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是工具人 015

克拉麗莎·派伊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裝扮，站在走廊盡頭的全身鏡前打量自己。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她又在糾結(jié)頭上那頂裝飾有三根羽飾和折皺面紗的帽子會不會有些夸張。法語里的那個單詞是：多余。這頂帽子是她一時沖動從巴斯的一家二手商店里買回來的，付完款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希望光彩照人地去參加葬禮。全村的人都會參加，已經(jīng)有人邀請她在葬禮后去“女王的軍隊”酒吧喝點咖啡或是飲料什么的。戴不戴這頂帽子呢？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走廊的桌子上。她頭發(fā)的顏色太深了。她找人精心設(shè)計過發(fā)型，盡管蕾妮像往常一樣技藝精湛，可那位新來的染發(fā)師絕對拉低了水準。她現(xiàn)在看起來很是滑稽，像是《家庭閑談》封面上走下來的人物。好吧，木已成舟，她只能戴上這頂帽子。她拿出一支口紅，仔細在嘴唇上涂抹，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事在人為，這一點很關(guān)鍵。

葬禮四十分鐘之后才開始，她不想成為第一個到場的人。該怎么打發(fā)這段時間呢？她走進廚房里，盛過早餐的餐具還在等著她清洗。但她不想穿著這身最好的衣服去干活。桌上放著一本書，正面朝下。她最近在讀簡·奧斯汀的書——親愛的簡——她已經(jīng)反復(fù)捧讀了無數(shù)次，可她現(xiàn)在也不想讀書。她下午會把落下的閱讀進度補上，領(lǐng)略愛瑪·伍德豪斯的伶俐多變。也許聽聽廣播？或是再喝一杯茶，快速玩一把《每日電訊報》上的填字游戲？沒錯！這就是她要做的事。

克拉麗莎住在一套摩登的公寓里。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里的許多建筑都很堅固，沿襲了喬治風格的建筑，用巴斯的石頭砌成，帶有氣派的門廊，花園建在露臺之上。你不需要閱讀簡·奧斯汀的作品，只要走出家門，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她的世界。她原本更想住在主廣場附近，或是教堂后面的那條教區(qū)巷里。那片地方坐落著一些精巧的別墅，端莊典雅，保存良好。溫斯理排房四號公寓是匆忙建造起來的，公寓是再常見不過的布局：兩間臥室在樓上，兩間主廳在樓下。公寓正面的墻體涂著一層灰泥卵石漿，還有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花園，完全不值得勞師動眾地去修建。

除了一片小池塘，它幾乎與旁邊的那棟建筑沒有分別。那片池塘是房子原先的主人辟出來的，里面養(yǎng)了一對很大歲數(shù)的金魚。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由此分為窮人區(qū)和富人區(qū)，二者的區(qū)別再明顯不過；而她卻置身于錯的那部分。

她能買得起的只有這棟房子。她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這間狹小而方正的廚房，目光掠過網(wǎng)格狀的窗簾、洋紅色的墻壁、窗臺上的葉蘭，還有那枚掛在威爾士梳妝臺上的小巧木頭十字架，那是她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第一件物什。她瞥了一眼擺放在餐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餐具：一個盤子，一把刀，一個叉子和一罐剩下一半的金色碎屑[1]牌果醬。突然之間，強烈的情緒一時間涌上心頭，這些年她雖然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但她依然得竭力壓制才能按捺住這股沖動。她感到孤獨，她永遠都不該再回到這里。她這一生就是一個笑話。

而所有這一切只是因為十二分鐘。

十二分鐘。

她提起水壺，把它重重地扔在爐盤上，粗魯?shù)財Q開煤氣。這實在是不公平。一個人的一輩子怎么能夠僅僅因為她出生的時機就被蓋棺定論？她小時候在派伊府邸生活時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

她和馬格納斯是雙胞胎。他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同在殷實的家底和種種特權(quán)的庇護下幸福快樂地成長。富貴加身，他們往后的人生也不需要為生計發(fā)愁。她以前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如今怎么會淪落到現(xiàn)在這般田地？

她現(xiàn)在知道答案了。馬格納斯恰恰是最先向她揭曉答案的人，他說了什么關(guān)于限定繼承的規(guī)定，家族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也就是說，這棟房子和全部的財產(chǎn)都歸他所有，只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孩子，而爵位，當然也由他繼承，因為他是男性。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一局面。她想過這也許是他胡編亂造的，只是為了惹她生氣。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真相。在她大概二十五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在車禍中去世，自那之后，一場關(guān)于財產(chǎn)分割的消耗戰(zhàn)就此打響。房子正式交接給了馬格納斯，而從那一刻起，她的地位也發(fā)生了變化。她變成了自己家中的客人，還是不受歡迎的那一種。她被迫搬進了更狹小的房間。當馬格納斯遇到了弗朗西斯、并娶她為妻后——也就是戰(zhàn)爭結(jié)束的兩年后，她被委婉地勸說徹底從這里搬出去。

她在倫敦度過了凄楚的一年，在貝斯沃特[2]租了一間逼仄的公寓，眼睜睜看著存款用盡。最后，她成了一名家庭教師。還有其他選擇嗎？像她這樣一個單身女人，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法語，會彈鋼琴，可以背誦所有大詩人的作品，卻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謀生技能，她還能做什么呢？憑著一股子冒險的勁頭，她去了美國，先是波士頓，然后是華盛頓。她待過的兩個家庭實在是可怕，當然，他們對她視若糞土。即使在任何一個方面，她都可以說是經(jīng)驗豐富（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有親口說過），也更高雅得體。還有那些熊孩子！在她眼里，美國的兒童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沒有禮貌，沒有教養(yǎng)，也不聰慧。不過，所幸她的薪水還算不錯。她把自己賺的每一便士，每一美分都存了起來。十年后，在她終于忍無可忍時，得以重返家鄉(xiāng)。

家就是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在某種程度上，這里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但畢竟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還能去哪兒呢？難道她想后半輩子都在貝斯沃特的單人間里度過嗎？幸運的是，當?shù)氐膶W(xué)校正好空出一個職位。她用全部積蓄勉強支付了房子的首付。當然，馬格納斯沒有幫她一把。她不是沒有想過向他開口。一開始，看見他開著車從那棟他們曾經(jīng)居住過、玩耍過的大房子進進出出，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還拿著一把鑰匙，是她自己的鑰匙，可以打開府邸的正門，她從來沒有想過交還鑰匙，她永遠也不會這么做。這把鑰匙象征著她曾經(jīng)失去的一切，但與此同時它也提醒著她，她完全有權(quán)利留在這里。她生活在這里，幾乎可以肯定會讓她的哥哥蒙羞。這能帶給她些許安慰。

酸楚和憤怒在克拉麗莎·派伊的身體里翻涌不定。她強撐著身體，站在自家廚房里。水壺扯開嗓門，已經(jīng)在沖著她咝咝地冒白汽。她總是兩個人中更加聰明的那一個；是她，而不是馬格納斯。他上學(xué)的時候成績在班級里總是墊底，成績單更是讓人不忍直視；而老師們卻都很喜歡她。他一貫懶散，因為他知道他有資本懶散，他沒有什么好擔心的；而她卻得背井離鄉(xiāng)去找工作——任何工作，只要可以讓她勉強度日。他擁有一切，而更讓人心寒的是，在他心里她什么都不是。為什么她要參加這場葬禮？她突然想起，她哥哥一向與瑪麗·布萊基斯頓更加親近，而和她卻從來都沒有那么親近過。老天啊！那個女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潔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