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鼎余煙 第六百一十二章 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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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呂岱腳下虛軟，一名小校連忙伸出手臂，扶一扶呂岱。

呂岱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魯校尉在何處？”

這小校名叫松昌，原是呂岱在任吳郡郡丞時的手下，其家世代為小吏，本人頗有壯勇。后來呂岱轉(zhuǎn)任余姚長，招募精健千人，松昌前往投奔，歷任什長、都伯。

松姓出自瑯琊、泰山，但松昌這一支流落江左，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好幾世了，他的面龐依稀有越人特征，應(yīng)當(dāng)是祖上和山越通婚的緣故。呂岱的部下中有很多山越人，松昌所領(lǐng)之一部，尤其輕捷善走，故而呂岱待之如子侄，引之為扈從。

聽呂岱詢問，松昌道：“魯校尉累得很了，正在后頭一處谷地休息。他讓我?guī)г捊o將軍說，此時寒涼沁膚，將士們跋涉出汗，容易生病，是否可以讓將士們暫時休息，待避過這陣大風(fēng)再走。”

呂岱和魯肅，都是攜宗族子弟從江北遷徙到南方的，彼此甚是熟稔。魯肅讓人帶話，也不顧忌。

“也好。”呂岱想了想，對松昌道：“你再辛苦一程，往前頭通知尹校尉，讓他也找個避風(fēng)歇腳之所，讓將士休息。”

尹校尉乃是呂岱的副將尹異。因為峽江道路艱險，呂岱部下的三千人分作前中后三隊魚貫而行，再算上輜重和畜力，隊伍足足綿延十余里。

松昌應(yīng)命而去。呂岱另外喚了部下來，令他們張開氈布擋風(fēng)，再撿拾枯枝，往崖壁下方凹陷處生火。

因為隊伍拉得太長，傳令不便，原本很輕易的安排，這時候須得士卒往來通報，時不時地鬧出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有幾名軍官耐不住性子，喝罵的聲音老遠(yuǎn)就能聽到。但呂岱持著木杖站在原地，徐徐吩咐，一點也不急躁，也無慍色。

待到所有的將士們都安頓下來，他才轉(zhuǎn)身去尋魯肅。

魯肅正披著氈毯，靠在一株老樹下閉目休息。

呂岱就在他身旁落座。

這兩人都是大族子弟，雖然轉(zhuǎn)為武職，儒風(fēng)猶在。他們一旦坐下，左右扈從們便不敢打擾，各自散開，烤火或者吃些干糧。

這個位置正在兩面崖壁掩護(hù)之下，恰好避風(fēng)，所以裸露在外的面龐和手上，就沒有那種仿佛鐮刀割破皮膚的刺痛感，使人能夠稍稍舒適一些。而寒風(fēng)挾帶著水氣，就從崖壁的縫隙間掠過，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偶爾還帶來深山間猿猴和猛獸的呼嘯之聲。

過了會兒，魯肅依舊閉著眼睛，隨口問道：“定公，你的水袋還在么？”

呂岱解下腰間的水袋遞過去，魯肅隨手解開皮絳，咕咚咕咚猛喝了幾口，然后被涼水激得打了個哆嗦。

這季節(jié)山泉枯竭，取水不易。偏偏魯肅體格壯碩，重量很大，他翻山越嶺走了半天，喝空了兩袋子的水。若不是呂岱過來，他嗓子里只怕已經(jīng)冒出了煙。

一名魯肅的扈從，正攀著斜坡的樹木，往腳下山谷的間的溪流去汲水。溪流也大都干涸了，露出河道中央崔巍森然的大片怪石，石頭與石頭之間寸草不生，遠(yuǎn)遠(yuǎn)看去，灰黑或灰白成片。

再遠(yuǎn)處的峽江巨壑間，大江的水量也與素日下游所見不同，河道的寬度只剩下春夏漲水時的一半，河道兩邊，露出被波浪千百年不斷沖刷出的溝槽，還隱約有擱淺或觸礁碎裂的船只遺跡。

與峽江兩畔的崇山峻嶺相比，這些破碎的船只，好像只有指甲蓋大小。而穿行在高處道路的江東人馬，更如沙礫般微不足道。

“昔日隗囂遣王元據(jù)守隴坻，號稱以丸泥東封函谷。而益州險塞又遠(yuǎn)過隴坻。”呂岱感慨地道：“如非親眼所見，真不敢想象，世間竟有此等天獄之地！”

頓了頓，他又道：“怪不得，昔日高祖因之以成帝業(yè)！”

這句話，據(jù)說是當(dāng)日諸葛亮為玄德公出謀劃策時說的。當(dāng)日玄德公局促于新野，兵微將寡，朝不保夕，諸葛亮就為他設(shè)下跨有荊益的方略，這份眼光、氣魄，魯肅和呂岱俱都?xì)J佩；而玄德公起與崎嶇顛沛，百折不撓，卒能奄有大州，成鼎足之勢，這份英雄器宇，魯肅和呂岱也都尊崇。

但他二人仕于吳侯，或為腹心，或為肱股。對玄德公的尊崇，落到天下大勢，落到吳侯的江東帝業(yè)，又讓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戒備。

魯肅更是當(dāng)即長嘆一聲。

他素有壯節(jié)，好為奇計。十余年前，他拒絕劉曄的建議，東渡大江去見吳侯時，就向吳侯提出：當(dāng)藉著北方亂局，揮軍向西，盡占大將以南，再向北爭奪天下。

魯肅與周瑜二人，俱都竭力推進(jìn)此謀劃，吳侯這才不斷發(fā)兵攻打荊州，這才有了后來周郎為南郡太守之事。

然而誰能想到最終局面會變成這樣？

周郎既然離世，江東就再也沒有能統(tǒng)合諸將決死作戰(zhàn)的帥才。而原本仰賴吳侯鼻息的劉備，只用了區(qū)區(qū)三年，就深入益州，奪取了這片沃野千里的帝王基業(yè)！

魯肅下意識地捏緊了水袋。水從袋口汩汩流出，將他的袍袖打濕了。

“子敬？”呂岱喚了他一聲。

魯肅笑了笑，輕松地道：“江東、荊益，乃至涼州，各有其足以倚仗的地利。益州固然有險；涼隴之地何嘗不是千山萬壑？更兼羌氐異族無窮無盡，馬超據(jù)此與曹軍爭衡。至于我江東，有長江、峻山、險塞、滄海，何嘗不是金城湯池呢？定公你是日常看慣了，所以反而不當(dāng)回事！”

“或許吧。”呂岱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然則，這幾個月里所見到的壯闊群山險阻，確實和江東大有不同呀！”

魯肅默然半晌，微微頷首。

兩人身在軍中，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呂岱所說的，其實并不專指地理；對他形成震懾的，更有荊州軍、益州軍在漢中與曹軍的大戰(zhàn)情形。玄德公對待江東之將甚是客氣，除了魯肅、呂岱常常隨侍以外，部屬們通常都在后方負(fù)責(zé)些轉(zhuǎn)運糧秣物資的工作。

而在呂岱眼中，玄德公一聲令下，千萬人為之赴死，其慘烈激亢，著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荊州軍固然推鋒必進(jìn)，勸率士卒，金鼓振天，歡聲動谷。益州軍也同樣兵分十路，整日整旬整月不休地猛攻曹軍營壘，不計死傷，血戰(zhàn)攻堅。此等猛烈勢頭，呂岱極少能在江東將士身上看到。

是因為益州人、荊州人的性格比依附于吳侯的揚州豪族、淮泗舊部更兇猛么？自然不是。

是因為黃忠等將，就比江左虎臣們高出一籌么？那也未必。

呂岱非常清楚，這是因為玄德公對部下的控制力超過吳侯，是因為左將軍府自上而下地遵循漢家制度統(tǒng)一管理，其如臂使指之處，遠(yuǎn)遠(yuǎn)超過因地制宜而成的江東政權(quán)。

此前雙方雖是盟友，彼此往來并不親密，江東又自恃赤壁之勝，哪怕后來在荊州吃過虧，也始終保持著對自身的信心。但如呂岱這般，切切實實地深入到曹劉之間的戰(zhàn)場，看過真正的惡戰(zhàn)以后……

他對吳侯的忠誠自不動搖，對江東帝業(yè)的信心也不動搖。但在此之外，確有難以直敘的某種考量，在心中暗暗滋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