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良人 第一百章 交個朋友

蘇大為并不著急。

他有一種淡定。

這種淡定，是建立在強(qiáng)大的心理，與情報分析上。

從進(jìn)帳開始，他就一直在觀察咥運，猜測咥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這就好似心理學(xué)的“畫像”。

在沒有把握的時候，他絕不輕易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好整以遐和咥運一起吃了一頓味同嚼蠟的晚飯。

嚼蠟的是咥運，而蘇大為，則借吃飯這件事，完成了心中對咥運的觀察。

他還記得，前世聽人提起過，一個人只有兩件事不會做假，食和色。

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人只有在進(jìn)行自己最熟悉的事時，才會下意識放松，流露本性。

所以吃飯，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過程。

為何后世談大事要在酒桌上？

為何男女相親要安排吃飯這一流程？

其實大有道理。

通過吃飯，一個人性子急還是慢，思慮如何，偏好如何，怎么對待食物，對食物和烹飪手法有什么偏好，通過一系列的細(xì)節(jié)，能將一個人的品性看得明明白白。

不過蘇大為現(xiàn)在，自然不需要弄清那么多，只需知道咥運所想即可。

猜到對方心里的底線，就掌握了對方的底牌。

如果說深入西突厥小王咥運的帳中，是一場賭局，那么蘇大為此時已立于不敗之地。

沒有說話，但咥運已經(jīng)能感覺到，從蘇大為身上透出的那份篤定。

咥運心里開始有些焦躁起來，他深吸了口氣，雙手按住膝蓋，向蘇大為搖頭道：“你剛才的說法十分可笑，就算是你們大唐的皇帝，也不敢如此對我說話？”

“是嗎？那么我很遺憾的告訴你……”

蘇大為笑笑道：“有一句話，叫做此一時彼一時。”

咥運沒有回答。

但是他微動的眼神，顯示他的內(nèi)心極不平靜。

顯然，精于漢學(xué)的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對李治有用，是因為關(guān)于西突厥狼衛(wèi)這邊的情報，他能提供，甚至暗中推動狼衛(wèi)在長安內(nèi)做一些事。

而這對李治來說，是可以借狼衛(wèi)之事，來宣布對西突厥的戰(zhàn)爭。

軍中之事，李治便能直接出手干預(yù)。

而通過掌握軍權(quán)，李治便有了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底氣。

同樣，對咥運來說，此舉既能暗中交好李治，又能借機(jī)除去狼衛(wèi)中一些人，鞏固自己的勢力。

這是雙贏。

可惜咥運怎么也沒想到，李治下手如此快、準(zhǔn)、狠。

狼衛(wèi)事件后，馬上就派兵征西突厥。

接著就是廢王立武，驅(qū)逐朝堂中屬于蕭王兩家的關(guān)隴貴族和山東望族。

同時驅(qū)逐的還有褚遂良等一幫老臣。

長孫無忌雖然還在，但已獨木難支，呈現(xiàn)明顯的頹勢。

明眼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大唐的天變了。

所有的權(quán)力，將集中在大唐皇帝李治的手上，朝堂中，再無人能限制皇權(quán)。

這樣一來，咥運對李治，還有何價值？

可以說沒有價值。

他已不具備有與李治平齊平坐，討價還價的能力。

這就是蘇大為所說，此一時，彼一時。

看著咥運臉色數(shù)變，蘇大為不慌不忙的道：“你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不必繞彎子，我就說說后面的事吧。

你可以拒絕我，拒絕與大唐合作，但是后面呢？

西突厥在大唐的攻勢下還能堅持多久？

以我推算，快則今年，慢則明年，大唐必勝，西突厥必亡。

而你們，你，包括阿史那賀魯，會成為唐軍的俘虜。”

蘇大為的聲音不大，但話里的內(nèi)容卻像是一根針一樣，扎進(jìn)咥運心里。

咥運眼神閃動，額頭已見隱隱的汗珠。

如果換另一個人，蘇大為說這番話未必有用。

但，正像是他剛才說的，咥運是聰明人。

甚至聰明得過頭了。

他早就考慮過西突厥失敗的可能。

否則也不會私下勾結(jié)大唐，出賣西突厥的利益。

唯一要確定的是，大唐是否真的會迅速贏得勝利。

如果西突厥真的注定失敗，那在咥運這里，也就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

什么取代沙缽羅可汗，什么做西突厥的新可汗，帶領(lǐng)突厥人重新沐浴榮光。

突厥都亡了，哪還有新可汗？

天下只有一個可汗，那便是大唐的天可汗。

沉重而略急的呼吸，在帳內(nèi)響起。

咥運雙手握拳，抬頭看向蘇大為，一字一句的道：“突厥未必輸。”

“聽說你在大唐求學(xué)過，應(yīng)該熟悉歷史，但凡中原王朝崛起強(qiáng)盛，胡人便沒有機(jī)會了。”

蘇大為目視著他，目光里透著威嚴(yán)：“況且在突厥最強(qiáng)大的時候，都敗于大唐鐵騎，現(xiàn)在你們比得上之前東突厥嗎？

而大唐，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強(qiáng)大。

我們甚至不用出多少兵馬，只憑天可汗一聲令下，草原上就有數(shù)之不盡的胡人，心甘情愿的做大唐鷹犬。”

蘇大為的話，并沒有刻意去威脅，他陳述的只是一個事實。

咥運沉默不語。

蘇大為趁熱打鐵道：“漢胡國運消長，早有歷史證明，不用我多言，如果因為你此時猶豫，錯失良機(jī)，只怕悔之晚矣。”

“說了這么多，你不過是想威脅我，讓我出賣西突厥的利益。”

“咥運，我要提醒你，你對大唐來說，只是錦上添花，我們并非缺你不可。

就算沒有你之助，這一戰(zhàn)，大唐也贏定了。

這是國力的碾壓。

唐軍無論敗多少次，都有卷土重來的實力。

而你們西突厥，只要再敗一次，仆從的胡人部落便會紛紛倒向大唐，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這一點，你可承認(rèn)？”

咥運低頭不語。

蘇大為繼續(xù)道：“我聽說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若明知西突厥必敗，還要將自己與之綁在一起，那不是智者所為，必定會身死族滅。

想必你不是這樣的蠢人。

否則也不會一直做大唐內(nèi)應(yīng)，向我們提供消息。

如今大勢在唐，西突厥滅亡已是定局，在這種時候，聰明人就應(yīng)該追加投入，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首鼠兩端，因猶豫而錯失最后機(jī)會。”

深吸了口氣，蘇大為道：“我不是來威嚇你，我只是告訴你事實，給你一個自救的機(jī)會。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是愿意證明自己的價值，換取生的希望。

還是要與將要滅亡的部落綁在一起，皆在你一念之間。”

蘇大為說完，再不多言。

他的腰桿挺立如松，不焦不躁。

話已經(jīng)全說開了，攤牌了。

第一，你咥運沒有再與大唐皇帝講條件的資格。

第二，西突厥必亡。

第三，給你機(jī)會你如果不抓住，等到西突厥滅亡之日，只怕就要和阿史那賀魯一起授首。

大唐正好借你們父子的頭顱去震懾草原各部，去彰顯大唐赫赫武功。

現(xiàn)在不是大唐需要你，而是你更需要大唐。

所以蘇大為帶給咥運的其實是一個機(jī)會。

交“投名狀”的機(jī)會。

以換取在大唐勝利，突厥滅亡的時候，憑此功自救。

哪怕這是一根表面裹蜜，內(nèi)里藏著危險的“救命稻草”，咥運也不得不伸手抓住。

“其實我還有一個選擇的。”

沉默片刻后，咥運抬頭，向蘇大為幽幽的道：“我可以殺了你，就算將來唐軍真的贏了，我還可以遠(yuǎn)遁西域，可以去吐火羅，或是向西去更遠(yuǎn)的地方。”

“的確可以。”

蘇大為臉色不變：“不過那樣活著，與死了又有何分別？一個人，遠(yuǎn)離自己的故土，離開自己的部落與權(quán)力，就算他活著，也等于是死了。”

蘇大為的話，令咥運渾身一震。

停了數(shù)息，他長嘆一聲道：“你真是個高明的說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現(xiàn)在就殺了你。”

“大唐像我這樣的人，多到難以計數(shù)，你就算殺了我，又有何意義？對你的處境，有何幫助？”

“哈哈，我在長安生活十年，倒不知道，唐軍中有如你這般厲害角色，能言善辯，善于用兵，而且有著過人的膽色與身手。”

咥運目視著蘇大為，眼中露出危險的光芒。

那種光，像是一頭餓極了的獨狼。

“最可怕的是，你還如此年輕，若是留著你，哪怕突厥不亡于蘇定方，也會葬送在你手上！”

“你聽說過王玄策的事嗎？王玄策在大唐并無大名，他出使天竺，因天竺叛亂伏殺了使團(tuán)，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勃尼借兵數(shù)千，攻滅了中天竺。”

一個王玄策能一怒而借仆從軍滅人國。

大唐還有多少個王玄策呢？

蘇大為看著咥運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微笑道：“其實反過來想，你結(jié)交一個年輕的，大有前途的大唐新貴，豈不是天大的好事？世上還有比這更一本萬利的生意嗎？”

咥運愣了一下，忽然拍了拍大腿，也笑起來：“是我想的岔了，你說的不錯，這的確是一筆好生意。”

他起身，向蘇大為伸出手，熱切的道：“我咥運，愿意交你這個朋友。”

代表大唐與西突厥的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無人知道，這一夜，兩個年輕人的決定，如蝴蝶扇動翅膀。

其深遠(yuǎn)影響，要在多年之后，才被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