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海 第六十四章 不忘

譚綸的字很好。

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

字寫的東西不太好，里里外外表露出一種八股初學(xué)者極力想要做好但寫出狗屁不通的文字。

但有些地方修辭也是極好的，在文華殿作為明經(jīng)筵侍讀的兵部尚書譚綸見到皇帝詫異的眼神，無可奈何地點頭道：“是臣稍作修飾，但仍有修無可修之處。”

好在隆慶皇帝對這篇文章的期待并不，他并不期待。

給火炮以彈重定名，頭腦匱乏到這種程度的將軍，隆慶皇帝對其文章華美一丁點兒的期待都沒有！

太務(wù)實了。

但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隆慶皇帝又覺得這篇文章做的還不錯，“他的想法，與父皇不謀而合。”

因為陳沐海政的出發(fā)點，在于銀錢，當(dāng)然不止銀錢，對陳沐來說銀錢只是取得資源的籌碼，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這種極其重視財政的理念像極了嘉靖。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但大明朝最根本的財權(quán)始終在皇帝手上，那就是大明的根兒。

隆慶皇帝顯然沒有這個能力，他缺少嘉靖那種聰明至極的控制力，所以他會省錢。

喜歡吃果子餡餅，御膳監(jiān)做個餡餅要五十兩，好，朕不吃了；喜歡吃驢腸，做驢腸需要殺一頭驢，再加上皇宮內(nèi)貪污之下各項物價飛快上漲，好，朕也不吃了。

他就這樣給明朝一年剩下幾萬兩，夠一場局部小仗的獎賞撫恤。

但他不會像嘉靖皇帝那樣開源，一味節(jié)流自己沒過好，而隆慶朝其實比嘉靖朝還缺錢。

這種情況下，陳沐的《近海衛(wèi)所七事疏》就很有意思了，通篇其實沒太多提到錢的地，但處處又要用錢，開源節(jié)流一個不少，不但符合過去嘉靖皇帝的看法，在隆慶皇帝看來也很受用。

七事之下，處處用錢，但沒任何一句話提到向朝廷要錢，反而將開軍器局、挖礦種藥、織布制綢這些籌集軍費的方法說個清楚，深得皇帝之心。

什么是好大臣？

知道給國庫省錢，還能給朝廷把事兒辦好，就是好大臣。

鎮(zhèn)朔將軍沒找錯人，這是真正能獨當(dāng)一面的人才。

隆慶皇帝頗有贊許之意地頷首，不過他贊許的不是陳沐，是譚綸。譚綸說的沒錯，陳沐這篇東西，就是拿給神童張居正都改不好，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他沒見過的文風(fēng)，譬如說列舉數(shù)據(jù)。

天知道陳沐把巨量數(shù)據(jù)加進八股文內(nèi)還保持基本對仗有多難！

“張卿，戶部該預(yù)來年歲入，能結(jié)余多少？”

隆慶皇帝逐條閱讀，頭都不抬地問。張居正坐在一旁毫無銜接，當(dāng)即報道：“陛下，來年預(yù)入還未出來，因廣西韋賊降服，兩廣削減開支，南方平靜，能多一百八十萬兩銀。但北方與土默特議和之事懸而未決、朵顏三衛(wèi)蠢蠢欲動，北邊或再增經(jīng)費。”

“且睢寧等地今年又決口，連年筑堤連年摧，肥了上下官吏苦了兩岸百姓，今明兩年必須把三萬丈長堤修成。南方省下的軍費填補這里，閣臣在八月議啟用前些年丁憂歸故的潘學(xué)良，治黃需他，其束水沖沙法甚為精妙，明年就要將此事做成。”

“故，臣預(yù)計來年歲入兩千七百至三千萬，支兩千八百至三千二百萬，比去歲前歲要好，最多虧空二百萬。若無戰(zhàn)端，國庫且能盈一百兩。”

張居正說罷才把目光從書冊上收斂抬頭，合上書起身踱出兩步，在皇帝看不見的地方狠狠咬緊牙關(guān)，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才語氣正常地說道：“國朝需休養(yǎng)生息，臣以為有五大患。”

“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匱。”

“臣以為，待與北面停戰(zhàn)后，以三年五載使太倉余錢，再以十年將這些弊病一一革除，以富國外示羈縻、內(nèi)修守備；再以十年，強兵壯馬，則可換國朝百年之安定。”

三年五載，太倉余錢。

隆慶皇帝抬眼看向文華殿高高的拱頂，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還能看到太倉一年過完還有余銀的樣子嗎？

如果能看見，就吃一點果子餡餅，就吃一點驢腸吧。

真想看看，真的好想看見冬月里太倉還有銀子啊！

“朱翊鈞，太子，過來。”

隆慶皇帝沒有對張居正的話回應(yīng)什么，反向一旁端正坐著讀書的小太子招手。他們在這兒議論大事聽得才剛七歲的小太子都快睡著了，突然被叫道嚇了一跳，趕忙小跑過來跪好，卻見他爹拍拍身邊，問道：“你記得在四歲時，朕給你賜名為鈞，是什么意思么？”

“兒臣記得！”

小太子聲音清脆得很，他記得個屁，還不都是身邊的老頭兒們隔兩天就說一次，要不然能記住什么，“父皇說，是圣王制馭天下，猶如制器之轉(zhuǎn)鈞也的意思，含義非常重大，要孩兒念念不忘。”

隆慶皇帝滿意地頷首，張張口又閉上，重重嘆出口氣，才接著道：“朕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啊，但國庫沒有銀子，雖位至九五之尊——什么都做不了。”

“天下，就是一副陶器，治天下，如轉(zhuǎn)陶器，你的手藝有多好、你的天下就有多好，有一天朕會把這個做陶器的轉(zhuǎn)輪給你，你會做皇上，要把他轉(zhuǎn)好，你就是那個轉(zhuǎn)鈞的人。”

小太子似懂非懂，隆慶皇帝的眼睛里含著他看不懂的情緒，那是羨慕。

他從他爹手里接下來的是個什么樣的爛攤子啊！

隆慶元年冬月剛收上很多稅，什么都還沒干，太倉銀只剩一百五十三萬兩，當(dāng)年要應(yīng)支官軍俸銀、邊餉銀、補發(fā)年例銀合計五百五十三萬，就夠仨月。

還制陶器？那就是一坨泥。

“張閣老，馬六甲在哪，那是個什么地方，是過去滿刺加國的土地么？”

隆慶皇帝說著，把陳沐的《近海衛(wèi)所七事疏》抬手拿起，示意張居正來拿，接著說道：“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可取之處，拿回去看，今日經(jīng)筵結(jié)束了，招錦衣衛(wèi)都督來文華殿。”

“朕要發(fā)錦衣衛(wèi)去馬六甲，不論它在哪，朕都要找到它，一年收稅二百萬兩？”

侍讀的閣臣與尚書緩緩?fù)顺鑫娜A殿的光影里，坐在殿中隆慶皇帝攬著太子肩膀，寬大的龍袍大袖幾乎蓋住小太子半個身子，世間最強大的皇帝微微晃著胳膊，口中幾近夢囈。

“朕會把做陶器的架子為你做好，等你登基，只要轉(zhuǎn)鈞就行——過年時替朕多吃一個餡餅。”

“千萬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