忍不住想到今天早晨發(fā)生的事,訥訥道:“因為母親生出子女她可以確定是自己的。但是……但是父親是誰就難說。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只要精通和男子和化身了的女子交合,就可能生出孩子……”
中年人點點頭道:“對了,這是咱們墨家對于太古之時的解釋。你沒結(jié)過婚,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曾經(jīng)在鄭國,也算是個小貴族吧,你知道我們的婚禮什么樣嗎?”
“所謂,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女未見廟而死,則不遷于祖,婿不杖、不菲、不次,歸葬于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
“非此,不合于禮。”
庶俘羋驚奇道:“這是說……娶了妻子,三個月之后才能去拜祭自己的祖先?三個月內(nèi),如果妻子死了,那就算不得妻子?要把尸體送回她娘家下葬?這……這不合情理啊?”
中年人大笑道:“何止如此。以貴族之禮法,婚禮三月之內(nèi),不得同房。為什么三個月后才能拜祭祖先?”
“三個月,如果有孩子,那就可以看出來。所謂,三月物成,懷胎三月,怎么也能有所表露。或是肚子略大,或是嘔吐反酸,總歸怎么都藏不到三個月的。”
“這三個月內(nèi),不能同房,就是為了檢驗貞操,檢驗一下這女子婚前是不是有了別人的孩子。”
“所以,如果三個月內(nèi)女子死了,那就算不得自己的妻子,算不得自己家人,要把尸體送回娘家安葬,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如此。這便是婚禮。”
“他們既然認為貴者恒貴、賤者恒賤,那自然是要保持血統(tǒng)純正的。”
庶俘羋撓撓頭道:“我好像是聽過這樣的規(guī)矩,但沒想到如此繁復(fù)。但是泗上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呀,民眾也沒有覺得不妥……”
中年人忍不住再次笑道:“王公貴族言,庶民,賤人也。泗上沒有貴族,只有庶民,以至于仲春之月,男女戀愛,不由媒妁,哪里還會在乎這些東西?許多人一輩子連個女人都沒睡過,他們會去在乎這種禮法?”
“是故,校介說,貴族有貴族的道德、庶民有庶民的道德,貴族有貴族的規(guī)矩和禮,庶民有庶民的規(guī)矩和禮。”
“是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王公貴族和庶民,已然不是一族,又怎么可能有一樣的規(guī)矩?”
“王公貴族所用的雅音,你聽得懂嗎?”
庶俘羋搖搖頭。
“王公貴族所用的餐刀餐叉,你會用嗎?”
庶俘羋又搖搖頭。
“王公貴族書寫的文字,你認得嗎?”
庶俘羋再搖搖頭。
“王公貴族的衣裳,你穿過嗎?”
庶俘羋仍舊搖頭。
“遠方夷族的語言,你能聽懂嗎?”
“不能。”
“遠方夷族的餐具,你會用嗎?“
“不會。”
“遠方夷族的文字,你看得懂嗎?”
“不懂。”
“那么,牛和馬可以交合生出小牛嗎?”
“不可以。“
“那你和貴族有婚配生出孩子的可能嗎?”
“沒可能。”
“那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能交合生出后代的牛馬,是一個族嗎?”
“不是。但……如果我要是娶了貴族女人,其實是可以生出來孩子的吧?這和牛馬還不一樣吧?“
中年人輕笑道:“能。那我要是把太陽拉近了,冬天就不冷了。二十年前,你不過是氓隸,你能娶到貴族女人?”
庶俘羋撓頭一笑,中年人又道:“凡聘,必以儷皮,攜雙雁。你在泗上見過去下聘的時候,帶著兩只大雁嗎?”
庶俘羋再撓頭之后道:“大雁只有春日易得,就算是現(xiàn)在想抓,卻也沒有啊。我倒是見過下聘的時候,趕著兩只大白鵝的,但是一般婚宴的時候就吃了呀。”
中年人笑的不可自抑,笑道:“是故,貴族婚禮,必以春。所謂,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既然春日結(jié)婚,那自然是有大雁的,可以射獵作為聘禮,貴族六藝有射嘛。”
“然而,庶民婚禮,卻多在秋冬。秋冬何來的大雁?《詩》中有言:‘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氓的婚禮,這就跑到秋冬去了。”
“庶民為何多以秋冬為期?因為庶民不需要大雁,需要的是秋冬正好忙碌了一整年,糧食收獲,有所余糧,也能沽上一翁酒去宴請親朋,正好舉辦婚禮。難不成在忙著收割、種植、除草的季節(jié)結(jié)婚?”
“這便是校介所言的,人只有解決了衣食住行之后,才能從事音樂、道德、禮儀。而禮儀,往往又和衣食住行的物質(zhì)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這就需要我們窮究天帝之志,總結(jié)出來德與物質(zhì)的關(guān)系。這也就是子墨子‘節(jié)葬’、‘節(jié)用’、‘非樂’的精髓——天下民眾還在為衣食住行發(fā)愁困苦的時候,卻有人厚葬、侈靡、鼓樂,他所以才反對,而不是反對音樂本身。”
“貴族不稼不穡,人家當(dāng)然可以在春天結(jié)婚了,庶民不能在春天結(jié)婚,所以說是賤人嘛,禮不下庶人嘛,這春天結(jié)婚是天地之禮,你們庶民卻不遵守,這不是無禮嗎?”
庶俘羋心中憤怒,可是卻更加疑惑。
“如您所言,那么,貴族的禮,是一種顏色?可什么是水呢?比如現(xiàn)在婚禮,也要用聘禮,最好是鹿皮,或是皮子做的靴子之類的,即便平民之家也多如此。那這到底算是色呢?還是算是水呢?”
中年人反問道:“子墨子去世之時,下葬了嗎?”
庶俘羋點頭道:“下葬了。”
“子墨子去世之后,墨家服喪了嗎?”
“服喪了。”
“子墨子去世,墨家服喪三年了嗎?”
“并沒有,子墨子有言,服喪三日。三日之后,一切照舊,不要影響正常生活。”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穿喪服了?”
“穿了。”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按照所謂的弟子之禮,批的麻是一匹經(jīng)線為四百八十縷、穿的麻衣可是經(jīng)線是二百十四縷的?”
“不是。為示兼愛,麻衣不論親疏,一并相同,都用的經(jīng)線為四千八百縷的正常麻布,以為將來還可以做衣服、當(dāng)包袱皮、給孩子做件衣裳,而不是只能用來披麻戴孝的三升六升的粗麻。”
“民眾有吊唁的,可有直接穿棉布而非麻布的?”
“有,我父親當(dāng)時穿的就是棉布的,因為麻布當(dāng)時不好買了,但依然是白的。”
中年人道:“如此,就葬禮而言,你說什么是水?什么是色呢?那么婚禮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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