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八十四章 李來亨用兵

方以仁聽到羊角山解圍的好消息后，才坐下來，喝了口酒。但閔一麒和尹先民喝的都是燒酒，而且還是山東膏梁燒，沒有山西汾酒的醬香味。方以仁沒有注意，一口喝下去差點嗆死了自己。

他在桐城家鄉(xiāng)，平常飲酒，喝的最差也是紹興酒——當(dāng)時江南士人，以紹興酒味道醇厚，宛如名士耆英，長留人間，閱盡世故，所以稱其為“名士”；至于燒酒，士人們則同樣起了一個別名，不過就難聽多了，叫做“光棍”。

方以仁砸吧兩下嘴巴，搖了搖頭，嘆道：“紹興酒流行天下，我已經(jīng)喝慣了。近來到湖廣，又喝過了四川郫筒酒和江西九江酒。潯酒之洌，川酒之鮮，都不在紹興酒之下……但燒酒，我就免了，實在喝不下去。”

方以仁本無貶低閔一麒和尹先民的意思，他只不過是被燒酒嗆到，有感而發(fā)，隨口說了一句而已。可在兩名沅將看來，這分明是嘲笑他們喝的酒質(zhì)量很差，入不了他這位世家公子的眼。

“嗯嗯，樂山先生是世家子，自然見多識廣。”尹先民嬉笑兩句后，給閔一麒遞了個眼神，“天亮以后，還要靠先生的大炮助陣。樂山先生，不如就早些回營休息吧。”

“好。明日還要我們兩軍合力，一起破城……只要能夠收復(fù)夷陵，城中通賊奸民，就全交給兩位將軍對付了。”方以仁將酒杯放回桌上，便和譚詣一起退出大帳。

“哈哈，自然、自然，那是自然的。”

又是一番寒暄后，方以仁和譚詣走到營外，他的神情立刻陰沉了許多。

“這兩個老兵油子，一拖再拖，我看遲早要出問題！”

譚詣抹了把汗，又勸解道：“好在羊角山已經(jīng)解圍，想來流寇敗局已定，收復(fù)夷陵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我許給他那么大的好處，沅兵還要到白天才攻城。一群驕兵悍將！”方以仁十分氣憤地甩開袍子，罵道，“閔一麒這個賊配軍……他還要我的撫標(biāo)打頭陣，沅兵只想縱兵劫掠，實在可恨。”

但譚詣猶自不大放心，“樂山先生，夷陵城中壯丁很多。如果流賊強征民夫，讓他們幫忙上城守御，恐怕沒有那么好打下來。”

“那倒不至于。流賊雖然能驅(qū)使城內(nèi)奸民幫忙做些苦力活，但現(xiàn)在大兵攻城，城內(nèi)居民最多幫流賊搬運木料、建材。絕對沒幾個人，敢在這種情況下，上城墻幫流賊守城。”

方以仁切齒痛恨沅兵，而大帳內(nèi)的兩名沅江同樣討厭他。在方以仁走出營帳后，閔一麒也將方以仁喝過的那只酒杯，直接摔到了地上。

“這個白面書生，仗著他伯父方撫臺的虎皮，真把自己當(dāng)成諸葛亮了。”

閔一麒一腳將落到地上的酒杯踹開，對尹先民說道：“老尹，明天咱們都別太出力。讓方以仁那廝用大炮破城，咱們沅兵要存著實力。等城破以后，搶在撫標(biāo)之前，進程好好搜掠一番。金銀細(xì)軟，一樣?xùn)|西都不能留給方以仁。”

尹先民聽罷，將門簾掀起，望了望天色，說道：“今晚雖然還是很冷，但我看不像會下雪的樣子。明天沒有風(fēng)雪的話，打進夷陵不成問題。”

夷陵城附近的江水依舊滔滔，沒有受到冬雪的封凍。雪后的天空，皓月明亮，霜白色的光芒映照著一片紅色和白色的土地。

數(shù)百具尸首參差不齊的錯落在城墻兩側(cè)，那些殘破的墻洞和缺口，昭示著白天戰(zhàn)斗的激烈程度。

近三千人的官軍，在王光恩的關(guān)營逃離夷陵州城后，具有了絕對的兵力優(yōu)勢。他們并不擔(dān)心明日的戰(zhàn)斗，只等著瓜熟蒂落，沖入城中，放縱自己的欲望，展開一場毫無遮掩的殺掠。

沅兵們都休息的很好，他們完全不覺得明天的戰(zhàn)斗會有什么困難。流寇的士氣是那樣的低沉，他們還趁夜逃走了上千人！這仗不用打，就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

大家考慮的主要問題是，破城以后，自己能夠搶到多少錢？有些人還惦記上了城中的婦女，有些在夷陵州城駐扎過的官兵，還與同伙嬉笑點評著城里誰家的妻女比較漂亮——人人都難以按捺自己的欲望了，他們急切地等待著太陽升起，好去宣泄獸欲。

連譚詣都充滿信心，他手底下雖然只有四百毫無戰(zhàn)斗的四川衛(wèi)所兵。但譚詣也覺得，明天的仗估計打都不用打了，流寇不過區(qū)區(qū)幾百人。官軍有三千兵力，還有大炮騎臉，你告訴我，怎么輸？

此時的譚詣，當(dāng)然還完全不知道，在后世歷史中，他竟然會和李來亨并列夔東十三家，成為抗清的盟友。夷陵是他命運中一個特別重要的地方，永歷九年，他將參與收復(fù)夷陵之戰(zhàn)，在南明抗清的戰(zhàn)史上，留下光輝的一頁。

但他最終還是晚節(jié)不保，當(dāng)清軍大舉向黔、滇進攻，永歷朝廷險象環(huán)生的時候，李定國等人為挽救危局，奏請永歷帝派了五名太監(jiān)前往川東，聯(lián)絡(luò)夔東十三家，讓他們火速抽兵西上，進攻重慶，借以牽制清軍南下。

歷史上的李來亨，為此組織了夔東十三家的全部精兵，突襲重慶，幾乎截斷吳三桂的后路，將其置于死地，一舉扭轉(zhuǎn)抗清戰(zhàn)局。可是譚詣卻在關(guān)鍵時刻，將自己的兄長、力主抗清的譚文刺殺，帶兵投降清朝，使得重慶之戰(zhàn)的形勢急轉(zhuǎn)直下。

這樣，不僅永歷帝和李定國指望夔東明軍反攻重慶借以拖住由川入黔清軍后腿的計劃化作泡影。夔東十三家也受到慘重的損失，至此再無力量對清軍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略進攻了。

譚詣并不知曉未來歷史的走向，他只是在營房里靜靜休息著。還在想著，等明日破城，自己手下的衛(wèi)所兵雖然兵弱，但好歹也有四百人頭，是不是也可以分上一大勺羹？

正當(dāng)官軍放寬心情休息的時候，闖營卻在李來亨的指揮下，加緊了對州城防御的修繕。沅兵沒有在當(dāng)晚立即攻城，給了李來亨一個絕佳的機會，完善城防。他將竭盡自己的才思，將夷陵變成官軍的葬身之所。

約摸四更過后，從長江邊上刮來的陣陣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刺痛了將士們的臉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凍木了。天上堆著濃云，好像要下雪的樣子。但偶爾移動的云塊也出現(xiàn)破縫，乍然露出來幾點寒星，不久隱去。夜色昏暗。城頭上有很多火把和燈籠，因為城墻看不見，那望不盡的燈籠、火把就像是懸在空中。

李來亨站在城頭上，在他身邊的是白旺、谷可成、辛思忠等人。所有人都面色深沉，被火光照出層疊的陰影。

“王光恩果然跑了。”李來亨以極為冷漠的語氣說道，“也算他聰明，看到我們扣住馬廄和府庫后，沒有和我們爭奪，而是直接帶著關(guān)營逃出城去。看來在王光恩眼中，關(guān)營兵馬才是他最重要的一副家當(dāng)。”

白旺正在指揮將士們，將水澆到城墻上，利用嚴(yán)寒和封凍，迅速修復(fù)城墻的破損。他感嘆道：“雖然城中百姓不愿為我們上城守御，但他們拿錢后，還是很認(rèn)真幫忙挖掘壕溝、修補城墻了。”

李來亨轉(zhuǎn)過身來，往城內(nèi)望去，郝?lián)u旗和慶叔用州城府庫的積蓄，雇傭了大批百姓在城內(nèi)挖掘壕溝。他們以衙門公署為中心，在內(nèi)城范圍內(nèi)短時間內(nèi)便挖掘出了一道不淺的壕溝。

辛思忠對此有些不解，問道：“李管隊，我們不應(yīng)該在城外挖壕溝嗎？挖在城內(nèi)有什么用？”

“我們的時間這樣緊，外城城墻周長太長，時間根本不夠我們挖好壕溝。”李來亨一邊走下城墻，一邊解釋道，“你挖在城外，官軍難道不會發(fā)覺嗎？說不定出兵襲擾，挖在城內(nèi)，等城破以后，我們就退守壕溝。”

他指著壕溝的方向，對白旺說道：“倉促之下挖不了太深，老白，你找人削一些木尖樁，插到壕溝里。”

李來亨挖掘內(nèi)壕的辦法，是和后世的太平天國學(xué)習(xí)的。晚清圍剿太平軍的大將周天爵，就曾經(jīng)說過太平軍“剽忽不及闖、獻，而深沉過之”。太平軍在防御戰(zhàn)術(shù)，很值得闖軍學(xué)習(xí)。

李來亨考慮到州城城墻是豆腐渣工程，官軍又有命中率極高的大炮，即使用冰水強化城墻，恐怕也不能抵擋。因此他決心在內(nèi)城進行防守，選定衙門官署周圍一片地方，先用冰水和泥土、磚石趕工一道土墻出來。土墻外再挖掘壕溝，壕溝內(nèi)置木簽，外釘木樁。

“府庫的金銀財寶，都分發(fā)給將士們了嗎？”李來亨走到正在挖掘的壕溝工地邊上，問谷可成。

“是，都發(fā)下去了。”

“等城墻失守以后，讓弟兄們將這些金銀財寶，全部丟棄到城墻和內(nèi)壕之間。”李來亨指著城外官軍的營寨說道，“讓官兵去搶掠，我們抓住戰(zhàn)機，進行反攻。”

“官衙倉庫里的那些火藥我們也要利用起來。時間緊急，咱們就用冰水和泥土做外殼，里頭裝火藥和鐵屑，做成土制震天雷和萬人敵。”

李來亨一腳踏在一個小土堆上，望著變成一片工地的城內(nèi)，心中沒有太多底氣，但又不知不覺，升起一股與天戰(zhàn)斗的膽氣。

劉宗敏絕不會白白犧牲！

在闖軍的重金犒賞下，上千名民工正在賣力挖掘著壕溝。一行又一行的民夫挑著泥土，從李來亨身邊走過。這些挖掘出來的泥土，又混雜磚石和冰水，被修筑成一道土墻。

慶叔的一頭白發(fā)在點點燈火中也十分明顯，汗水打濕了他的老花眼，讓他不得不停下忙碌的任務(wù)，擦擦眼睛。郝?lián)u旗則肩扛著兩擔(dān)泥土，在衙門前的空地上大步飛奔，他的天生神力在此時發(fā)揮了很大作用。

白旺、谷可成和辛思忠也各有任務(wù)。所有人都異常忙碌，他們必須在天亮前完成一切部署，然后用不足五百的兵力，去抵抗擁有大炮的三千官軍。

李來亨不知道自己賭的對不對，歷史上這場戰(zhàn)役到底是怎么打的？是否正確的選擇，是跟著王光恩一起逃走呢？即使夷陵被官軍收復(fù)，或許李自成同樣可以在羊角山殲滅楚軍。自己是不是畫蛇添足，反而自陷死地了呢？

“管隊！外城城墻都修補完了！內(nèi)壕的木簽也插好了！”

小將張皮綆突然跑到李來亨面前報信，他同樣滿頭大汗，汗水讓他的頭發(fā)全部粘在了額頭上，顯得非常邋遢。這個半大孩子似的少年人，喘著粗氣，幾乎說不話來了。

他半彎著腰，對李來亨說道：“管隊吩咐的布置，全部完成了！”

“好！”

李來亨凝目遠望，他知道太陽很快就將升起。紅日將照耀著闖軍，進行一場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