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一百四十章(外傳) 克星

洪衍武和陳力泉在玉爺家吃完一餐窩頭就臭豆腐之后，悻悻然又回到學(xué)校上下午的課?？芍灰麄円幌氲酵砩线€要回去練功，心里便覺得很恐怖。

在他們看來，未來簡直沒有指望了。每天不是挨打就是受折磨，練這么一次功，自頭至腿無處不痛，萬惡的舊社會也沒這么虐待小孩兒的呀！

于是乎洪衍武用了一下午的時間來思量對策，結(jié)果他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要么跑！要么還擊！

洪衍武所說的“跑”，就是離家出走去當(dāng)流浪兒。他覺著，反正親人們也只樂意看他們受罪，那干脆就連家也不要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回家想法兒弄點(diǎn)錢，然后倆人踏上火車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好玩兒的地方多了。去新疆吃哈密瓜，去內(nèi)蒙草原騎馬，干嘛非受人管著？

更何況新社會也餓不死人，就跟“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們一樣，走哪兒吃哪兒唄。

他就不信了，大人們還能忍心看著“祖國的花朵”餓肚子！

可對這個主意，陳力泉一聽就堅決反對，這不光是出于一種對未知的懼怕，更是他舍不得自己的爸媽。于是洪衍武爭取半天全然無效，最終也只得作罷了。

只是為了表示不滿，洪衍武又大肆嘲笑了陳力泉一場，弄得像是陳力泉?dú)Я怂バ陆蛢?nèi)蒙的出游計劃一樣，把陳力泉擠兌得滿面通紅，滿心的歉意。但要說句實話，這也不過是這小子得便宜賣乖，窮得瑟罷了。

不虧心的說，這會兒他才多大？一個九歲的毛孩子，離家最遠(yuǎn)的范圍也沒出過玄武區(qū)。別的甭說，真要讓他夜不歸宿，自幾個在外面“刷”一夜他都不敢。更何況，這個社會對人口戶籍管制得又那么嚴(yán)。倆小孩四處亂竄，即使能混出京城去，一經(jīng)人發(fā)現(xiàn)也得給送回來。

既然“跑”不了，那按著洪衍武第二個意思，也就該“反擊”了。照他的原話，“咱爺們兒什么時候由著別人搓弄過？怎么也得給‘白毛兒大仙’點(diǎn)兒顏色看看！”

可對這個倡議，陳力泉同樣意興闌珊。因為不僅他已通過親身體驗被打怕了，而且也因為陳德元早就有言在先，使他原本就認(rèn)定了，玉爺這個深為父親尊重的當(dāng)代高人是根本不可以撼動的，也是他們無法對抗的至高山峰。所以，他不僅死活也不答應(yīng)這個不靠譜的主意，相反還勸起洪衍武來。中心思想只有一個——不行……咱就從了吧……

“姥姥！”

洪衍武可沒想到自己最好的哥們關(guān)鍵時刻竟像個小媳婦似的往后縮，一點(diǎn)“英雄氣概”沒有，還打上了“屈敵投降”的主意。這讓他的心里極其不是滋味，反而更促使一股叛逆之氣從他瘦骨嶙峋的小胸膛里升起，讓他還叫上這個勁兒了，非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沒有什么敵人是不可以戰(zhàn)勝的”這個道理。

就這樣，一意孤行的洪衍武放了學(xué)以后，獨(dú)自跑到了菜市口的藥鋪“鶴年堂”。他騙藥鋪的人說自己拉不出屎來，把大哥洪衍爭給的兩毛錢都用來抓了巴豆。而等到一回到玉爺家里，找著個沒人的時候，他就偷偷把攆好的巴豆粉都給下在粥鍋里了。

只是讓他決沒想到的是，哪怕他為了保密，連陳力泉也沒告訴，但吃飯的時候玉爺還是一端碗就察覺了。結(jié)果老爺子不僅沒中招兒，反而還用篾條審出了真相。

洪衍武的下場只能用“悲慘”二字來概括，玉爺在得知陳力泉毫不知情后，為了對“幕后黑手”予以懲戒，最后竟逼著他把三碗粥全喝了。這下害得他提拉著褲子，溜溜兒跑了一宿的茅房，當(dāng)天連個囫圇覺也沒睡成。

雖然是不用再練晚功和晨功了，可人也徹底拉得虛了，甚至還隱隱有脫水的征兆。要不是最后玉爺開了恩，親自抓藥給他止了瀉，天知道他會不會把腸子拉出來。

不過，最為讓洪衍武感到難堪的是，事后玉爺竟當(dāng)著陳力泉的面十分鄙夷地教訓(xùn)了他一番。說他為了背后使壞下陰招兒對付人，連好朋友也不惜一起坑害，這種行徑簡直下作到了極點(diǎn)?？芍^豬狗不如，是最讓人瞧不起的。這次只讓他拉一夜稀，還算是便宜了他。要在過去，會直接把他臭揍一頓，捆著吊到鬧市去，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個什么東西！

當(dāng)時，陳力泉雖然沒說什么，可滿臉掩蓋不住的失望和質(zhì)疑卻讓洪衍武羞臊得不行，也讓他惱怒非常。

因為雖然事實如此，可在他看來，泉子當(dāng)初不肯參與這次行動本就屬于對他的背叛，那他讓泉子吃點(diǎn)苦頭又有什么不對的呢？

再說泉子本身就是個樂意吃虧的人，明知道上當(dāng)也不會有什么意見，拉上這么一泡稀又能怎么樣呢？興許他還真的大便干燥，借此敗了火呢。

可偏偏玉爺這么一來挑唆，卻是把他的所作所為說得那么惡劣，似乎他存了多么壞的心眼兒似的，讓泉子也對他不滿起來。

原本只是個小玩笑嘛，可見他有多么的冤呢！

有些脾氣乖戾的孩子就是這樣，只看到他人的不對而看不到自身的錯處，用老京城的話來講那就是“犯軸”。

這個詞兒，是專門用以形容一個人脾氣執(zhí)拗、不分是非，并且一旦發(fā)作就會變本加厲地一條路走到黑的。

故而這次失敗不僅沒能讓洪衍武長記性，反而促使他越加地對玉爺懷恨在心，默默地策劃起升級版的報復(fù)行動來。

只是天不遂人意，無論洪衍武再怎么精心規(guī)劃，蓄意密謀，他的那點(diǎn)兒小伎倆在玉爺面前，也是接二連三的統(tǒng)統(tǒng)失效。

好些時候，他明明沒露出絲毫的破綻，可玉爺卻總能提前察覺他布下的陷阱。說白了，玉爺這個“白毛兒大仙”似乎有一種神通，簡直就像長了天眼一般，能把他剝皮拆骨地看個底兒掉。

比如，有一天他特意熬夜到凌晨一點(diǎn)，為的就是悄悄摸進(jìn)玉爺?shù)奈堇铮冒巡卦谛∷幤坷锏?，白天從狗身上抓來的的跳蚤放進(jìn)玉爺?shù)谋桓C里。

只是事情卻有了變故，他才剛進(jìn)屋擰開瓶子蓋兒，玉爺就從床上直愣愣地坐起來了。這“詐尸”一般的場面，當(dāng)時就嚇得他手忙腳亂。然后倒好，一瓶子跳蚤全都攘他自己身上了。

結(jié)果他不但挨了咬又挨了打，并且為了除去身上的跳蚤，連腦袋也被剃成了一個大禿燈，睡覺的床鋪下被還撒了六六粉。就憑他這一個圓土豆似的禿腦殼，和一身嗆人的六六粉味兒，走到哪兒都引得旁人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把他當(dāng)成了極不講衛(wèi)生的反面典型。

再比如，還有一次。他在開飯前背著人把燒熱的火爐子蓋兒放在玉爺?shù)囊巫由狭?，就盼著玉爺吃飯時添上一道“火燎”的大菜。

可偏偏玉爺?shù)纳碜佣紡澫氯チ?，臨到要坐到椅子上的時候，身子竟然又驚人地停在了半空中。

那么結(jié)局自不必說，最后玉爺?shù)钠ü蓻]燙著，洪衍武自己的屁股倒是幾乎被抽成了八瓣。一屁股的紅捋唇一個禮拜都沒能下去，基本上也是跟猴兒屁股差不多了。

當(dāng)然，玉爺再神也不能全然未卜先知，洪衍武埋伏的一些小陷阱還是得逞了的?？筛屓顺泽@的是，哪怕玉爺中了招兒，這些讓常人頭疼不已、呲牙裂嘴的算計也絲毫也不能傷他分毫。

比如，有一次洪衍武偷偷在門上架了個大花盆?？傻扔駹斖崎T的時候，花盆才剛一砸落下來，就被玉爺一揮手給撥開了。

而被洪衍武藏在鞋嗑里的碎玻璃呢，玉爺光著腳踩都沒事。等玉爺察覺之后脫鞋磕打的時候，洪衍武親眼所見，那些被他塞進(jìn)鞋里的鋒銳碎玻璃早成粉末了。

最驚人的還要數(shù)玉爺不怕被洪衍武藏在衣服里的“洋剌子”。要知道，那玩意兒可是孩子們?nèi)艘娙伺碌臇|西！

且不說那蟲子身上遍布的枝刺毒毛，可螫人皮膚到紅腫，疼痛異常。就是被螫后，扎到肉里的刺要想拔除也是相當(dāng)?shù)馁M(fèi)勁。必須立刻用膠布貼上刺扎到的地方，撕下、貼上，反復(fù)幾次才能去掉。然后還得用肥皂水清洗傷處，涂抹藥膏。

可玉爺呢，被螫了頸后簡直像個沒事人似的，僅輕輕一彈就把蟲子去掉了，絲毫也沒見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洪衍武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自信心也隨著一次次的失敗日益消沉。他真不知道玉爺?shù)降资菑哪膫€墳頭鉆出來的妖精，似乎天生是他的克星，讓他頭一次感到?jīng)]了抓撓。

而與此同時，玉爺也終于對洪衍武沒完沒了的惡作劇感到不耐煩了。于是老爺子在一次得空的時候索性明著告訴了洪衍武，說他那些害人的招兒都是些小兒科的東西，真要想跟自己玩花活，他這條“黃鼠狼”恐怕還得再修煉五百年。

洪衍武一聽就撇著嘴楞楞腦袋，作出一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樣子。

玉爺也知道他不信，所以根本沒繞彎子，直接一條條用事實來說話。

首先，玉爺提起了洪衍武上次撒巴豆粉的事。對此事，他的態(tài)度是相當(dāng)鄙夷。他說洪衍武根本就是班門弄斧，因為別說巴豆了，哪怕蒙汗藥或者雞鳴五鼓斷魂香，他這輩子也沒少見。要想給他下藥，沒點(diǎn)特別的能耐，整個是自找不自在。

接著，玉爺又說到了洪衍武深夜?jié)撊胨P室的事兒，和放在椅子上的那火爐子蓋兒。玉爺解釋說，他的“火燒身”已經(jīng)練成了半輩子了，提前發(fā)現(xiàn)危險埋伏、殺氣惡意根本不在話下，只要人靠近他十米之內(nèi)，立刻就有感應(yīng)。睡覺也不能有人，人一看，他就醒，也就更別說那么滾燙的火爐子蓋兒了。這門功夫練的就是這個。

至于那些什么蟲子、花盆、碎玻璃之類的，那就更屬沒溜兒（土語，即不入流）之舉了。玉爺頗為不屑地說，要是憑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就能傷了身有“排打功”的人，那天下間也就真沒人肯再去練這門功夫了。

一席話聽完，洪衍武徹底郁悶了，所有窮折騰的心氣兒頓時落空。

他可不傻，通過這段時間的體會，種種表現(xiàn)都能證明玉爺不是空口白牙在吹牛。而既然明白了自己和“白毛兒大仙”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存在，誰還愿意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呢？要知道，每嘗試一次那也是有代價的，他都不知道為此挨過都少頓打了。

大徹大悟的洪衍武覺著自己簡直是人間至傻，他沮喪地蹲坐在了地上，一邊低頭用手指甲去摳泥，一邊想著今后該怎么辦。想著想著，他兩眼一擠，還掉下了兩顆眼淚。

不為別的，他一下感到生活中意外橫生的不牢靠。另外悲痛之余也有些困惑，不知該不該馬上跟玉爺承認(rèn)錯誤，還是為了面子拖到明兒再去妥協(xié)……

唉，這日子真沒法兒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