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仗劍大河?xùn)|去 第二十八章 趣讀

周昂保持面帶笑容，邁步走進(jìn)正堂。

從他走進(jìn)院子開始，呂端這位前任的宰相，就一直面帶笑容地看著他。

走進(jìn)正堂，把懷里的一抱書放到正堂門口的書案上，周昂這才笑著躬身行禮，唱個(gè)肥諾，“周昂見過先生！”

這個(gè)禮行得頗重，但呂端不避不讓，卻是坦然端坐，受了周昂一禮。

他笑吟吟地問：“讀了幾遍？”

周昂坦誠地道：“三遍。一遍粗讀，一遍精讀，一遍趣讀。”

“哦？何謂趣讀？”

“比如，晚生讀到武皇帝馬踏神廟一節(jié)，便會忍不住想：此前漢代諸帝，多對神廟禮敬有加，想來這神廟應(yīng)該是極有神通的，故明祖、太祖、文帝等諸帝入神廟，皆白服，出，輒大喜，為何到了武皇帝，竟一時(shí)張狂至此？”

“難道到了武皇帝，不但馬踏神廟，遺矢殿上，還帶著前呼后擁的幫手不成？不然的話，所謂‘遺矢’、‘囁喏不敢言’之語，誰人記下？”

“思來想去，晚生以為，只有兩個(gè)可能……”

“第一，這應(yīng)該是著史之人瞎編的，奉承而已，第二，是武皇帝自己下山之后吹噓。結(jié)合武皇帝此人的生平，能耐固然很大，卻也不免好大喜功！所以，晚生以為，應(yīng)該是武皇帝自己吹噓的可能更大。”

呂端聞言哈哈大笑。

“果然有趣！”

笑罷，他拈須片刻，道：“聽周生此言，不由想起四十多年前，老朽年輕束發(fā)讀書時(shí)候的一些趣事。少年之人，激揚(yáng)文字，糞土王侯，本是理所當(dāng)然啊！”

頓了頓，他笑笑，身子前傾，笑瞇瞇地，小聲道：“我也覺得武皇帝在吹牛！”言罷不理周昂，自顧自哈哈大笑。

周昂不由也跟著笑起來。

一老一少兩人的大笑聲中，看院老仆拎著水壺進(jìn)來，一臉木然，開口陡然打斷：“老爺添水否？”

呂端臉上并無不悅之意，擺了擺手，卻又提高了聲音，道：“去給這周生沖一壺好茶來！周生方才所言，當(dāng)值一壺好茶！”

“啊？”老仆側(cè)耳，狐疑。

呂端大吼一聲，中氣十足，“沏一壺好茶來！”

“諾！”

老仆蹣跚而去。

呂端臉上笑意不減，道：“善哉！我聞周生如此趣讀，便知是真讀書之人。三遍讀罷，可有疑惑之處？”

“有。很多。”

“一一道來！”

“神廟到底是什么？”

“我亦不知。”

頓了頓，呂端收起笑容，一臉正色地道：“神廟是一座廟？一家宗門？或是別的什么？老朽一概不知！”

說到這里，他嘆口氣，道：“當(dāng)今世上，我最好奇的事情里，就有一樁，正是方才周生所問。神廟之記載極早，最初散見于先秦筆記、志怪之書，至《秦書》，仍數(shù)見不鮮，前后相加，約莫二千歲有余。”

“直至武皇帝馬踏神廟一節(jié)，神廟忽然消失無蹤。與此，史界有諸多猜測。有疑惑武皇帝真的毀掉了神廟者，也有疑惑神廟已經(jīng)消隱，藏身于天地之極，更有人猜測，武皇帝本人便是出身神廟，后來神廟雖然消失，但神廟的傳承，卻轉(zhuǎn)到了漢朝劉氏身上。直至今日。”

“二千余歲，歷代史書提及神廟者，不下數(shù)百千次，但只要提及，必然只有‘神廟’二字而已。神廟中有人否？何等人？神廟是一代稱，還是確實(shí)有這么一處地方？彼等傳承兩千年不曾斷絕，始終系天下安危于己身，到底有多大能為？卻又為何經(jīng)武皇帝一朝，就此湮滅不聞蹤跡？”

“無解！無解！”

恰逢老仆顫巍巍端了茶盤進(jìn)來，放下便走，走出兩步，尋思不對，回身又為兩人斟茶，呂端看著他顫抖的手，靜等他倒罷了茶水，施禮之后走開，才又開口問：“周生還有何疑惑，且道來！”

周昂想了想，問：“《漢書》所載九任帝王，凡二百零四年，仔細(xì)核算，劉氏帝王極為長壽，武皇帝居大位長達(dá)三十八年，才只排到第二名，為何獨(dú)獨(dú)文帝、惠帝、昭帝三人壽短？”

呂端聞言當(dāng)即道：“此三帝不修行。”

周昂聞言眼前一亮，又問：“修行可以延年益壽？”

呂端搖頭，“否也！修行可以強(qiáng)身健體而已。”

就是說，修行者雖然比普通人厲害很多，但其實(shí)還是沒有跳出人生百年的桎梏這跟鄭桓師叔當(dāng)初的說法一致。

周昂有點(diǎn)失望，但又覺得談不上失望。

長生有長生的好處，但人生百歲促促，知其有盡頭，才覺每一寸光陰之可貴。

想了想，他又問：“世間有壽六百歲者乎？有千歲者乎？”

呂端聞言沉默許久，道：“我不知。”

周昂訝然。

呂端想了想，道：“周生知道我曾做過幾年宰相，但即便我是宰相，能知天下唯二人、唯三人能知之事，卻也不曾聽說過世間有壽六百歲者，遑論千歲！”

“然……”他沉吟著，遲遲不語，過了好一陣子才又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法之高深，無人能測，道之宏闊，孰能知之？”

“故而，你問我世間有六百歲者乎？有千歲者乎？老朽只能告訴你，我不知。我沒見過、沒聽說過。”

周昂聞言松了口氣，心想：連呂端這位前任宰相都沒見過、沒聽過這世上有那么長壽的真神仙，看來自己前幾天編的那段故事已經(jīng)穩(wěn)了！

不信的話，你們?nèi)桙S石公吧！

成遠(yuǎn)到底何人？法術(shù)是不是很厲害？

《山海志》是什么書？現(xiàn)在還有存本嗎？

太祝寺這個(gè)機(jī)構(gòu)，是肇始于后秦恭帝，也即漢明祖執(zhí)政時(shí)期嗎？

在《漢書》記載的二百零四年歷史，前后九任真正的帝王里，除了文帝、惠帝和昭帝之外，其余六位都是修行者嗎？

就史論史。

周昂很知道自己提問的分寸。::

于是一老一少二人，相談甚歡。

周昂讀書十卷，積攢的問題，以及由問題派生出的問題，一一提出，呂端或當(dāng)即作答，或指書架上某架某層第幾本，命周昂當(dāng)場取來，叮囑他帶回去自己讀。

或者，他直接說自己也不知道。

一壺茶添了三次水，喝到最后甚至已經(jīng)沒了顏色。

眼看日已當(dāng)午，除了呂端特意提到的書之外，周昂又把《漢書》的第十一至第二十卷抱上，心滿意足地逾墻而出。

離開的時(shí)候，他沒再見到那只大黑貓。

只用了四天的工夫，郭援就把周昂要買的馬搞到了。

這天上午，周昂正在家里讀書，陸春生就進(jìn)來回稟，說是有衙門里人找。周昂出去一看，見郭援就牽著馬站在門外，不由大喜。

上好的河西公馬，高大，以黃棕色為主，背、臀處，有成片棗紅色毛發(fā)，看馬齒，是一匹五歲的成年馬，正值壯年，以后應(yīng)該還有許多年的巔峰期。

只要價(jià)四十兩銀子。

而且是帶著一整套的鞍韉、馬嚼等。

如果單獨(dú)去買，光是這一套東西，就值不少錢。尤其是這一套鞍韉雖然不是全新，但一看用料便知上乘。

它唯一的一點(diǎn)問題就是，馬的左耳內(nèi)側(cè)，燙著一個(gè)特殊的符號。

這種符號，周昂在自己配發(fā)的腰牌、在衙門里的馬耳朵上、乃至于在衙門里平常的公文用的印鑒上，都曾經(jīng)見過。

也就是說，雖然不知道具體出自哪里，但這匹馬確定無疑是官方修行者這條線上“淘汰”下來的“老馬”，或“傷馬”。

甚至于，它可能已經(jīng)死在公文里了。

周昂不懂相馬，粗略看過很是滿意，就把韁繩交給跟出來的陸春生。

交接手的時(shí)候，周昂注意到，這匹馬雖是壯年公馬，而且也沒閹割過，但是脾性卻似乎并不暴躁，一副很是溫馴的樣子，被陌生人摸來摸去，也只是輕輕地打幾聲響鼻而已。

見周昂面露滿意之色，郭援笑道：“不瞞周文員，這馬已經(jīng)‘戰(zhàn)歿’了！本來呢，為官人您考慮，卑職是不想要這種的。‘傷馬’更合適，來歷清白，將來也不惹事端。但卑職去看馬時(shí)，卻一眼相中了此馬的溫馴。在卑職想來，官人既買了這馬，定不是自己日常騎乘的。若用來挽車，乘坐的必是府中女眷，馬性太燥是萬萬不可的。故而，就狠狠地砍了價(jià)，就定了這匹！”

說到這里，他又補(bǔ)充道：“不過，若是官人看不上，也是無妨，我再牽回去，為官人另選一匹就是。”

周昂聞言哈哈一笑，心想這郭援真是個(gè)人精，連這等細(xì)微之處都考慮得那么周到，真是怪不得他的黑市生意能在一幫修行者的世界里玩得那么風(fēng)生水起。

這時(shí)候扭頭看看陸春生，見他的眼睛早就已經(jīng)亮起來了，圍著馬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下手拍打撫摸都顯得一副很是溫柔的樣子，周昂也不問他，就直接道：“不必了，就是這匹馬吧！四十兩銀子的價(jià)錢，是我承情啦！錢明天就把去與你！”

本以為順理成章，可誰知道那在周昂看來精明之極的郭援，一聽說“明天”，當(dāng)即一怔，道：“那可不成！”

頓了頓，見周昂帶著些訝異地看過來，他趕緊又彎下腰去，賠著笑，道：“不瞞周文員，我們這一行講究個(gè)過手論金，概不賒欠！”

周昂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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