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癡愚實乃純良 第290章 討俸祿

爭吵了好一會之后，忽然有一個聲音叱道：“怎么回事？”

這聲音中帶著極大的威嚴(yán)，一聽便是位高權(quán)重之人。

公房中許多人轉(zhuǎn)頭看去，便見錢承運站在門外，扳著臉，有些不悅這色。

“員外郎大人。”戶部中的官吏紛紛行禮。

錢承運雖只是從五品員外郎，但架不住他是當(dāng)過侍郎，身上官氣重，又得陛下親睞。

值得一提的是：上書彈劾王笑‘回家過勤、建議罰俸’的便是他。

這一紙奏書，站在戶外員外郎的立場上而言，為國庫省了銀子；站在錢承運私人的角度上而言，王笑將他從牢里拉出來，如今他卻彈劾對方，可謂‘公私分明’！

據(jù)說，陛下不僅批準(zhǔn)了錢承運的奏折，還贊了他一句“能干直臣”，這顯然是要平步青云了。

“錢承運？你這個奸佞，怎么……”羅德元眉頭一皺。

“大膽！這是我戶部的員外郎大人，你一個七品御史，如何敢直呼其名？！”

羅德元面露不忿。

錢承運卻表現(xiàn)得極有風(fēng)度，擺了擺手，道：“怎么回事？”

“稟大人，這個小官之前在坐牢，如今卻跑來鬧著要領(lǐng)俸祿。”

“別人都發(fā)過了？”錢承運問道。

“發(fā)了，若要給他單獨支領(lǐng)，還需向上面再呈報一次。”

羅德元愣了愣——原來自己問了半天，對方又不說的原因卻是這個。

錢承運便點點頭道：“那下次發(fā)俸祿之時一起發(fā)便是，別再吵了。”

說完這一句，他便打算離開。

羅德元于是問道：“你們呈報一次很麻煩嗎？”

“不算麻煩。”錢承運道。

羅德元微微一愣，張了張嘴想說話。

錢承運輕輕笑了笑，道：“但我們沒有理由替你呈報。若每個人都像你這般來一遭，戶部還能做事嗎？你是都察院的，若有不妥之處，理應(yīng)讓你們的司務(wù)來我戶部統(tǒng)一辦理，豈有像你這般鬧的？”

羅德元被說得無言以對，只好喃喃道：“那下次發(fā)俸祿是什么時候？”

這……鬼知道。

錢承運不答，轉(zhuǎn)身就走。

羅德元卻是撲上去，一把扯住他的官襟，道：“你們就是在哄騙我！錢承運，我彈劾過你，你是在公報私仇……”

“閉嘴！”錢承運喝罵道：“國事艱難，生黎多災(zāi)！這種時候，你卻還要為了一己之私在此糾纏不清？！”

羅德元腦中‘咣’的一聲，只覺當(dāng)頭棒喝打下來。

接著，悲憤交加。

自己一生忠正廉直、恪守道義，到頭來卻被一個奸佞這樣罵？

為國的清官連俸祿都拿不到，誤國的奸臣卻在這里道貌岸然地辱罵自己？

這是何等的侮辱？！

羅德元有心想回罵一句什么，腦中卻想起自己欠的銀子，又想起一路而來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

他張了張嘴，卻是啞了聲音。

錢承運一把拉過自己的衣襟，邁步便走。

才走了兩步，便聽到身后有大哭聲傳來。

“我能怎么辦？我活不下去了啊。”羅德元竟是摔坐在地上，豆大的淚水不停的流下來。

錢承運極有些無語。

一個大男人，哭什么哭？

本就是被他吵得受不了了才過，結(jié)果現(xiàn)在更吵了。

“中了進士以來，打點喜報要花銀子，筆墨紙硯要花銀子，添衣、捐餉要花銀子，我當(dāng)了這個官，一分銀子的俸祿未見到，反而又塔進去十兩。我何苦來哉？這錢對你們而言只是個小數(shù)目，但對我而言，卻是天大的數(shù)目。對有些百姓而言，卻是一生都見不到這么多銀子……”

“我自幼失怙，一路讀書也是受許多族人接濟，這樣的大恩以死難抵。偏偏如今一朝登科，族人皆以為我為官便能發(fā)財，紛紛來信。這些時日，我收到的討銀錢的信便有數(shù)十封，可是，可是……我怎么辦？像你們一樣去貪嗎？”

羅德元說著，淚水愈盛，幾至泣不成聲。

“我欠了銀子未還，割了官衣未補，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因你們只看不起無錢無權(quán)之人，卻敬重?zé)o恥奸佞之徒！有趣，有趣。那為何我自幼讀圣賢書時，書上卻不是這么說的？為何？！”

“我以前覺得，世間道理皆在圣賢書上，銀錢只是俗物。來了你們這朝堂之后，才知圣人騙我。這滿朝上下，數(shù)年未發(fā)俸銀，為何只有我一人缺銀子？！我當(dāng)然也能去貪。以為我不知道嗎？替人彈劾政敵，一紙奏折便能有五兩銀子；去投靠昆黨，每月有津帖不說，致仕后還有俸銀……”

羅德元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仿佛潑婦一般。

這弄得戶部的幾個官吏很有些尷尬。

——搞得好像是自己這些人欺負了他一樣。娘的，七品小官，值得我們欺負嗎？

“但我下不去手啊。”羅德元哭道：“我每每想到我為官之前見到的世間慘象，便不忍去收那些銀子。一紙奏折五兩銀子，看似不損百姓利益，然而這錢哪里來的？還不是一分一厘從他們身上吸血而來……嗚嗚……多說無益，我只想要回我自己的俸祿。對，我忠于司職，你們憑什么壓著我的俸祿？”

那戶部主事便道：“羅御史，你起來吧。”

他面上賠笑，心中卻道：“本來這俸祿不是不能發(fā)你，但現(xiàn)在你這么一哭，卻是真的不能給你了，不然以后人人效仿，那還了得？”

羅德元卻是指著他道：“你笑什么？你笑我無用？！哈哈，你笑我無用，因我只會彈劾別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沒有人將我當(dāng)回事！可當(dāng)年是太祖皇帝親自定的法規(guī)啊，御史言官，風(fēng)聞奏事，專屬糾察、彈劾百官，辯明冤枉，為天子耳目風(fēng)紀(jì)……”

“我若為武官，便為楚國守疆土。今我為御史，便為天下正言！此，我司職所在，我盡心做事，何錯之有？然而如今，禮法道德敗壞，早無人在意是否被彈劾。既如此，這天下又何必掩耳盜鈴？不如干脆撤了都察院，直言百官不發(fā)俸祿，自行貪贓罷了！”

“閉嘴！”錢承運罵道：“心懷怨懟，你想死嗎！”

“羅某怕過死嗎？”羅德元繼續(xù)哭嚎。

錢承運竟也未走，居然站在那聽著羅德元哭，默然了良久。

“別嚎了，蠢材。”錢承運淡淡道：“無銀無權(quán)的苦，老夫懂的比你多。”

——不然你以為老夫為何連自己的兒子都拿去送葬。

羅德元卻是愣了愣，錢承運這句話讓他覺得有些侮辱。

“一個奸佞，竟也敢說懂我？”

錢承運懶得與他吵，有些不耐煩地道：“你的俸祿發(fā)不了，老夫私借你五十兩罷了。”

說著，他探手入懷卻是摸了個空，只好道：“諸位同僚誰有現(xiàn)銀先給他，老夫一會派人送來。”

“我！”

“員外郎，讓我來！”

“員外郎，下官這里有！”

“我來我來，我這是銀票，更方便。”

“無妨無妨，我這是現(xiàn)銀，不止五十兩，大家是同僚，就不必稱了……”

羅德元抬著頭，看著戶部官員們一張張熱情洋溢的臉，看著在眼前飛舞的銀票，一時有些滯愣在那里。

呵……若非遇到錢承運，自己一輩子都不知道人能這么熱情。

有人將銀子往他懷里塞。

羅德元極有些羞怒地站起來，甩開這些不要臉的官員，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戶部。

漫天的雪花落下來，世間風(fēng)氣讓人無比絕望。

窮困潦倒的七品御史走在雪地里，有些不知何去何從。

過了一會，他感覺懷里有東西，便掏出來看了看……

不是銀票。

那是兩封信，一封檢舉錦衣衛(wèi)，一封檢舉王笑。

“駙馬都尉王笑罪狀有十。其一，因一己之私利陷害文家；其二，身為天子之婿，與多名女子有染……”

羅德元在雪地里站了好一會，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個什么東西。

最后，他只好自言自語地開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玩笑——“欠我五兩銀子。”

當(dāng)然，如果對方真給了五兩銀子，那他是不會去彈劾的。

現(xiàn)在雖沒有給銀子……但他也知道是別人在利用自己。

但，如果這次自己擔(dān)心被人利用而不出面，那下次若真是百姓向自己檢舉罪惡呢？

御史有‘風(fēng)聞奏事’之責(zé)，哪怕是被人利用，只要其事實、其事重，他便要盡到這一份職責(zé)。

去哪里賒些紙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