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良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鯨吞

帳內(nèi)鯨油燈的光芒亮如白晝。

蘇大為看向葉法善。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有機(jī)會，能好好審視一番。

這幾年，他在遼東，直到回長安，還是第一次與葉法善相對而坐。

他發(fā)現(xiàn)，葉法善有些不同了。

葉法善如今年間五旬，已然不再年輕。

他的相貌，比前幾年多了一絲風(fēng)霜之色，兩鬢染上霜白。

但這無減他的魅力，反而越發(fā)顯得仙風(fēng)道骨。

當(dāng)然，道長的額頭也更高了一些，發(fā)際線后退看來是全人類通病。

锃亮的腦門，像是畫中的壽星。

也似乎在顯示“我變強(qiáng)了”。

最大的變化，來自他的衣裝。

比之過去簡單的道袍，如今的葉法鶴氅大袍，上繡八卦圖，頭束陰陽子午高冠。

一派有道高士之感。

似是注意到蘇大為在看自己，葉法善微微一笑，眉頭舒展，如柳葉升起：“貧道這身，并不是因為隨侍武后身邊，而是繼承了天師位。”

“天師？”

蘇大為有些詫異。

聽得葉法善解釋，他才明白過來。

葉法善，字道元，號羅浮真人。

他是括州括蒼縣人，即后世浙江松陽縣。

歙州刺史葉慧明是其父。

同時葉法善最近繼承道統(tǒng)，是道家符箓派茅山宗天師。

“原來葉道長……咳，葉天師是茅山宗。”

蘇大為不由肅然起敬。

三山符箓，龍虎山天師、茅山派天師，這些他還是聽過的。

“只不過一個稱呼罷了，主要還是傳習(xí)符箓，造福蒼生。”

葉法善單手做稽，面色慈悲。

歷史上，葉法善師從天臺茅君，青城趙元陽與嵩山韋善俊，傳習(xí)符箓，厭劾鬼神。

一生經(jīng)歷高宗、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五朝。

發(fā)揚道教音樂，傳承道家法脈，抑制沙門佛者。

深得天子尊寵。

累授金紫光祿大夫、員外鴻臚卿、冊封越國公，加號“元真護(hù)國天師”，建設(shè)“淳和仙府”。

至開元十年去世時，活到了一百零七歲，朝廷追贈越州都督。

開元二十七年，唐玄宗親撰《葉尊師碑》，以為祭奠。

做為一名道家天師，被天子榮寵到這個程度，實在是登峰造極。

蘇大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門道。

他只是為葉法善來找自己感到奇怪。

“葉天師，你還沒說你的來意？”

“這些年，我門能在長安站穩(wěn)腳根，多虧了蘇總管之力。”

葉法善沒有直接說明來意，而是轉(zhuǎn)頭說起了別的。

“我？”

“那年你讓我助你制硝制冰，也虧得這門營生，使我派有一份收益，才能在長安立足，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道觀二所，門徒百人，貧道也得武后信重，這些，全賴蘇總管的面子。”

“哦，原來是這個。”

蘇大為做恍然大悟狀：“這些只是舉手之勞，葉師也助我良多，當(dāng)年我征西突厥，葉師千里迢迢護(hù)送聶蘇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慚愧慚愧。”

葉法善頷首笑道：“都是陳年舊事，沒想到蘇總管還一直記得……貧道此次趕來，是想起一件事，需要特別提醒一下蘇總管。”

“請說。”

“關(guān)于那吐蕃使者之事。”

“嗯？”

葉法善的話，令蘇大為精神一振：“葉師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我們茅山宗，精于符箓，專治鬼神，說明白點，身為天師，就是要幫助天下百姓鎮(zhèn)壓詭異，還百姓以平和生活，昔年龍虎山天師張道陵入蜀，共滅六大魔王、八大鬼帥，這些，實則皆為詭異。”

“都是詭異？”

蘇大為聽著這些似曾相識，又截然不同的故事，不由毛骨悚然。

張道陵，龍虎山張?zhí)鞄煹墓适拢?dāng)然聽說過。

但他所知道的版本，是張道陵入蜀后，用符、丹為當(dāng)?shù)匕傩罩尾。瑫r還創(chuàng)立五斗米教。

還聽說張?zhí)鞄熑胧駮r，曾與八部鬼帥和鬼兵作戰(zhàn)，消滅那引起鬼帥帶來的瘟疫疾病。

這些一直都當(dāng)是故事聽。

可現(xiàn)在從葉法善的嘴里，聽到一個不同的版本，更真實的版本。

“道教是本土興起的宗派，不似那些天竺沙門空談性玄，我們道人只求今生，只講務(wù)實，就是要為百姓安寧出力。”

葉法善停了停接著道：“因為各派天師歷年與詭異斗爭，像我派茅山宗也積累了大量對詭異的論述和事跡，是以貧道見到那吐蕃詭異，居然在日間現(xiàn)形，大為震驚。”

蘇大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他突然想起來了。

一直以來，白天屬于人，夜里屬于詭異。

當(dāng)年長安詭異最盛的時候，詭異出行，也是選擇夜間。

此次吐蕃使者化作雪域魔獒，卻是日間進(jìn)行。

確實有違常理。

若是白天詭異也隨時能現(xiàn)形，那后果……

“貧道回去后，遍查門中記述，略有所得，因此特來告知蘇總管。”

葉法善兩眼閃動幽深的光芒，輕擺拂塵道：“一者，愿大唐征吐蕃，能取得勝利，安定邊境百姓，造福大唐子民。

二者，希望繼續(xù)鎮(zhèn)壓住詭異，不使這些異類，重新崛起，危及我人族億兆子民。”

聽到葉法善這番話，蘇大為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然站起身，雙眼直視葉法善沉聲道：“葉天師此言可意？詭異，重新崛起？”

葉法善抬頭，目光平靜。

“蘇總管請坐，請聽我細(xì)細(xì)道來。”

蘇大為定了定神，重新坐下：“讓道長見笑了，這些年長安平靜，乍聽到詭異之事，未免有些失態(tài)。”

“貧道看過教中典籍后，所受到的震動并不比蘇總管少。”

葉法善放下拂塵，從袖中取出一本古書，雙手奉上：“此書名《天師伏魔記》，其中記錄我茅山宗降伏詭異，與各部詭帥斗爭之事。”

“鬼帥？”

“是詭帥，詭異之詭。”

蘇大為略有些遲疑的接過書，葉法善繼續(xù)道：“詭異也是一種生靈，只是與人截然相反，以人為血食，其中，也分各部。”

“那熒惑星君……”

“那是長安十萬詭異之主，也是名義上詭異中最大的一部，但詭異中有許多部，并不完全聽從熒惑星君的。”

“原來如此。”

“我方才說詭異崛起，與天象和大運有關(guān)。”

“葉天師，你說的這些，我不太懂。”

“不懂沒關(guān)系，我說你能懂的，陰陽消長，四季輪轉(zhuǎn)，你懂吧？”

“懂。”

“詭異與人族，也是這么個關(guān)系，人族強(qiáng)盛，盛世，詭異便會被人族鎮(zhèn)壓。可一但人族生出亂相，戰(zhàn)亂、瘟疫，天災(zāi)人害，詭異便會應(yīng)運而生，卷土重來。”

蘇大為沉思片刻，將葉法善所說的內(nèi)容消化了一下，然后才開口道：“葉天師的意思是，詭異將要卷土重來？”

“它們一直沒放棄過，何日不想重臨大地。”

葉法善道：“不過大唐強(qiáng)盛，一直沒給它們機(jī)會罷了，但是……”

蘇大為精神一凜。

一般說到但是，就是有變故，要轉(zhuǎn)折了。

“但是此次吐蕃使者化身詭異，十分反常，貧道查過后，知道三件事。”

“哪三件？”

“一是吐蕃那邊的詭異，與長安不同，雪域長年冰雪皚皚，他們那里有時日間也會出現(xiàn)詭異。

第二是，詭異并非日間就不存在了，而是蟄伏了，因為日光大盛，陽氣充盈，對它們是一種壓制，白日現(xiàn)形，詭異的力量，會被大為削弱。”

“原來如此。”

蘇大為若有所思，點點頭道：“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吐蕃國一直想要擴(kuò)張，之前往東、南、北，三個方向，皆受大唐壓制，所以一直不成功，但在貞觀二十一年，情況起了變化。”

“什么？”

“貞觀二十一年，長安以王玄策為正史，將師仁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

葉法善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看了一眼蘇大為，似乎想起蘇大為的父親蘇三郎也在此行中。

不過見蘇大為沒打斷，便接著說下去：“此行出了意外，中天等王尸羅逸多死，國中大亂，大臣那伏帝阿羅那順篡位，并伏擊了大唐使團(tuán)。

此后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泥婆羅征召兵卒。

得吐蕃兵一萬二千，泥婆羅兵七千。

然后大破中天竺，俘獲其王妃、王子、男女一萬兩千余人，各種牲畜三萬，五百八十座城吧女投降。

東天竺王尸鳩魔送牛馬三萬饋軍，還送了弓、刀、寶瓔絡(luò)。

迦沒路國獻(xiàn)異物，并送上地圖，請求得到老子象。

天竺一時震恐。”

葉法善長吸一口氣，拈須道：“貞觀二十二年五月，王玄策將俘獲的阿羅那順及王妃、子等，俘虜男女萬二千，牛馬二萬余，送長安獻(xiàn)俘，獲封朝散大夫。”

“此事我知之。”

蘇大為皺眉道：“葉天師說這些，是何意？”

“我要說的第三件事，便在此事中。”

葉法善手按桌案上的拂塵，凝神看向蘇大為：“正是此事，令吐蕃恍然大悟，看到了戰(zhàn)機(jī)，其后向天竺進(jìn)兵，先后用兵五次，大量擄獲天竺財貨、異人，甚至是詭異。”

最后“詭異”二字，令蘇大為一個激靈。

“吐蕃這些年來，南征北討，無往而不利，正是因此，如今，他們又吞并了吐谷渾，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詭異，已經(jīng)無法預(yù)料。”

葉法善緩慢，但卻沉凝的道：“貧道懷疑，吐蕃人中，或會大量‘詭異’化，若是任其擴(kuò)張，只怕來的不光是吐蕃人，而是來自天竺、吐蕃、北方諸番，還有吐谷渾等地詭異，它們會借此機(jī)會，卷土重來，想要鯨吞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