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外律師趙慕慈 第421章 母親家里的故事

晚飯后，只有兩人的時候，慕慈終于開口問：“你那個事情后來怎么處理的？”

慕飛正將一顆話梅往嘴里拋，聽到之后瞧了一眼慕慈，又移開眼：“沒事了，我現(xiàn)在每月給他們還著。換完就行了。”

慕慈：“不是說又要報(bào)警又要起訴的嗎？你怎么擺平的？說出來讓我也學(xué)學(xué)。”

慕飛坐起身來，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我……就跟他們說好話嘛，讓他們寬限我三天，我先把最近的一筆還了，剩下的陸續(xù)再還清，總之還了就是了。他們一開始也不答應(yīng)，但是告了我他們也收不到錢，最后我好說歹說，他們也就答應(yīng)了。”

趙慕慈將信將疑：“銀行這么好說話？”

慕飛現(xiàn)出無奈的神色：“不信算了。”

趙慕慈瞧了他一會兒，終于沒有再問下去。可銀行請律師向信用卡違約問催收，到了慕飛嘴里就跟童話一樣兩下便解決了，她不相信有那么容易。既然那么容易，當(dāng)初又為什么那樣可憐兮兮又是拜托父母又是拜托她？或許這件事有虛構(gòu)夸張的成分，目的就是想跟家里這些人要錢？可是寄到家里那些催收賬單她也都看過，逾期欠款、慕飛的名字、身份證號、以及銀行的公函章戳都是真的。那么到底是虛構(gòu)夸張的環(huán)節(jié)會是在哪里？

電光火石之間，趙慕慈已經(jīng)開啟了律師腦，在邏輯和分析上走了相當(dāng)遠(yuǎn)的環(huán)節(jié)。她覺得慕飛口中那童話一般的解決方式發(fā)生的概率比較小，更大的可能是，他突然有了錢，或者他本身就不差錢，只是想借這事兒跟家里要一筆錢。具體做什么不得而知，依他的那點(diǎn)小聰明勁，這種事是能做出來的。畢竟爸媽頭疼他，姐姐又一貫的有求必應(yīng)，不要白不要。

想到這里，她便將那好管閑事的心歇了，暗暗的氣惱起來。她生了那么大氣，動了那么大情緒的一場干戈，在慕飛這里竟然只是一場有棗沒棗打一桿的鬧劇。看來慕飛是真正的玩世不恭，而她似乎如母親所說，活得太認(rèn)真了。人一認(rèn)真，就容易累。她為這一場可能是烏龍劇的求助大動肝火，還真是自找的了。

于是她漸漸松弛下來。因?yàn)榫芙^了慕飛求助產(chǎn)生的那點(diǎn)于心不忍和親情倫理上的自我譴責(zé)漸尖消散了。原本擔(dān)心自己跟父母都不施援手，慕飛這下要慘了，很可能真就蹲監(jiān)獄了，故而她又是自責(zé)煎熬又是暗暗擔(dān)心，如今卻可以松一口氣了。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原來她將自己看的太重要了，也將一貫以求助者的角色出現(xiàn)在她生活中的慕飛看得太沒用了。沒有她的幫助，慕飛一樣可以解決他人生中的危機(jī)和困境，她并沒有那么“重要”。慕飛一直以來都向她求助和要錢，也許正是因?yàn)樗恢挥X中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她很重要”的氣息才導(dǎo)致了身邊人對她的依賴，仰仗以及索取吧。

慕飛第二天又買了一個掃地機(jī)器人，和一些時興水果，一家人不約而同的贊起他來，一時覺得他懂事了，一時又好奇他怎么忽然挺有錢的樣子。慕飛笑而不答，仍舊樂呵呵的。慕慈便將網(wǎng)上看了有一陣卻一直猶豫沒有下單的一款家庭按摩椅拍了下來，很快就送到了。

父母自然是高興的。尤其母親坐在上面，脖子肩頸腰部腿部都能按到，她一邊享受一邊感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這樣的福氣。趙慕慈笑而不答。母親高興著高興著，忽然感嘆起來了：“那會兒你外公生病躺在床上，背都僵硬了。當(dāng)時我在醫(yī)院照顧，每次扶他起來都很吃力。要是有這么個東西讓他按一按，背也能軟一軟，他也能舒緩舒緩。”

慕慈看著她動情懷念的樣子，知道她想外公了。在她的記憶中，她跟外公關(guān)系似乎并不怎么好，父女倆經(jīng)常為一些瑣事說的不開心。可是外公走了，當(dāng)她的兒女買來東西讓她開心的時候，她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她自己的父親，這便是血濃于水，人之常情吧。

提到外公，她驀地想起一個久遠(yuǎn)的回憶，模模糊糊，隱隱綽綽，在腦海中打了個轉(zhuǎn)兒。未及細(xì)想，父親接話了：“你外公的媽媽，也就是你外太祖奶奶，那可是活了個大壽。你外公一聲善良，總為別人著想，可惜早早就離世了。”

母親自然就接上了：“我奶奶確實(shí)活的大壽。以前在我們街坊四鄰那可是傳說。可惜爸爸不像她。要不然還能活到現(xiàn)在，說不定現(xiàn)在還能來咱們家住幾天。”

借著這個話頭，趙慕慈終于想起了，那是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給她和弟弟講的一段故事，關(guān)于母親和她的家族的故事。據(jù)說以前外公的爸爸，也就是外太祖，家中宅田豐厚，糧食滿倉，是方圓百里的地主。有一年鬧饑荒，土匪下山打搶，就進(jìn)了外太祖家，活活燒死了外太祖，搶光了家底，只剩下外太祖奶奶和三個小孩，孤兒寡母四人艱難度日。因?yàn)橥馓嫠赖膶?shí)在慘烈，也因?yàn)榧抑性獾湹娜兆釉诔Γ驗(yàn)樵谀莻€年代，一個寡婦拼命養(yǎng)活自己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實(shí)在太過艱難，據(jù)母親說，自她記事起，外太祖奶奶便很喜歡罵人，沒事都能找出罵人的由頭來，怨氣極大，所以小孩子都不喜歡到她身邊去。尤其是每逢大年三十，家家戶戶都在歡度新年，她便開始敲著飯盆叫罵詛咒了，惹得街坊四鄰，自己家里都不高興。上了九十以后，牙掉光了，說話漏氣，也就罵不動了，每天在床上只喊著要吃的，倒比前面那些年招人喜歡。晚輩們伺候她吃喝，一直活到一百零一歲才辭世，當(dāng)?shù)卣€送了塊壽星匾給她，下葬的時候，一同給她帶走了。

這個外太祖奶奶的故事，小時候母親不知講過多少遍。慕慈和慕飛那會兒總喜歡圍在母親身邊，不為聽故事，單純只是想聽母親愉悅耐心的對他們說話。所以只需要幾句，這位外太祖奶奶的故事的全部細(xì)節(jié)便都想起來了。慕飛顯然也想起了，像是要重溫小時候聽故事的時光一樣，他說道：“土匪進(jìn)來的時候，是不是外公只有兩歲？”

母親：“只有兩歲，剛懂事，眼睜睜看著他爸爸被燒死了。”

慕飛：“兩歲的小孩，那也太殘忍了！土匪怎么放過了外公和外太祖奶奶？”

母親：“那個年代土匪就是要錢，孤兒寡母基本不碰。”

慕飛沉默一會兒：“你怎么知道？”

母親：“當(dāng)然是我爸爸講給我的。”

慕飛沉默了。慕慈接上：“一個兩歲小孩……心理陰影得多大！外公有沒有心理創(chuàng)傷？”

母親想了想，忽然笑了：“你外公很像他母親。我小時候，家里過年基本都沒開心過。一到大年三十，你外公就開始在家里胡言亂語摔碟打碗的罵人了。沒有人能開心。脾氣也不好。太像我奶奶。”

大家沉默了。母親聽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訴說：“你外公罵人的時候，你外婆基本上就不啃聲，忍著。你外婆的病，估計(jì)都是讓你外公氣出來的。”

原來如此。母親還在說著，趙慕慈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如果外公從自己家庭的不幸和自己母親的苦難中繼承了除夕夜的宣泄和謾罵，那母親自然會從外公那里將這種紀(jì)念苦難的“儀式”不知不覺的繼承過來。原來如此。這當(dāng)然不是令人喜歡的紀(jì)念儀式，但處在遭逢了這種人生橫禍、并受其影響一生都活在苦難中的人，只怕沒有那個心力和意識去選擇更“討人喜歡的”紀(jì)念儀式。畢竟，在萬家歡慶的除夕夜，唯獨(dú)這一家人在強(qiáng)賊的恐嚇與暴力中瑟瑟發(fā)抖，并且丟掉了男主人的性命；在萬家團(tuán)聚的除夕夜，一個喪夫的女人獨(dú)自拉扯著三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守著孤燈和簡陋之極的晚餐，聽著隔壁房子里傳來的歡聲笑語，心中怎能不怨不恨命運(yùn)對自己的不公？這些苦難沒有人幫自己背負(fù)，沒有人愿意聽自己訴說，更沒有人給自己主持公道，化解半分。身為一個恪守著封建傳統(tǒng)婦德的女人，她更沒有力量去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也沒有那種惡念去變成跟壞人一樣的壞人，借由傷害其他人來發(fā)泄掉自己的怨仇。這些苦難只能留在太祖奶奶身上，留在母親的這個家族里，隨著基因和血脈一代一代的傳下來，由每一代人承擔(dān)一點(diǎn)，消化一點(diǎn)，最終消弭于無形。

原來如此。趙慕慈看著母親，像是發(fā)現(xiàn)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秘密。她一直痛恨和不能釋懷的這件事，如今終于有了新的解釋和答案。在除夕夜處在母親莫名其妙的怨恨和被破壞掉和諧與歡樂的氣氛里，趙慕慈自然是無辜的，也自有理由去怨恨和不滿。可是母親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母親。她一開始也是像她那樣的一個小女孩子，她大概也跟他們一樣渴望著幸福美滿、充滿歡聲笑語的家庭。也許她也是像她一樣無辜的。也許她成為她眼中那不堪忍受的樣子并非她的本愿，有太多她不能抗拒和選擇的力量在無形的塑造著她，控制著她，影響著她，就像千千萬萬處在生命早期的人類一樣。

慕慈看向母親。她確實(shí)蒼老了。眼角的皺紋，鬢角的頭發(fā)，還有到處疼的身子。印象中她總是很注意自己的外表打扮，她是極愛美的。盡管被這樣那樣的力量影響著控制著毒害著，她仍然成為了一個母親，創(chuàng)造了兩個生命，給了她一個有父親、母親、弟弟、一日三餐和安全保障的家。護(hù)她周全，送她讀書，將她撫養(yǎng)成人。像是說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母親笑了，習(xí)慣性的仰起頭，眼睛瞇起來，張大嘴笑出聲來。趙慕慈莫名心軟了。她走上前去，坐在母親身邊，以前所未有的親昵姿態(tài)抱住了她，輕輕的，重重的。

母親有些意外。她一只手搭上慕慈背，笑著問：“怎么了？”

趙慕慈將頭埋在她脖頸間：“抱抱你。好久沒抱你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