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八一章 監(jiān)獄船

“海參崴，說遠(yuǎn)也遠(yuǎn)，說近也近。你既是海軍，日后是要出海的，總會有再見的機會。”

“你也放心，那里雖然老虎多一點，狼也多一點，天冷一點，但要說餓死不太可能。我也發(fā)了槍，墾荒的地方會先打一遍老虎的。那地方可以種地，牛馬也有，日子不會差的。”

張二彪這才算是放下心來，老虎和狼，只要有槍，確實沒什么可怕的。

又發(fā)了老婆，又有大片的荒地，還有牛馬可以用，怎么想這日子也不會差。

他還信得過劉鈺。

之所以擔(dān)心，不過是之前大哥登船離開的時候，他可是見到了那番場景。

簡直和運送牲口沒什么區(qū)別。

船上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要去船頭拉屎都要一點點挪過去，若是拉肚子恐怕時間都來不及。

如今活著的家人就剩下了他們四個，既然活著的家人還能繼續(xù)活下去，他也沒有了過多的擔(dān)心。

這次談話后的幾個月，張二彪都是在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訓(xùn)練中度過的。

直到農(nóng)歷的六月份，正是最熱的時候，幾艘西洋人的大船出現(xiàn)在了威海附近的海面上。

劉公島上西洋鬼佬不少，張二彪見得多了，也就沒覺得有什么不習(xí)慣。

他倒是能分清哪些是羅剎人，哪些是法蘭西人。

因為張二彪覺得，法蘭西人的嘴，特別賤。

見面就“笨豬”、“傻驢”。

不過總算是知道這些法國人是來送船的，還卸了一大堆的火槍和大炮。

那些西洋人一來，隔壁小站營里的陸軍就開始乒乒乓乓地演練起來。

張二彪也不知道那些陸軍演練出了什么，就知道那些法國人離開的時候，留下了兩艘大船、一些大炮和槍支，還有四百多人的工匠。

之后，那兩艘大船被命名為威海號和蓬萊號，張二彪也因為訓(xùn)練刻苦，被選為了第一批登船的水兵，被安排在了威海號上。

登船的那一天，是七月七，乞巧節(jié)，這個日子很好記。

威海號和蓬萊號都是大船，至少在張二彪看來是很大很大的船。

登船之前，張二彪和其余的水手一樣，被運到了威海附近的河邊，在大木桶里洗了個澡。

身上灑了一些藥虱子的藥粉，燒的他的皮膚火辣辣地疼。

像是被火燒了全身一樣的折磨后，每人發(fā)了一套軍裝。

一條棉布的短衫，一條褲子。

而登船的實習(xí)軍官們，則穿著讓張二彪感到眼饞的毛呢料子的軍裝。

羨慕歸羨慕，張二彪?yún)s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可能成為軍官。

因為他不識字，也不會其余的手藝，最多也就能混成一等水兵。

船上等級分明，實習(xí)軍官就是實習(xí)軍官，水手就是水手，不可逾越。

他被安排的威海號上，定額人員是160人，但是第一批上船的足足塞了320人，整整一倍。

像他這樣的水兵有140人，剩下的全都是候補軍官。

見面就是官，官比兵多，到處是人。

單單是實習(xí)艦長，就有四個。

正實習(xí)艦長張二彪認(rèn)得，是當(dāng)年收留了自己的米大人，那是一個好人。剩下三個都是副實習(xí)艦長，他不認(rèn)的。

真正的艦長是那個叫白令的羅剎人，船上還有十二個見面就說笨豬、傻驢的法國人。

他們的船靈，是一只貍花公貓，整天在船上游蕩。

而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三等水手，一個月有一兩半的餉銀。

若是能提到一等水手，便有三兩半。

七月七上船的那一天，所有上船的水兵都吃了一頓餃子。

令張二彪感到驚奇的是，這頓餃子居然不是魚肉餡的，簡直堪稱整個泰興十三年最值得紀(jì)念的一天。

吃過了餃子，他們便被發(fā)配到了船上。

張二彪這才第一次看到這艘大船上的場景，密密麻麻的纜繩，他都不知道這些纜繩是做什么用的。

甲板上有十幾門小的回旋炮，聽說是海戰(zhàn)靠近之后，用來掃射對面甲板上的敵人的。

要靠輕便的回旋炮把敵船甲板都清掃一遍后，才能夠登船奪船。奪下一艘船，會按照船價和船上的貨物分紅。

露天甲板的下面，是一層全通的火炮倉，將近三十門大炮用繩子拴好。

這就是他的任務(wù)，左弦的實習(xí)炮手。

不過聽說劉大人對這些九斤炮很不滿意，正在囤積銅料，準(zhǔn)備讓那些下船的工匠們?nèi)坭T一些更大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被安排到了一處吊床上，小小的船艙里塞了將近三百人，可想而知。

屁臭、腳臭、呼嚕聲……這些都早已習(xí)慣，在岸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嘗試這樣睡覺。

唯獨實習(xí)艦長們的艙室寬敞一些，但也寬敞不到哪去。

廁所在船頭，直接拉到大海里。因為船都是順風(fēng)航行，所以不用怕“香氣”一直飄到整個船上。

法國人的這艘船的船頭，是個木頭雕刻的娘們兒，手里拿著一根長矛，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娘們兒。

當(dāng)然，這也是船上唯一的娘們兒。

不少人圍過來看著這個木頭雕刻的娘們的胸口，嘿嘿傻笑，指指點點，或說一句真像個饅頭似的，大啊。

鑒于船上沒有女人，張二彪知道自己的餉銀在靠岸的時候是按月發(fā)，若是在外面航行的時候，只要停靠就會發(fā)。上岸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默許的。

在這樣狹窄的船艙里睡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晨天一亮，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暰颓昧似饋怼?p/> 鐘聲想到第二聲，船艙里所有的人都要起來。

張二彪只是三等水手，他睡的吊床是特別增加的。起床鐘聲響起的那一刻，他就贏來了船上生活的第一課。

那個法國的老水手連比劃帶嘟囔，張二彪跟著那些候補軍官們一起，按照規(guī)矩把自己的備用吊床捆好，然后抬到了甲板上。

這些捆好的備用吊床要按照特別的打結(jié)方式，捆扎成一大團，綁在船舷上。

聽那些候補軍官們說，這是為了等到靠近海戰(zhàn)的時候，防備對面的回旋炮，可以做掩體。

另外若是這東西掉進了海里，也可以飄在海上，落水的人可以抱著這東西，有可能活下來。

前三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學(xué)這個東西。

這么打繩結(jié)、怎么捆扎，直到第四天才完全學(xué)會，又一個個考核過關(guān)后，這才進行了下一課。

起床，捆吊床，然后都蹲在了第一排的甲板上。

一人發(fā)了一塊磚頭大小的磨石，一桶桶的砂子倒在了甲板上，開始用磨石和砂子來磨甲板。

據(jù)說打仗的時候，要把砂子鋪到甲板上。因為打仗要死人，死人要流血，流血會讓腳底下打滑，所以要鋪砂子。

法國人的船上，砂子很多。聽說法國人若是在海上死了，要把人埋在船底的砂子里，回到陸地上之后再埋葬，以求入土為安。

張二彪覺得這很好。

但是，劉大人卻不準(zhǔn)，為此還和法官吵了一架。

法官吵不贏，只能更改了威海號上的規(guī)矩：人若死了，裝在袋子里，綴上一枚炮彈，直接投到海底，不準(zhǔn)把人埋在船艙的砂子里。

這件事，包括張二彪在內(nèi)的水手們都很不高興，最后也只能用折中的辦法。

船上裝幾桶江米和棗子，無論再餓都不準(zhǔn)吃。

人死了之后，裝在袋子里，學(xué)當(dāng)年屈大夫投江的事，在袋子里裝上一些江米和棗子，以求魚蝦不要啃食人的尸體，留個全尸。

張二彪跪在地上擦甲板的時候，一大堆的候補軍官們蹲在船頭，用六分儀看太陽。

等到他擦完了甲板，又換了一批人看。

每天正午的時候，正是軍官們看太陽看的最熱鬧的時候，二三十個人一起學(xué)怎么判斷正午那一刻。

擦了五天的甲板，確定每個人都會擦甲板后，張二彪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學(xué)的這些東西，不過是早晨起床到吃早飯這個時間段要做的事。

漫長的一天，這才剛剛開始。

從上船那一天開始，早飯就變得很簡單。

五個棗子，一大碗油茶面糊糊，一條干咸魚。

吃過早飯，便開始學(xué)習(xí)檢查那些大炮。

好幾千斤的東西，船上又這樣顛簸，一旦要是繩子沒捆好，人又這么密集，撞死個十個八個的那都很正常。

幾千斤的大家伙，擦著就傷、挨著就死，張二彪知道這關(guān)系到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學(xué)的很仔細(xì)。

檢查完大炮的繩索，就要和炮組的成員們一起，分裝火藥。

火藥不會放在大炮旁邊，而是裝在專門的火藥庫里，分裝好后，由專門的矮個子士兵來回傳遞。

這些矮個子水兵，被戲稱為“火藥猴子”。打起仗來的時候，他們要在硝煙和距離地?fù)u晃中，提著火藥來回奔跑。

火藥庫的大門上，有一塊厚厚的棉氈子，旁邊有一個大水桶。開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棉氈子上潑水。

作為左弦的炮手，張二彪除了要學(xué)習(xí)怎么開炮，還要學(xué)怎么用火槍和手雷。

一旦要是打壞了對方的桅桿或者船舵，會把左弦或者右弦的水手抽調(diào)一批，組織登船奪船的突擊隊。

至于怎么操大炮，只要學(xué)會聽軍官的命令，知道加什么樣的楔子、怎么大概瞄準(zhǔn)就好。

從七月初七上船，到十月初第一次下船，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張二彪學(xué)會了好幾件事。

用實習(xí)艦長們的話說，他終于像個水兵了。

包括：

學(xué)會了說話的時候，扯著大嗓門喊。因為總是放炮，聲音小了根本聽不清。聲音小，沒資格上軍艦。

學(xué)會了拉屎的時候，可以熟練地一只手拉著纜繩，屁股對著大海任憑船的搖擺而不會掉下去。因為廁所太少，所有人都必須學(xué)會在別人占著廁所的時候抓著纜繩把腚撅到外面去解決。

學(xué)會了喝酒，而且可以喝完酒后還能在搖晃的甲板上走動。因為水保存一段時間就會發(fā)綠，想要不拉稀拉死，就得往里面摻白酒喝。而且船上的生活實在是無趣，只有每天的一杯酒，才是水手們最快活的時刻，喝完酒后這種監(jiān)獄一樣的無趣生活總還有種暈乎乎的快感。

學(xué)會了拉著纜繩，對著船頭的木像娘們擼上一發(fā)。因為不這么干，在狹小的船艙里，總會琢磨著那些長得清秀一些的水手，尤其是他們撅著腚在那擦甲板的時候，更是沖動莫名。

學(xué)會了在吃飯之前，用臭魚或者臭肉，把一些干餅或者油茶面里的象鼻蟲和蛆引出來。蛆味道還行，但是象鼻蟲發(fā)苦，實在難吃。臭魚之類的東西，也可很好地把那些蟲子引到上面，還可以當(dāng)做魚餌，用來釣魚。

學(xué)會了躺在吊床上，只需要一刻鐘就能睡著，任憑旁邊的人打呼嚕的聲音比大炮還響。但若是備戰(zhàn)的鼓聲和起床的鐘聲一響，就能迅速跳起來捆扎吊床。

至于開炮和跳船殺人，用實習(xí)艦長們的話來說，他們還差得遠(yuǎn)。至少也得再訓(xùn)練個半年左右。

十月份的這一次上岸，張二彪聽說是要再發(fā)一身軍裝，到岸上洗個澡，放三天假去城里快活一番。

三個月監(jiān)牢一樣的生活，讓張二彪第一次感覺到岸上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哪怕只是站在沙灘上，旁邊沒有擠得要死的人，也沒有臭烘烘的味道。

他不識字，也沒有什么文化，看著藍(lán)色的大海和白浪，卻生出一股子詩意。

大海這樣美，卻也只有在岸上看才美。

領(lǐng)取了新軍裝，洗了澡，又發(fā)了三個月的餉銀，乘著小艇去了威海。

他沒有和其余水手一起去逛窯子，而是去找了也休沐放假的弟弟三彪和妹妹，到威海的飯館里吃了一頓飯。

休沐的日子，飯館里人山人海。短短幾年時間，威海周邊多了許多的飯館、妓院和雜貨鋪。

軍餉源源不斷地從京城送來，發(fā)到士兵的手里，又溜到了商販的口袋。

等了好久，終于等到了一個位子，兄弟姊妹三人坐下去，點了三個肉菜，還有滿滿的一大壺酒。

在看過妹妹用筷子寫了幾個最近學(xué)到的字后，張二彪喝了一大口酒，覺得很高興。

弟弟三彪帶來了一個他不知道的消息，這一次休沐，是因為京城里有人要來。

劉大人要準(zhǔn)備一場演練，給京城里的大人看。

至于來的是誰，弟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張二彪心想，管他是誰呢，長官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