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不良人 第九十章 巴山夜雨

雨一直在下。

安文生和高大龍卻被蘇大為近似“攆走”的趕出去。

自己在帳里看小蘇寫的家書，留他們在一旁吃瓜，呵呵，想多了。

只有李博在一旁繼續(xù)做著他的記錄，處理往來軍情和情報。

李博就相當(dāng)于蘇大為的大管家。

先待心靜了片刻，蘇大為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借著鯨油燈的光芒，輕輕捏碎朱紅泥封，打開木匣。

一封折疊整齊的家書，就靜靜的躺在匣子里。

蘇大為略略定神，取信在手。

他沒法不激動，這一次征吐蕃之戰(zhàn)，實在是太久了。

從顯慶年間開始參軍，參與征西突厥之戰(zhàn)。

蘇大為共經(jīng)歷了征西突厥、征百濟(jì)、征倭、征高句麗以及征吐蕃的戰(zhàn)役。

所有的戰(zhàn)役，以征吐蕃耗時最長。

前后跨度四年。

以唐時的運輸能力，到達(dá)吐蕃，實已到達(dá)了兵力投送的極限。

若不是就食于吐谷渾和吐蕃人的牧場，就算以大唐國力，也難以承擔(dān)曠日持久的后勤壓力。

而在整場征戰(zhàn)過程中，他收到家書屈指可數(shù)。

一是因為道路險阻，信使一來一回，便要耗去一年半的時間。

這還是朝廷專用的馳道和信使。

若是普通商旅托寄的信，只怕更是遙遙無期，未必能送達(dá)。

二來，聶蘇雖然識得一些字，但主要是她當(dāng)年出家做小女尼時，念佛經(jīng)所學(xué)，讓聶蘇寫字，實在太難為她了。

前兩次收到聶蘇的信，都是她請人代筆。

這是第三封，也是結(jié)束戰(zhàn)爭后的第一封。

不知小蘇會在信中，寫些什么。

手捧著輕若羽毛的紙頁，蘇大為壓住心頭的激蕩，緩緩將其打開。

出乎蘇大為的意料，這次的信，字意外的少，而且字極丑。

那歪歪扭扭的筆劃，看上去就和蒙學(xué)剛識字的幼童所寫，相差仿佛。

蘇大為看了先是想笑，隨即心中一震。

這是，聶蘇親筆寫的。

這一定是她親筆寫的，才會如此。

鼻尖，隱隱嗅到一絲淺淡的香氣。

這是聶蘇最愛用的香粉。

是西市坊間胡同里，長安最著名的何記香店所售。

名為“凝冷翠”。

香氣初聞冷清，不媚不俗，再待回味，又會嗅到一縷沁人心脾的清甜，聞之忘憂。

蘇大為手指撫著信紙，發(fā)現(xiàn)上面邊角似被水浸過，微微起皺。

他不及細(xì)想，看聶蘇所寫的字。

“妾安好，君何時歸？”

一共只有七個字。

字雖丑，但每一筆都極用力氣，力透紙背。

最后一個字念完，蘇大為忽然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氣，身體一下子跌入坐上。

妾安好，君何時歸？

李博停下手里的活，詫異的抬頭看向蘇大為。

卻見他手覆在紙上，良久不語。

“總管？”

“君何時歸？何時歸？”

蘇大為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別離苦，求不得。

不經(jīng)世事，怎知相思斷腸？

風(fēng)聲，雨聲，如小蘇的呼喚，聲聲入心。

蘇大為有些喪魂落魄的站起身，來到帳前，掀簾看向長安方向。

那里，黑夜籠罩著，只隱隱看到大巴山的起伏之姿。

秋雨淅淅瀝瀝。

就像是他對小蘇的思念，綿綿不絕。

與聶蘇相識相識的一幕幕，仿佛閃電般自腦海劃過。

一種莫名的沖動，化作詩句，從他口中吟出。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

不知此時此刻，小蘇在長安，是不是也在思念我？

是不是也想起上元節(jié)夜時，一夜纏綿。

“好詩！”

李博驚嘆一聲，將毛筆提起在舌尖舔了舔，潤開筆尖，飽沾墨汁，在手邊的紙頭上一揮而就。

寫完，自己拿起吹了吹，大贊道：“總管此詩，定能名傳后世！”

蘇大為好好的一份思念愁情，被他一下子給打破。

回頭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向他道：“這不是我寫的。”

“不是總管寫的，還能是誰寫的？我自認(rèn)學(xué)富五車，卻從未聽過這首詩。”李博認(rèn)真的追問。

“呃，其實是我小時候，我們家對面住了一個讀書人，經(jīng)常會念些詩，我便記住了。”

蘇大為有些意興闌珊的擺擺手，一步步走回桌案前。

李博忍不住吐槽道：“我記得上次總管作《將進(jìn)酒》，說是從你們家門前路過的一個禿頭道士所作。”

“咳咳禿頭……你記錯了，那是個化緣的沙門。”

“怎么這次又變成鄰居了？”

“上次是上次的詩，這次是我鄰居朋友所作。”

“哦”

李博拖長了聲音，顯然是不信。

雖然沒繼續(xù)追問，但臉上的神情分明是：您這個朋友，說的就是你自己吧？

蘇大為苦笑搖頭，也不去解釋。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奈何有時忍不住總會念幾句。

這無頭公案多了，自然也被身邊人懷疑。

解釋不清了，隨便吧。

“總管以前來過巴蜀？”

“第一次來。”

“那總管為何知道巴山下有秋池？”李博一邊看著詩，一邊問。

“因為……”

蘇大為皺眉道：“因為這詩是我鄰居的朋友作的，我不知道巴山有沒有秋池。”

李博看了他一眼，肅然起敬。

寫詩不求名就算了，還入戲這么深，當(dāng)真是低調(diào)得可怕。

明明有滿腹才華，總管卻要靠顏值……咳，靠兵法來揚(yáng)名。

也難為他了。

不過這也是有大智慧的人，知道鋒芒不可太露。

像之前王勃那種就屬于不知收斂，十分才氣，要抖落個十二分。

所以說出頭的椽子先爛。

似總管這般，藏而不露，方是為人處世的智慧。

“不對啊總管。”

李博一拍大腿，突然道。

蘇大為剛剛坐下，正要把信貼身收好，聞言不由愕然道：“什么不對？”

“總管你這詩里寫的‘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不是馬上要回長安了嗎？怎么能說不知道何時回呢，要是以此詩回信給聶蘇小娘子，只怕小娘子又要擔(dān)心了。”

“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這么會扣字眼揣摩？”

蘇大為被他氣樂了：“我說了，這詩不是我作的。”

“哦哦，總管我信你！”

我信你個鬼！

天光大亮。

軍中正在收拾行營，準(zhǔn)備拔營繼續(xù)前行。

然而一名信使的到來，打破了全軍的平靜。

蘇大為對著長安方向，施禮已畢，接過信使轉(zhuǎn)呈的圣旨，看了一眼左右的軍將，當(dāng)著信使的面，將圣旨打開。

只看了一眼，他就差點沒崩住。

整個人呆立當(dāng)場。

“總管怎么了？長安說什么？”

“陛下有何旨意？”

蘇大為沒有回答，滿腦子只有一句：“李博個烏鴉嘴！”

昨晚他就說，巴山夜雨這詩不對，詩里寫的內(nèi)容是不知何時能歸長安。

話雖沒說完，但意思便是，詩是碉堡了，絕對可以傳世。

但這意頭和預(yù)兆不好。

結(jié)果今天這圣旨，還真就應(yīng)驗了。

“總管！”

“阿彌？”

蘇大為臉頰肌肉微微一抽，脖頸有些僵硬的轉(zhuǎn)向安文生和婁師德等將領(lǐng)方向，勉強(qiáng)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過。

但這笑容，他自己知道，定是比苦笑還難看一百倍。

“陛下旨意，令諸將繼續(xù)率軍回長安，我，則暫留蜀中。”

暫留蜀中？

部將繼續(xù)領(lǐng)兵回長安？

這是什么意思？

身邊所有唐軍中的高級將領(lǐng)，聞言臉色一變。

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但天子無小事，這道旨意……難不成是懷疑總管蘇大為？

要將他與部隊分離開？

不然如何解釋？

傳圣旨的信使一共三人，兩名軍中信使，一名是傳旨的太監(jiān)。

此時太監(jiān)向蘇大為陪著笑臉叉手道：“這是圣人的旨意，還請?zhí)K總管，尊旨照辦，莫要為難我等。”

“你說什么？”

“你……”

身邊一眾將領(lǐng)全都是跟隨蘇大為多年的，至少也是隨蘇大為征吐蕃歷練四年成長起來的。

對他們來說，蘇大為就是自己的上官，也是一軍的主心骨，一聽此言，不由有些激憤。

“是不是有人蒙蔽了陛下？”

“總管，先別急，還是先查看圣旨真?zhèn)危　?p/> “說不定是有人矯詔，要害總管！”

就差喊出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了。

蘇大為察覺不對，猛地提聲喝道：“都閉嘴。”

一聲喝止諸將，他將圣旨交給身邊的安文生查驗：“這圣旨上的玉璽不是假的。”

說完，在諸將各種驚疑的目光神色下，向著傳旨太監(jiān)行叉手禮，口稱：“喏！”

“總管，總管，你先別急，先弄清楚才成。”

“陛下究竟是何意思？”

蘇大為喝道：“各自該干嘛干嘛去，照旨行事，休要多問。”

說完，不理會眾將士的追問，向著信使和傳旨太監(jiān)拱手道：“幾位可隨軍一起回長安，我去收拾一番。”

太監(jiān)臉上帶著不陰不陽的笑容，微微欠身：“前總管請自便。”

這個“前”字，隱隱有些重音。

像是一語雙關(guān)。

蘇大為前腳剛進(jìn)自己的中軍大帳，后腳李博和安文生、婁師德、高大龍等都跟了進(jìn)來。

“阿彌，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要留在巴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