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 第704章 運河之危

“快請。”朱慈烺精神一振。

建虜入塞時，朱慈烺正在玉田，而吳甡還留在秦皇島，督促吳三桂等軍演習(xí)，得到太子渡海攻擊的命令后，吳甡立刻召集眾將，宣讀命令，并親自到碼頭送行，等吳三桂等人的大軍登船離開之后，吳甡急急返回京師，但因為建虜入塞，薊州不通，所以吳甡只能走水路，從秦皇島坐船到天津，再從天津上岸行往京師，經(jīng)過數(shù)日的疾行趕路，吳甡今日黃昏時行到通州地界，而在這里，他遇上了領(lǐng)右都御史，負(fù)責(zé)在保定地區(qū)屯田的、一代名臣袁繼咸。

袁繼咸天啟五年中進士，比吳甡小四歲，吳甡擔(dān)任山西巡撫時曾經(jīng)大力向朝廷推薦袁繼咸，認(rèn)為他廉潔能干，乃能臣，也因此，兩人也算是有一點師生之誼。

去年，在群臣的力保之下，因為襄陽失守而被謫戍貴州的袁繼咸重新被朝廷起用，原本，東林中人是想把他安排到兩淮鹽運，擔(dān)任鹽運使的，不想?yún)s被丁魁楚搶了位置，袁繼咸最后只領(lǐng)了一個右都御史，到保定屯田的職位。

屯田乃是苦差，不但難出政績，而且極易得罪人，因為要屯田，首先就得清田，一清田，那些占地的土豪士紳豈能愿意？弄不好就會掀起大風(fēng)波，因此，非不得已，誰也不愿意屯田。

不過袁繼咸卻是不懼，去年到今年，短短兩年時間，袁繼咸就收攏聚集了十萬流民，在倒馬關(guān)、五回山一帶，開墾復(fù)耕了將近一百萬畝的土地，這其中，即有朝中東林的暗助，也有太子殿下的鼎力幫扶，加上袁繼咸本身的威望和斡旋，雖然困難重重，但最后還是堅持了下來，今年，太子殿下為袁繼咸提供了二十萬畝的玉米馬鈴薯種子，雖然今年是一個旱年，但玉米和馬鈴薯的收成卻都是不錯，不但養(yǎng)活了十萬流民，還有相當(dāng)?shù)母挥啵^咸兩年的辛苦，終于是得到了回報。

朝廷聽聞，除了嘉獎，也令袁繼咸送一部分的糧米進京，以供軍用。

而糧米裝好，正要啟程之時，建虜入塞的消息忽然傳來，于是袁繼咸親自押糧進京，同時于流民中選出六千青壯，隨他一起赴京，

這些情況，朱慈烺當(dāng)然是知道的，對袁繼咸的風(fēng)骨和廉潔，他從心底里是敬仰，所以他的一振，并非只是為了吳甡的歸來，也是為了袁繼咸的到來。

歷史上，左良玉兵亂之時，已經(jīng)是九江總督的袁繼咸親往勸說，不想?yún)s被左良玉扣押，左良玉身死之后，其子左夢庚率軍降清，獻袁繼咸以邀功。袁繼咸德高望重，乃是南明重臣，建虜高官厚祿相誘，袁繼咸堅決不降，最后為建虜所害。

不論歷史還是今日，袁繼咸都是大明的忠臣和良士。

很快，吳甡，袁繼咸和楊文岳三個緋袍大員就出現(xiàn)在望樓下，向望樓上的太子殿下躬身行禮。

朱慈烺急步下了望樓，向三人點頭。

“殿下，運河兵力不足啊。”不等朱慈烺開口，吳甡就焦急的說道：“運河河水雖然比過往寬了很多，但并非不可渡，一旦建虜逼急了，造木筏，萬筏齊發(fā)，縱使有壕溝胸墻，萬千阻礙，怕也是難守，一旦一點被突破，就有全線崩潰之危啊！”

吳甡風(fēng)塵仆仆，緋袍都是皺巴巴的，顯然是一路急趕，眼神焦急，斑白的胡須亂顫，他所有的表情都表明，他對眼前的運河防線，十分憂心。

現(xiàn)在，運河邊有兵馬四萬余，民夫也在四萬，加上袁繼咸新帶來的六千，將近有五萬。但民夫只能幫助挖掘壕溝，構(gòu)筑工事，但卻無法幫忙守河，運河的守衛(wèi)，還是要依靠四萬官軍，吳甡認(rèn)為，四萬人怕是難以穩(wěn)固運河防線。

“少司馬的意思我明白，一會我們再詳談。”朱慈烺微微一笑，眼神平靜。

見太子殿下好像已經(jīng)有所準(zhǔn)備，吳甡眼中的焦急才稍微退去了一點。

朱慈烺望向袁繼咸，笑道：“副憲一路辛苦了。”

袁繼咸雖然領(lǐng)著右都御史的銜，去年還親自到京營的官田“取經(jīng)”，但他卻一直都沒有機會見到太子，今日終于是得見了，臉上微微有點激動，作為一個學(xué)富五車，名滿天下的大學(xué)士，袁繼咸見過的大場面多了，他的激動，并非是因為見到了儲君青宮，而是因為兩年來的所聽所問，讓他對國之儲君已經(jīng)生出了無比的期望，不說當(dāng)日朝堂上的四策，也不說關(guān)心百姓疾苦，在京師設(shè)立賑濟營，只說撫軍京營，整頓兵馬，于開封大敗李自成，去年有擊退建虜入塞，如此的政績和軍功，就非一般人所能有。

雄才睿智如此，但依然溫和低調(diào)，面對朝臣不倨傲，親自下望樓來見，笑容更是近人，這豈非就是千古名君的必備品質(zhì)？

袁繼咸心中微微激動，再次朝太子深深一輯：“臣分內(nèi)之事，不敢言苦。”

就著火把，朱慈烺細(xì)細(xì)看，袁繼咸五十歲的年紀(jì)，四方臉，面色清瘦，三縷長髯雖然還是黑的，但眼角額頭的風(fēng)霜魚尾卻頗重，眼神更顯出疲憊，由此可知，袁繼咸在保定屯田必然是殫精竭慮，須臾不得閑，以至于有點憔悴。

“臣也以為，運河兵力不足，需要再增強，臣這一次帶來的六千青壯，其中兩千人平常是有操練的，有一戰(zhàn)之力，可以助朝廷守河。”袁繼咸道。

朱慈烺欣慰點頭。

吳甡和袁繼咸都不在朝中，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為難，楊文岳卻是知道的，現(xiàn)在調(diào)兵，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只能從京師調(diào)，但因為調(diào)遣三千營出京之事，太子殿下已經(jīng)承受了不少的壓力，再從京師調(diào)兵，陛下和朝臣肯定是不會同意的，于是他皺著眉頭說道：“運河兵力確有不足，但也并非沒有其他辦法，四萬民夫雖然沒有上過戰(zhàn)陣，但建虜入塞，屠戮我大明百姓，他們每個人都和建虜有血海深仇，給他們發(fā)兵器，將他們組織起來，也能有所臂助。”

吳甡眼睛一瞪：“兵在精而不在多，沒有受過操練的民夫，就是再來二十萬又有何用？”

論官職，吳甡現(xiàn)在是兵部侍郎，楊文岳是總督，兩人差不多，但吳甡是萬歷四十一年的進士，楊文岳比他晚兩屆，是萬歷四十七年的進士，在他面前，屬于是小輩，加上心情急，因為吳甡說話有點不客氣。

吳甡轉(zhuǎn)對太子，沉聲道：“殿下，臣以為，最少還需要再調(diào)一萬精武營，沿河布置，精武營火器精良，訓(xùn)練有素，依靠運河邊的工事，足可以一萬抵三萬，加上山東兵和河南兵，運河防守才可無虞！”

朱慈烺不置可否，他何嘗不知道運河兵力不足的隱憂，但他現(xiàn)在卻無法再從京師調(diào)遣精武營了，留守京師的精武營只有兩萬人，朝臣們是萬萬不會容許他再調(diào)一萬人出來的。

“至于京師防御，臣聽聞京師已經(jīng)募集義兵八萬，精武，善柳，左右柳營，二十一衛(wèi)，五成兵馬司，各個公侯勛貴的家丁，合起來，依然還有二十萬，加上京師城高池深，城頭火炮眾多，建虜是絕不會攻擊京師的，縱使建虜攻擊京師，運河之兵也可以迅速馳援。因此，兵馬留在京師，只是壯威，不如悄悄調(diào)出京師，用在運河，給建虜當(dāng)頭一擊！”吳甡道。

袁繼咸和楊文岳沒有搭話，兩人都是默默。吳甡所說的道理是沒錯的，但兩人卻不敢隨他狂言。

吳甡性子沖，只就兵論兵，在太子面前，什么話都敢說，或者說，他只看到了軍事，卻沒有看到政治，京師乃是大明的國都，在建虜入塞，兵鋒直抵京師的情況，縱使明知道建虜不會強攻京師，但卻也不能再從京師調(diào)兵了，因為誰也冒不起那巨大的、巢傾卵覆的風(fēng)險，誰也不敢將君父置于危險的位置，無論到什么時候，京師都是防守的第一，哪怕是無用，兵力也得擺在京師。

更何況，京營精武營一半的兵力，都已經(jīng)調(diào)出京師，用在了運河、香河和三河，再想從京師調(diào)兵，除非是有特別重大，朝臣們難以拒絕的理由，否則陛下和朝臣們是不會同意的。

而即便是有重大的理由，朝臣們也未必會立刻接受，相互扯皮，爭論不休，猶豫不決中，一兩天的時間就過去了，而那時，建虜說不定已經(jīng)開始渡河了。

“如果沒有兵，運河邊的壕溝再多，工事再多也是無用。臣知道再從京師調(diào)兵很難，也因此，此事非殿下不可。而臣回到京師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陛下進言，陳明利害，以助殿下一臂之力！”吳甡慷慨進言，說完，深深一輯。

朱慈烺望著他，心中感動：這才是直言不諱、忠于國事的臣子，不過他卻不能讓吳甡進京，不唯吳甡性子執(zhí)拗，在建虜入塞，陛下和群臣都為京師防務(wù)緊張的情況下，他未必能說服陛下和朝臣，只會在朝廷掀起不必要的風(fēng)波，更因為，朱慈烺不想讓吳甡身子的“太子黨”的標(biāo)簽更加的明顯，因為吳甡現(xiàn)在所勸說的，正在他悄悄在進行中，如果吳甡進到京中，向崇禎帝進言，崇禎帝還沒有答應(yīng)，他這個太子就已經(jīng)實行了，那吳甡的太子黨標(biāo)簽就再也撕不下來了，以崇禎帝暴怒的脾氣，說不定會遷怒于吳甡。

于是朱慈烺搖頭，微笑道：“不，少司馬還是留在運河之畔，與楊制臺共同守河吧。增兵之事，我自有處置。”

又朝袁繼咸笑：“副憲隨我進京吧，關(guān)于屯田和保定的民事，還有一些要向你請教。”

“謹(jǐn)聽殿下問話。”袁繼咸躬身。

佟定方牽來戰(zhàn)馬，朱慈烺翻身而上，朝送行的吳甡和楊文岳微微點頭，肅然道：“運河就拜托兩位了。”說完，撥馬向京師，馬鞭一抽：“加！”往京師而去，袁繼咸、駙馬都尉鞏永固和宗俊泰、佟定方等人急忙跟上，前方錦衣衛(wèi)舉著火把，周左右武襄左衛(wèi)緊緊護衛(wèi)，馬蹄滾滾，暗夜里踏起黃塵無數(shù)，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等太子馬隊遠(yuǎn)去，吳甡直起身來，眼神微有不安。

京師。

乾清宮。

“通州城防可穩(wěn)固？建虜可會殺到京師來？”崇禎帝急切的問聲在殿中響起。

“回陛下，通州由保定總督楊文岳親自守衛(wèi)，內(nèi)外強兵將近一萬人，建虜雖多，但不善攻城，老臣以為，通州可無虞。”兵部老尚書馮元飚咳嗽著回答。

“但也要預(yù)防建虜繞過通州，直接往京師上來，己巳之變時，建虜就是耍得此等詭計！”三輔蔣德璟說。

馮元飚點頭：“自然是要防的……不過建虜已經(jīng)在通州城下安營扎寨，暫時并沒有向京師進軍的跡象。”

崇禎帝微微安心，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皇帝，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戰(zhàn)事，加上平常沒少翻閱，因此對于用兵之法，崇禎帝還是知道一些的，如果建虜大軍的目標(biāo)是京師，那么就不會在通州扎下硬寨，浪費一夜的時間，而是會像己巳之變時一樣，輕騎繞過通州，從順義直逼京師，現(xiàn)在建虜大軍在通州扎營，說明此時此刻，建虜尚沒有向京師快速進軍的意圖。

不過仍不可大意，仍舊要嚴(yán)密提防建虜對京師的可能攻擊。

老實說，崇禎帝并不是擔(dān)心個人的安危，而是承受不了建虜兵臨城下，耀武揚威的那種屈辱，那每每都會令他想到宋朝的欽徽二帝以及本朝的英宗皇帝。

建虜絕不能出現(xiàn)在京師城下，不唯自己，也是為了帝國的尊嚴(yán)。

“建虜兵馬屯于通州，用意唯二，一來攻擊通州，獲取通州的糧米和船只；二來是要過河……”馮元飚咳嗽著，一臉憂心的說道：“老臣不擔(dān)心通州，卻憂心運河，我大明在運河的守軍只有四萬余人，建虜兵馬卻有十幾萬，如果建虜多造木筏，河防說不得就會有破綻……”

殿中重臣雅雀無聲，馮元飚雖沒有明說，但話里話外，卻透出了應(yīng)該調(diào)兵，彌補運河防務(wù)的意思。

從哪里調(diào)？

不用問，自然是京師。

但京師已經(jīng)沒有多少兵了，還調(diào)嗎？

萬一建虜使詐，忽然向京師殺來，事情豈不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