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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維尋道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燕歸梁
冥冥的天色里,白術(shù)怔怔看著她,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傳信玉圭上神曦流轉(zhuǎn),霎時,便有盈盈光粒,構(gòu)出一道虛幻的人影。
少年道人穿著一襲白衣,他頭上戴著蓮花的冠冕,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說不盡的歡喜。
白衣的少年想上前一步,這時候,簇擁在小姑娘身邊的光頭們,不約而同,也齊齊后退了一步,隱隱圍成一睹人墻,將謝梵鏡擋在身后。
“虛明……”
虛弘手里把玩著兩顆赤紅的鐵膽,數(shù)月未見,這個粗壯如牛的健碩漢子,身形又魁梧了幾分,幾乎如同一頭人熊。
他看著白術(shù),嘆息一聲,重重搖了搖頭。
“虛弘師兄?”
“小師弟,你可真是禽獸不如啊。”虛弘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搖了搖頭。
白術(shù):“???”
“怎能如此說話?”一旁的虛了仗義執(zhí)言:“小師弟年紀也不大,他還只是孩子??!”
“那也是禽獸不如!”虛弘固執(zhí)回應。
光頭們一言不合,又再度吵成了一片,眼見著氣氛愈發(fā)焦灼,有大打出手的姿勢,虛巖才黑著臉,狠狠喝止了他們。
白術(shù)看著這一幕,揚起了嘴角,輕聲笑了笑。
離開豐山寺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過如此氛圍了,這么喧嘩,卻又這么熱鬧。
“虛則師兄呢?”
他掃了一圈,見數(shù)十個亮亮的光頭里,卻唯獨少了一個人。
一身彩衣的虛行冷笑連連,卻是鼻孔出氣,不理會白術(shù)的發(fā)問。
虛行還是這個鬼樣子啊……不愧是被黑驢踢過腦袋的智慧……
他下山游歷那會,是怎么做到不被打出狗腦子來的?
“瘋和尚給自己刨墳去了?!碧搸r黑著臉,當白術(shù)提起虛則時,神色萬分不善。
“刨墳?”
“北衛(wèi)和大鄭邊軍異動,大都督率了三千炬龍衛(wèi),親自駐守邊關(guān)?!?p/>
高胖和尚嘆了口氣:“在你下山后不久,瘋和尚就遠走北衛(wèi),去投奔大都督了,聽說這狗東西在邊軍混得很開,已經(jīng)是個什么錘子將軍了。
如今偌大豐山里,師父不在,虛則遠走,只有我一個陽符駐守,著實是鎮(zhèn)不住場子?!?p/>
說到此處時,虛巖轉(zhuǎn)過腦袋,恨鐵不成鋼般瞪了眾多僧人一眼,止不住地哀聲嘆氣。
“對了,桐江的事畢后,小師弟也盡早回來吧,不要到處去亂逛了。”
虛巖看了面前的白衣少年一眼,忍不住提點道。
似乎面前這人,也隱約提到過,自己要去邊軍耍一耍。
邊軍可是好耍的?這個苗頭,可得盡早給他摁熄。
自己管束不住虛則也就罷了,區(qū)區(qū)一個剛?cè)腴T的虛明,自己還是自信能鎮(zhèn)住的。
豐山寺堂堂大師兄,難不成是擺設?!
“明白了。”白術(shù)隨口應了聲,又點了點頭。
虛則師兄居然遠走邊軍了,那去北衛(wèi)后,倒可以前去投奔他。
聽說大都督也是金剛寺出身,到邊軍以后,想來也能從容幾分了。
赤龍心經(jīng)已經(jīng)到手,這可不是簡本。而是從胎息直指人仙的全本心經(jīng)!
此番的青黎宮之行,自己著實收益良多。
有彌羅燈在,人覺經(jīng)和天人體的入門,也只是時日長短而已,再也不是遙遙無期了。
而赤龍心經(jīng)全本的存在,更是掃除了自己修行路上最大的壁障。
萬事具備,如今,也一把只欠東風。
前去北衛(wèi)后,不僅能以沙場業(yè)力修行赤龍心經(jīng),更難得的,那里有著諸多人魔。
而人魔的存在,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屬性值。
十年,二十年……
即便是高高在上,身為一方圣地之主的六境人仙,對自己來說,也不再是遙不可及。
甚至……
白術(shù)心頭思緒轉(zhuǎn)動,只在電光火石間,他沉沉呼出口氣,眼神閃了閃。
“我不會告訴師父的?!?p/>
他抬起頭,正是對上虛巖的目光,高胖和尚一副過來人模樣的表情,眼神意味深長。
他幽幽嘆了口氣,重重拍了拍白術(shù)的肩,感慨萬千:
“想當年,大師兄我也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俊后生,人人見了,都得豎根大拇指。
饞我身子的人,那可是數(shù)之不盡,能從豐山排到枯葉山去?!?p/>
“便是你……”
虛巖看了白術(shù)一眼,又惋惜搖搖頭:“跟大師兄我比起來,也是遜色了不止一籌。”
在一群人的靜默聲中,高胖和尚手捧心口,滿臉陶醉之色。
“也因我的美色,便在這人世間惹出了無數(shù)孽緣,想那鐘離郡的大戶人家,黃小姐,便是傾慕我的美色,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
“等等?!?p/>
虛朗終于忍無可忍,率先出聲打斷:
“這好像是《閨艷春譚》的情節(jié)吧,師兄,你在大白日做春夢呢?”
“閉嘴!”
虛巖神情一滯,狠狠回身喝罵了一句,面色有些掛不住。
“總之,師兄也是過來人?!碧搸r訕訕一笑,提前做出總結(jié)。
“吹吧……”
人堆里,虛了小小聲嘟囔:“你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待虛巖朝他怒目而視時,虛了又縮了縮腦袋,不敢開口。
“桐江的事情完了,記得早些回來?!?p/>
高胖和尚最后朝白術(shù)叮囑一句,便振臂一呼,帶著一群光頭浩浩蕩蕩,重新跑回了寺里。
雪地里,頓時就寂了下來。
小姑娘抬起黑漆漆的眼珠子,怔怔看著白術(shù),她抿著嘴,卻是不肯說話。
還是那么呆啊……
白術(shù)笑了笑,他上前一步,卻發(fā)現(xiàn)謝梵鏡竟后退了一步。
他再度上前,小姑娘再度后退。
如此往復數(shù)十次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白術(shù)一臉無奈,他索性止住腳步,也呆呆看著謝梵鏡、
兩人愣愣地對視了很久,終于,謝梵鏡的眼神輕輕閃了閃,她遲疑著邁開步子,像一只瑟縮的小貓。
小姑娘繞著白術(shù)慢慢打轉(zhuǎn),不斷抬起腦袋,打量著白術(shù)。
她的小臉上滿是嚴肅,像是形勢一個不對,就會隨時逃走。
良久,在白術(shù)幾乎繃不住的時候,謝梵鏡終于湊了上前。
“白術(shù)……”
她眨了眨眼睛,遲疑開口問道。
“是我啊。”白術(shù)無奈笑了笑。
“你的臉?”
在得到確定的答復后,小姑娘似乎松了口氣,她指了指自己的臉,又看看白術(shù),語氣有些疑惑。
“等我變回來。”
此刻,青黎宮里的白術(shù)楞了楞,他恍然般挑了挑眉,輕聲笑了起來。
謝梵鏡看著那個白衣的少年道士伸手一抹,隨著靈光變化,他的身形和面容也發(fā)生了變化。
雪地里,白衣的小和尚摘下頭頂,那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蓮花冠,他雙手合十,對謝梵鏡輕聲微笑。
“這是易象丹的幻術(shù),很厲害的,就算是尋常命藏,也別想看穿它的偽裝。易象丹是師門一脈的重寶,我的師父是無懷,他是金剛境的修為,但好像快要突破到命藏了,師父無懷對我很好,他不僅把易象丹給了我,還把自己的道種苦海佛,也給了我,對了,你知道道種的吧,在汾陰城的時候,我還向你問過的……”
摘下蓮花冠的小和尚有些喋喋不休,他從一件件事情開始講起,事無巨細,從汾陰城講到了青黎宮。
謝梵鏡抬頭看著白術(shù),聽著他講了龍宮,講了自己的心法,講了飛劍,講了兩人分開之后,他遇見的一切東西。
“所以。”
良久后,有些口干舌燥的小和尚終于止住嘴,他微微俯下身,對謝梵鏡開口。
“我就是白術(shù)啊?!?p/>
她聽見白衣的小和尚笑著開口。
那張臉。
那張臉……
頭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無數(shù)的潮水轟隆隆,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謝梵鏡悶哼一聲,踉蹌后退幾步,她定定看著白術(shù),眼圈微微紅了起來。
此刻,白術(shù)驚愕地發(fā)現(xiàn),在謝梵鏡眉心,縷縷金線緩慢勾勒出一朵蓮花。
而這時,在白術(shù)的眉心,也有一朵金蓮悄然浮出。
他看著那朵金色蓮花,意識陡然模糊,心神也驟然失首。
在白術(shù)元神沉淪,泥丸宮短暫陷入昏昏的剎那。
一些記憶,像黑暗中的無聲潮水,悄然泛了上來。
它悄悄蔓延上堤岸,帶著久遠和濕潤的氣息,以緩慢而堅定的姿態(tài),一點點,把白術(shù)全然吞沒,絲毫也不剩。
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猛得炸開,無數(shù)的嗡嗡聲從耳朵里蠻橫地擠進來。
在那些駁雜的記憶里,率先的,有一些正在慢慢清晰
那是一座酒樓。
從樓上往下望,各式各樣的油紙傘塞滿青石板路,打著旋的水花在傘面上紛紛破碎,從地上升騰起淡淡的水霧,各戶的檐前垂起道道雨簾。
似乎是驟雨初停,雨后的小城像洗盡了一身鉛華,暮色下的天光柔軟地明亮著,飄進屋子里的瑩潤水珠星星點點,幾家臨河的商鋪,早早地,就掛起了燈籠,水里清晰倒映出橘黃色的暖光。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無明。”
白術(shù)看不見說話人的樣子,卻聽見了他的聲音。
“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隱隱,白術(shù)又聽見一道聲音,那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她嘟囔著小小聲開口,語氣里裝作滿不在乎。
“自然有關(guān)系?!鄙藷o奈笑了笑:“姑娘跟了貧僧一路,從金剛寺跟到這座酒樓,足足有半個月了吧?!?p/>
“那是順路!”
“阿彌陀佛……”
“我想吃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姑娘?”
“你遇見了山匪,若不是我救了你,你就變成死和尚啦!”女孩子的聲音理直氣壯:“請救命恩人吃頓飯,這不是應該的嗎?”
“阿彌陀佛……”
酒樓間的交談還在繼續(xù),白術(shù)看清了昏昏的天色和斜打進小花窗的細雨,酒樓外的暖光像一盞盞小橘燈,連那點點暈光,都朦朧在窗外的雨里。
可任憑他如何努力,如何睜大雙眼,卻始終看不清那兩個人的面容。
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黃臉的瘦弱小人、大腹便便的富足商人、披著斗笠的赤腳漢子……他看清了這座酒樓里所有人的臉。
卻唯獨,他不看見僧人和女孩子的樣貌。
這時,酒樓里又有聲音傳來。
“喂,小和尚?!迸⒆拥穆曇艉磺澹骸澳闶墙饎偹碌暮蜕??”
“嗯。”
“好厲害!”
“不厲害的。”僧人輕聲笑了笑。
“你出門干什么呀?”
“我?guī)煾笍V慧要博取三教經(jīng)義,百家之長,創(chuàng)出一門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武學?!?p/>
僧人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和師父一起出門,要觀覽天地,以好增長見識,為創(chuàng)出大武學做準備?!?p/>
“你師父廣慧是圣地的長老嗎?”
“嗯?!?p/>
“好厲害!”
“嗯!”僧人重重點頭附和道。
金剛寺廣慧?
那門武學,是赤龍心經(jīng)嗎?
在白術(shù)思忖之際,他心下驟然一沉,眼前的一切都瞬間淡去,像被扔進水池里的墨畫,連聲音,都微若不可聞,似隔著極遠的距離,等傳到耳邊時,已是細若蚊吶。
一切都瞬間遠去,酒樓、細雨、燈籠和暖光。
就連僧人和女孩子的聲音,也消失不見。
霎時,白術(shù)的意識又再度墜入無邊的深黑。
等他再看清時,面前的一切,卻又都換了形象。
眼前的,是一條河。
河的對岸有人放起來煙火,燦爛的光曳出長長的焰尾,破碎的圓面在熄滅后的瞬間又重新亮起。
河岸邊是一排貨架,小孩子們提著花燈圍著貨架轉(zhuǎn),黑色的河水被光短暫地照亮,青荇和浮萍安靜地浮在河中的暗流。
“真漂亮啊。”
在光焰升起的剎那,白術(shù)聽見僧人低低的嘆息。
“你沒看過放煙火?”在僧人的聲音響起后,女孩子疑惑開口。
“沒有,我一直住在寺廟里?!鄙诵α诵Γ骸八聫R里,是看不見煙花的?!?p/>
“真可憐啊。”女孩子嘟囔一聲:“小蘇河這邊,天天有人來放煙花的,我以后天天帶你來看吧!”
“好啊……”靜默了良久后,白術(shù)聽見僧人輕聲開口。
光焰把一切都照亮,在震天的轟鳴聲響里,僧人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白術(shù)剛聽見他吐出第一個音節(jié)。
這時,泥丸宮里,被金蓮吸引沉淪的元神,此刻驟然驚醒!
眼前的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消失無蹤。
瞬間,白術(shù)意識又回歸了清明。
他震愕后退兩步,茫然打量了四周。
沒有酒樓,沒有煙花,面前的,依舊是豐山寺的一片雪原茫茫。
無明……
為什么?
金蓮是什么?
我,我到底是誰?!
白術(shù)雙手微微顫抖,他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道冠。
雪地里,謝梵鏡眉心處的金蓮早已隱去,像是從未發(fā)生過。
小姑娘看著雙手微顫的白術(shù),低下腦袋,跌跌撞撞上前幾步。
而白術(shù)的真身,遠在千里之遙的桐江……
她奮力張開雙臂,卻只抱住了一個空洞的影子。
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她把頭埋在自己胸口,雙肩微微顫抖,就像一只被冷水淋濕皮毛,只會小聲喵喵叫的貓。
白術(shù)陡然回過神來,他心頭莫名一澀,酸楚的味道涌上鼻腔。
“阿彌陀佛,你現(xiàn)在長高啦?!?p/>
白衣的小和尚也張開雙臂,謝梵鏡聽見他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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