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870 薛郎教弟,不毀門風(fēng)

內(nèi)宮中接下來這場鬧劇，外人自然無從得知。

宮門處，等到諸親戚各作道別，薛崇訓(xùn)便望向今日同樣有份出席的自家兄弟薛崇簡，拍著這小子額頭笑問道：“阿奴是要回家去，還是與我同行一程？”

薛崇簡出生在垂拱年間，到如今還只是一個垂髫小童、較之嗣相王李隆業(yè)還要小了一些，但也人小鬼大，聽到兄長這問話便說道：“我同阿兄一起，今早出門時，阿母還忿言阿兄久不歸家，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還有一個母親？阿兄此夜若不同我一起歸家，我怕返回還要遭訓(xùn)！”

薛崇訓(xùn)聞言后嘆息一聲，攬著兄弟將之托到馬車上，自己也入內(nèi)坐定后才說道：“我并不是不愿回家，只不過你嫂子終究體居不便。家里出入品流復(fù)雜，并不適宜安居養(yǎng)胎。我又在職殿中省，免不了夜出曉歸，也會打擾阿母休息……”

他說了許多借口，但歸根到底也都只是一些借口，最真實的原因，也的確是不想返回那個家。阿母與自家娘子都是頗為強勢之人，婆媳不和已經(jīng)讓他有些焦頭爛額。母親對圣人又充滿怨念，而他則在職殿中省這樣的奉宸之所，夾在當中更加為難。

還有一點，那就是母親的一些習(xí)性做法也讓他有些看不慣。即便相見，也是聽訓(xùn)的時候為多。他在朝好歹也是一個堂堂的四品通貴，可是回到家里，卻常被母親訓(xùn)得跟孫子一樣，久而久之，也就不太樂意往母親跟前去湊。

“阿兄說了這么多，我只聽出一點，你要不想回家，大把說辭。但我就可憐了，隨便一點小過失，就要被阿母訓(xùn)斥半晌，想逃都逃不掉。”

薛崇簡聞言后便哼哼道，一臉的惆悵不滿。

兄弟兩人閑話之際，車駕緩緩的駛?cè)肓朔恢小＿@會兒宵禁自然早已經(jīng)開始，不過他們這種等級的皇親國戚還是有所優(yōu)待，雖然不像早年東都時那樣、可以任性的打通坊墻以供私戶出入，但坊門處也長有坊丁值守，為他們開啟側(cè)門。只要不是上百人的儀仗隊伍，也都不會阻攔。

太平公主在京中產(chǎn)業(yè)不少，但因為不愿距離大內(nèi)太近，近年來長居樂游原上的常樂坊中。

車駕行駛間，對面坊街上又有數(shù)騎策馬行來，彼此交錯行過之際，薛崇訓(xùn)透過車窗看到策馬而行的騎士正是他的繼父、定國公武攸暨，心中好奇，便示意車夫暫停，并落車詢問道：“夜已經(jīng)極深，阿叔還要出門？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情發(fā)生？”

天授年間，太平公主剛剛改嫁的時候，武氏諸王風(fēng)頭正健。那會兒薛崇訓(xùn)也已經(jīng)到了曉事的年紀，盡管心里對這繼父有所抵觸，但也要違心喚一聲阿耶。

可是當圣人發(fā)動神都革命、剪除亂政的武氏諸王后，就連他母親太平公主也不在禮節(jié)上要求他，于是便改稱武攸暨為阿叔，一直到了現(xiàn)在。

武攸暨見到薛崇訓(xùn)，便也翻身下馬，走過來微笑道：“原來是阿郎回家，宮中宴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太皇太后體居如何？相王家?guī)讉€兒郎，數(shù)年不見，想也風(fēng)采頗為可觀了吧？”

如今的武攸暨，處境本就頗為尷尬，雖然也屬于皇親，但妻子不愿意親近大內(nèi)，他自然也不會主動湊上去自討沒趣，長居坊邸、安心做一個富貴閑人。

薛崇訓(xùn)又簡單答了幾句，向左右看了看，屏退隨員們之后才對武攸暨低聲說道：“之前驪山演武，周邊群胡驚疑，不乏暗遣諜子入京刺探。今京畿防衛(wèi)雖然良好，但夜深人靜時，難免會有邪祟暗生。如果不是有什么緊要事務(wù)，阿叔還是盡量不要夜中行走。畢竟我家不是俗門，難免會有暗眼窺望。”

聽到薛崇訓(xùn)警言規(guī)勸，武攸暨臉上露出幾分尷尬，但也并不羞惱，只是干笑道：“我也并不去遠，只去南面新昌坊。幾個酒友連番邀請，久不作應(yīng)，怠慢人情。”

薛崇訓(xùn)聞言后便點點頭，接著便抬手示意武攸暨自便，他自己也轉(zhuǎn)身向車駕行去。只是在走出幾步后，又聽到武攸暨在后方低呼的聲音：“阿郎暫且留步。”

“阿叔還有事？”

薛崇訓(xùn)聞言后便停下來，又轉(zhuǎn)身問道。

武攸暨開口喚住了這繼子后，臉上卻是不無糾結(jié)，欲言又止片刻，才又開口說道：“唉，這樁事本來不該來麻煩阿郎。但我、真是慚愧，除了阿郎之外，也不知要說給哪個聽。”

“長居一檐之下，本也不是外人，阿叔有話直說便是。”

“是這樣的，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年紀已經(jīng)不小，既不任事，也不治業(yè)，竟日同一群坊里無賴浪蕩閑游，實在不能讓人省心。唉，他但有三分知事如阿郎，也不會讓人這樣牽掛。”

武攸暨講到這里，神情憂傷又落寞，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道：“今朝廷蔭子選授本就頗為嚴格，那小子學(xué)既不成，藝也無精通，若排選下去，不知還要等到幾年……我、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將此告于阿郎，阿郎能否、不需給他什么美職，只是不要再這般荒廢下去……”

講到這里，武攸暨神情變得更加尷尬。如今太皇太后頤養(yǎng)宮中，早已經(jīng)不問外事，他們殘留的這些武家子在時局中想要立足也著實艱難。武攸暨還因太平公主的緣故，能夠當個閑散的富貴閑人，可衣食用度之外，勢位能量是半點也無，為兒子謀求一個官職都做不到。

如今太平公主跟圣人鬧別扭，許久不入大內(nèi)一次。而且她對繼子們本就不夠上心，就算與圣人關(guān)系融洽，也未必會幫這個忙。

當然，武家子當中還是有勢位不俗的，那就是平陽公武攸宜。但且不說武攸宜這個家伙有沒有親情義氣可言，單單舊年他便與其他武家人矛盾極深，也因此而投靠當今圣人，反而另得一片空間，如今更是不再理會武家這些失勢之眾。

算來算去，武攸暨能夠求告的，竟然只有這一個繼子，薛崇訓(xùn)在朝官居四品，又是圣人親妹的夫婿，平日里雖然并不張揚，但所擁有的能量已經(jīng)不小。

聽到武攸暨這么說，薛崇訓(xùn)稍作沉吟后才又說道：“幼年失怙，多蒙阿叔提點關(guān)照，如今才幸能成人。如今阿叔此困道我，于情于理我也不該拒絕。只不過如今選司莊重，外司人員也不敢擅作干涉。我這里即便提供方便，也只能讓兄弟暫列視品，積事之后再由員外轉(zhuǎn)作品內(nèi)，少說也要數(shù)年的辛苦，這會不會過于辱沒？”

武攸暨聽到這話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又連連擺手道：“不會、不會！阿郎肯為此操心，我已經(jīng)感激得很。那小子本性并不壞，但因為沒有衣食的憂愁和事務(wù)的牽絆，所以放縱起來。我也不盼他能揚名壯勢，但能在事中磨練敲打、稍具人形，可以不再擔(dān)心往后沒有安身立命的本業(yè)。”

講到這里，武攸暨又拉著薛崇訓(xùn)的手重重拍了拍，語調(diào)中隱有幾分哽意：“我并不是一個稱職的長輩，但難得阿郎能顧住常年連案進食的情義。無論這件事成是不成，我對阿郎只有感激！”

“阿叔言重了……”

薛崇訓(xùn)見武攸暨這幅樣子，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還待再言，后方車上已經(jīng)響起了兄弟薛崇簡的叫嚷聲：“還沒有講完嗎？阿兄，我都困死了！”

“阿郎且行、且行！來日我自引你兄弟去你邸中相見。”

武攸暨聞言后便也不再糾纏，連連擺手催促薛崇訓(xùn)上車。

待到上車之后，薛崇訓(xùn)還未坐定，薛崇簡已經(jīng)忍不住拍手叫嚷道：“阿兄你同那廢人有什么好說的！他若有力支得起門楣，咱們阿母不用那樣辛苦，也不會常常遷怒咱們兄弟！”

薛崇訓(xùn)聽到這話便抬手敲了這小子腦殼一記，并皺眉道：“雖然沒有血緣的瓜葛，但他終究算是咱們的長輩。這么多年過來，教養(yǎng)未必盡力，但守住一方門戶，人情小事上也算不失呼應(yīng)。待他或不必親近，但該有的禮節(jié)還是要具有，這無關(guān)是否感恩于他，只是不墮了咱們自家的門風(fēng)教養(yǎng)！”

薛崇簡對此不以為然，但也不再強辯下去，又頗為好奇的詢問道：“他夜中攔阻阿兄，是說什么事情？不能托阿母轉(zhuǎn)訴？”

薛崇訓(xùn)將事情略作講述，然后又吩咐道：“此夜事情，你也不要賣舌說給阿母，免得再生出瑣碎糾紛。”

薛崇簡聽完后撇撇嘴，嘿嘿笑道：“這事我聽阿母講過，怪只怪他家一門丑劣，并不像我家有圣人這樣的頂門梁柱！如今凄凄賣慘，誰又樂意搭理他們。不過話說回來，再過些年，我也要當官御人了，阿兄你覺得我能做得幾品？阿兄你今四品，我是沒有嫂子那樣的貴親壯勢，但謀一個五品應(yīng)該不難吧？”

聽到這小子一通狂言，薛崇訓(xùn)懶得理會他。然而薛崇簡卻仍念念有詞道：“不過這事也并不樂觀，只看今日宴上太皇太后待那幾個表兄的模樣。嘖嘖，我年紀雖然小，但也瞧出不對勁。咱們這幾個表兄，也真是可憐，家室中已經(jīng)不幸，現(xiàn)在更是……”

“那個教你這樣邪眼觀情！你小小年紀，看人看事須得立心端正，怎么能這樣妄作揣度？太皇太后之所以那樣，是有她的緣由，卻絕非刻意的刁難。”

因為自家娘子的緣故，薛崇訓(xùn)自然知道那樂奴隱娘身份，也知他母親惹出了怎樣的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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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拋開這件事不說，對于自家兄弟論人論事的說法，他卻感到很不滿意，抬手按住這小子的額頭，正色說道：“咱們這個家境，較之尋常人本就少了許多憂愁。往后成人，但能安守家風(fēng)不壞，已經(jīng)稱得上良善。

若有光大門楣的志氣能力，當然最后。若是沒有，也不可貪圖權(quán)位的風(fēng)光，泯沒了自己該要恪守的本分。一時的寵辱際遇，并不足毀人一生。可若是踏上邪途，再想挽救回來卻是艱難。這些道理，你現(xiàn)在未必懂，只是記住。我實在不想跟你來年再述，卻失了當下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