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七十五章 找別扭

三個人里，除了洪衍武，誰都是第一次接觸正式的西餐菜單。

盡管菜單寫得相當(dāng)通俗，以陳力泉和“糖心兒”的文化水平，也沒有什么不認(rèn)識的白字兒。

可畢竟他們知道，中西餐的用餐規(guī)矩是不一樣的，西餐并不能像中餐那樣四冷碟，八個熱菜，一盆湯菜的那么招呼。

另外，雖然陳力泉吃過常顯璋拿洋白菜做的“紅菜湯”，“糖心兒”也喝過師父“阿狗姐”用咖啡豆磨煮的純正咖啡，倆人都算有過一定“開洋葷”的經(jīng)歷。

可菜單上一些諸如“沙拉”、“干酪”、“黃油”、“沙司”這些東西，在當(dāng)年確實(shí)屬于舶來詞兒，或難得一見的稀罕物。

對普通人而言，輕易接觸不到，在概念上也很容易混淆，他們看了難免都有些犯懵。

所以倆人老半天也沒說話，看樣子實(shí)在是不知該要些什么好，表情都有點(diǎn)無所適從的局促。

洪衍武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為難，正想給予一些指引的幫助，可偏偏這個時候，隔壁的桌上倒先有人起哄譏諷起來了。

“怎么著？不會點(diǎn)啊？真土鱉……”

“不會是被價錢嚇著了吧？沒錢就該回家吃去，炸醬面便宜……”

“我看就像兜里沒錢，這地方，哪兒是隨便誰都能來的……”

媽的，又是這幫兔崽子！都閑得難受是吧！

就在洪衍武三人慍怒間，這伙兒人的頭兒，獨(dú)占長桌盡頭主位的那位“人物”倒是及時喝住了這伙兒人，而且轉(zhuǎn)頭就對洪衍武他們示好。

“哥們兒，姐們兒，沒事！別發(fā)怵，你們要看不明白，我?guī)湍銈凕c(diǎn)也行！要不……干脆你們就過來坐得了，咱們交個朋友……”

可說實(shí)話，這小子說的雖然是好話，卻照樣不招人待見。

因?yàn)橐皇撬麤]憋好屁，那倆賊眼珠子死盯著“糖心兒”，色相外露。另外就是他說話時相當(dāng)神氣活現(xiàn)，充滿了自覺高人一等和自詡不入俗流的優(yōu)越感。

說白了吧，看此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眉宇俊朗，骨骼清秀，本是英雄氣象，只可惜照其性格舉止來看，卻是生來犯賤，這輩子少不了挨揍的命。

洪衍武他們仨，當(dāng)然都反感極了，哪兒吃他這一套！

陳力泉和“糖心兒”看他一眼就把頭扭回來了，晾他一燒雞大窩脖。

洪衍武倒是回應(yīng)了一句，可明顯是敷衍，同時也把門兒堵死了。

“謝謝，免了。誰都有頭一次，我們還是愿意自己來。”

按理說，洪衍武是很和緩地表示的拒絕，這還留著余地呢，要懂事的主兒應(yīng)該適可而止。

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給臺階也不下，才是真賤人之本色。

那人不知是橫行霸道慣了，沒達(dá)到目的心有不甘，還是特別要面子，覺著在哥兒們面前一點(diǎn)兒不能丟份。一聽這話，竟變了顏色，帶著點(diǎn)惱羞成怒又追著質(zhì)問。

“怎么著，我好心好意，你們不給面兒是吧？”

得，就這一句話，他的同伴們也都跟著鼓噪起來，態(tài)度充滿了輕蔑和敵意。

好像受到他們頭兒的青睞和邀請，洪衍武他們就應(yīng)該感恩戴德一樣。拒絕不但沒有道理，而且是一種犯罪。

洪衍武嘆了一口氣，不得不再次開口。

“好意確實(shí)心領(lǐng)。但我真得說，我們不是劉關(guān)張，不是七俠五義，不是梁山好漢，也不是斯諾，不是白求恩，不是柯棣華，更沒想訪孟嘗，求柴進(jìn)，尋找雷鋒，我們只想自己花錢，吃頓飯而已。何況你又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脫離了趣味的人，咱們還是這樣保持距離的好……”

好，就這一通相聲貫口似的繞騰話，對方所有人楞是沒聽出到底是罵他們還是在夸他們。

不但當(dāng)場堵了他們的嘴，讓他們昏頭轉(zhuǎn)向都沒了詞兒，更逗樂了“糖心兒”。

她忍不住地沖洪衍武暗挑大拇指。

而為避免鄰桌的人再就此事糾纏。洪衍武也不再耽擱，揮手就把服務(wù)員叫過來了，自顧自開始點(diǎn)菜。

其實(shí)“糖心兒”和陳力泉都樂意吃現(xiàn)成的，誰都不介意洪衍武越俎代庖。

于是在兩桌人幾乎集體關(guān)注下，洪衍武輕松自如地念出了一個個菜名。

涼菜他要的是大蝦沙拉，冷酸魚，酸黃瓜。湯菜點(diǎn)了三份兒奶油雞片蘑菇和一份首都紅菜湯。然后又點(diǎn)了缶燜雞，油燜大蝦，奶油烤雜拌，紅燴牛肉，煎豬肉里脊串配菜五個熱菜。還有六片面包。

就這些菜，那都是頂昂貴的。加在一起一共十八塊九毛八。

鄰桌那幫小子或許一開始還存著那么點(diǎn)居高臨下想看寒酸的心思，可聽著聽著臉色就不對味兒了，彼此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大概誰都沒想到洪衍武這么敢招呼。

當(dāng)時人們收入少，普通人一天日工資也就一塊錢多一點(diǎn)。就是常來這兒的這幫大院兒孩子，平時三四個人來也就是五塊錢的標(biāo)準(zhǔn)。

通常情況都是要一份湯大家勻著喝，然后再點(diǎn)個便宜的沙拉或是煎小泥腸什么的。他們的錢要用在刀刃上，得用來買啤酒，買“缶燜雞”或“缶燜羊肉”上面。誰也沒有這么不拿錢當(dāng)錢過啊？

可偏偏對洪衍武他們來講，錢是最不用考慮的因素，所以這一下就讓這幫小子剛才的輕視之語成了個大笑話。純粹是李鬼遇李逵，一幫假土豪碰上了真大款。

酒水洪衍武也沒忘，他要了三杯“格瓦斯”和一瓶紅葡萄，這是為了佐餐搭配，根本就沒考慮啤酒。這么一來，價格也就上了二十塊了。

沒想到因此還有個意外的驚喜，服務(wù)員居然告訴他們，在這兒餐費(fèi)超過二十塊錢的顧客，還可以買一瓶售價十元的茅臺酒，問他們要不要。

這便宜哪兒能錯過去啊？整個京城也沒有飯館能買到茅臺的。

洪衍武一點(diǎn)頭，“糖心兒”就欣然掏出了四張“大團(tuán)結(jié)”。

好，這下兒更震！這居然還是美女請客！

服務(wù)員一走，鄰桌立刻炸了，就跟看見外星人似的，驚愕和羨慕不一而足。

“，怎么回事？這倆小子居然是吃請的？那姐們沒病吧……”

“嘿，真他媽拿錢不當(dāng)錢啊，一人吃十塊……”

“我怎么就碰不上這好事兒啊？吃著喝著，大美人兒陪著……”

而那領(lǐng)頭兒的本來看著就別扭，這時可是越聽越怒，忍不住就一拍桌子。

“都他媽別吵吵了，有什么呀！你們別都跟沒見過世面似的！我還告訴你們，我平生最煩的就是這個。大老爺們摳摳縮縮，在貼身褲衩上縫個兜兒，把自己的錢藏進(jìn)褲襠里，愣是去花女人的錢，那叫爺們兒么？”

還別說，這句話算又讓那幫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小子們找著了些空洞的自信，他們紛紛符合，言語間都充滿了自以為是的鄙視。

這讓洪衍武仨人聽的眉頭大皺，都覺得今天實(shí)在倒霉，怎么碰上這么一桌不懂四六的貓狗。

其實(shí)要說語言攻擊也就算了，更過分的是那個領(lǐng)頭的，跟著又沖著洪衍武他們冷冷一笑，不無陰狠地?fù)P言。

“跑這兒擺譜充牛X來了，我看是找‘花’呢。這兒的道兒黑，今兒看來有人是想在馬路上睡一覺了……”

這可就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了。分明是惦記著要等他們出門打架了。這伙兒人還真是不把別人當(dāng)人，蹬鼻子上臉，欺負(fù)人沒夠了。

不過既然怎么躲事兒也躲不開，洪衍武這會兒也是想開了，和陳力泉反倒相視一笑。

倆人都明白這意思，白糟踐了今天這份好脾氣，要找死誰也沒轍，有本事一會兒見，看誰哭爹喊媽。

不過見他們這副樣子，“糖心兒”倒是深感抱歉，覺著是自己招事兒了。小聲兒跟洪衍武和陳力泉直說對不起，還提議馬上走人，換個地方。

不能不說這丫頭相當(dāng)懂事，洪衍武心里不由自主地熨帖多了。

他可一點(diǎn)不擔(dān)心，反倒寬慰了半天“糖心兒”。跟著想了一下，又湊過去，用極小的聲兒，同她一起分享對生活的領(lǐng)悟。

“唉，你說，到底是傻X真的那么多，還是碰巧都讓咱們給碰上了？我發(fā)現(xiàn)，還真是他媽所有偶然都是必然……”

這話可太損了!“糖心兒”不由瞄了鄰桌一樣，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手趕緊捂住了嘴，硬生生地憋笑。

“你……可……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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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