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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海 第四十九章 奇觀
西班牙塞維利亞,大明港。
修于山壁的觀城亭上,李旦抬手撫平緋色綢袍的褶皺,從石桌上端繪侍女青花的瓷碗,小口抿了兩口被西班牙人稱作巧克力的飲料,挑挑眉毛,示意坐在對面的楊策放輕松。
“嘗嘗,西班牙人從亞洲弄來可可豆,磨成粉加水和糖。”
楊策并不像李旦有這樣的閑情雅致,他搖頭俯瞰著大明港,山下營盤錯落,靠近港口的海岸上修起一座座宅院與店鋪,街道與院落包圍著巨大的倉庫,還有那幾座炮塔,無不昭示著大明已徹底將這片土地納入掌中。
他也無法像李旦一樣表現(xiàn)出漠不關(guān)心,塞維利亞出現(xiàn)瘟疫時他的船剛剛靠岸。
漢國的船是來補(bǔ)充物資的,亞速爾群島的生產(chǎn)能力不足以供養(yǎng)大量駐軍,他們駐扎在島上預(yù)備戰(zhàn)爭的時間又比原先所知的情報久得多,為避免意外發(fā)生時島上沒足夠物資應(yīng)對圍城,每個幾天就會有一支船隊至塞維利亞采購補(bǔ)給。
既是公務(wù),也是為船上的海盜們放個假。
卻沒想到遇上瘟疫,他甚至沒讓人打聽發(fā)生的究竟是什么瘟疫,留在岸邊的水糧也顧不上裝,便空船扯帆帶隊逃進(jìn)了大明港。
毫不夸張地說,盡管不論大明天子親封漢國閩王還是漢國承認(rèn)的四大海王都算不上,但在大東洋歐非沿岸,楊策和他的海盜就是最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那一個。
出現(xiàn)既稱霸,讓歐洲西海岸海商海盜人人自危,而當(dāng)他受人之托介入歐陸戰(zhàn)爭,則完全打亂法、英、荷三國戰(zhàn)略部署。
他用高人一等的職業(yè)素養(yǎng),葬送了整個歐洲的同行。
其實要是歐洲海盜有他這樣的成就,基本上就可以退休了……做出如此豐功偉績,幾百年后都是要被傳頌的。
但作為大明人,不行。
對歐洲人來說海盜也是一種令人羞恥的職業(yè),但淪落到海上做海盜的人往往不在乎這份羞恥。
中原王朝不行,古代的海盜最早可追溯至孔夫子時代,老爺子游學(xué)海上,回來就告訴魯國國君要“筑城以備寇”,在歐洲英格蘭人可以渡海搶西班牙、葡萄牙人可以渡海劫掠法蘭西,回去他們還依然有正經(jīng)身份。
中原王朝的海盜,從廣東出海劫掠福建、從福建出海劫掠浙江,繞來繞去身份都是劫掠皇帝赤子,叛賊的身份根本跑不掉。
天然留給他們的選擇就不多,要么被官軍剿滅,要么接受招安,如果這兩條路都不想選——前輩們也已經(jīng)為后進(jìn)者拓寬了進(jìn)階職業(yè)樹:國王。
所以中原王朝幾乎沒有真正的大海盜,或者說那些大海盜的身份已經(jīng)不是海盜,比方說被朱棣懸賞白銀七百五十萬兩的陳祖義,他的身份是三佛齊渤林邦國國王,大明剿滅海盜陳祖義的戰(zhàn)爭也可以稱作渤林邦滅國之戰(zhàn)。
就在去年鳳凰港的林道乾還攜三佛齊飛龍國國主向南洋軍府稟報,希望皇帝封飛龍國主為王,因為他們過去的國主潮州府饒平縣出身的海盜張璉當(dāng)年自號飛龍皇帝。
當(dāng)然這事沒跟皇帝報,只是想讓皇帝封一下王,因為在大明官方記錄中這位飛龍皇帝應(yīng)該死在俞大猷手下。
不過盡管楊策和歐洲同行爬的不是一個職業(yè)樹,他也害怕瘟疫。
人們總是希望并相信,悲劇與噩耗只會降臨旁人,只發(fā)生于近在咫尺卻千里之遙的耳朵里。
而自己免于災(zāi)禍,永遠(yuǎn)置身痛苦哀嚎之外。
冷眼旁觀,只有在沒有切身發(fā)生時才有權(quán)力。
楊策仍未從瘟疫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疑神疑鬼道:“你確定大明港沒有瘟疫?不行我們走吧,都走,去亞速爾島,不行就回亞洲。”
“不要驚慌失措,喝點這個,瘟疫離這有十幾里遠(yuǎn),你現(xiàn)在很安全、你們所有人都很安全,看看塞維利亞,那座城都沒有慌。”
李旦向楊策的方向望去,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能看見巍峨的塞維利亞大教堂,這座修建在山壁上的亭子被命名為觀城亭,實際上站在這看不見塞維利亞城,只能看見這座教堂。
“過去在濠鏡我就納悶,葡夷為什么要花數(shù)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打算去修一座教堂,修得越氣勢恢宏越好,直到我看見這個。”
他望向大教堂的目光露出癡迷,其實使勁修教堂是有原因的,不單單因為好看,更重要的是有實際利益。
比方說老毛子信東正教,就是因為羅斯人在君士坦丁堡一看,哇,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玩意,太壯觀了!
建造奇觀增加文化影響力呀。
“放心。”李旦回過頭才對不耐煩的楊策道:“大明港沒有瘟疫,不但沒瘟疫,瘟疫也進(jìn)不來。”
李旦早就在準(zhǔn)備了,為塞維利亞的瘟疫他等了足足兩年。
“西班牙人為塞維利亞驕傲,他們說這是新大陸之門戶,城市里的黃金能堆砌一座連同亞洲的橋,但富麗堂皇之下是骯臟至令人不忍下腳的泥濘街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貧民窟。”
李旦自認(rèn)見多識廣,但在塞維利亞還是極大地開闊了眼界。
自小長在濠鏡跟一群流浪兒住在一起,他知道小孩可以很窮,知道人可以糟糕到幾天吃不上飯,更知道不論在哪都會有極端現(xiàn)象,但他不知道原來人是可以有這種窮法。
尤其是在一個盛世。
這個時代對西班牙來說絕對是盛世了,而塞維利亞又是歐洲最富有的城市,本地人甚至?xí)堰@與他們從未去過從未見過的羅馬相比,并說羅馬是一座舊城市。
但塞維利亞滿城都是流浪兒,那些陰暗逼仄的小巷里,流浪的孩子們聚成一團(tuán),偷竊、搶劫、殺人。
他們無師自通,因為沒有人愿意帶他們,就連老小偷都不愿意帶,因為老小偷也很窮。
這個事很難理解,但塞維利亞的小偷確實很難把自己的生活過得體面,這座城貧富差距太大了。
窮人偷不到值錢的東西,但他們只能去偷窮人。
一個不恰當(dāng)?shù)睦樱诖竺鳎词棺罡呙鞯男⊥担膊粫x擇去偷陳沐的錢,哪怕陳沐毫無防備地站在他面前。
只要他知道那是陳沐,只要他還想活,就不會去偷陳沐的錢,因為他知道自己跑不掉。
更關(guān)鍵的是李旦不知道原來在這座城里老人也可以很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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