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火藥和施法者 第五章 平息狂暴之靈(五)

牛鈴的清脆聲響，有節(jié)奏地在風(fēng)中飄蕩。

一支看不到盡頭的車隊，正在同樣漫無邊際的草原上迤邐前行。

粗略地數(shù)一眼，車隊里的馬車至少有五百輛。

其中大部分是車身很窄、輪子很大、本質(zhì)上就是在一根車軸上固定了兩塊木板的小車子，由一匹結(jié)實耐勞的赫德馬拉著。

這種簡陋的單套小車在大荒原上很常見，赫德人稱這種小車為「勒勒車」或者「牛牛車」，拿它拉一切不長腿的東西。

他們還會把勒勒車和勒勒車用皮繩首尾相連，如此一來，一個車夫就能趕一長串。

雖然不如隔壁鄰居的雙套馬車載重大，但是勒勒車勝在小巧輕便，不依賴道路，在野地里也能行動自如。

沒有它，游牧根本無從談起。

不過，普通赫德牧民的勒勒車用不起鐵件，完全由皮革和木頭制成，修得快，壞得也快。

這支車隊里的勒勒車，卻全部都有鐵制的軸承和輪箍。

而且普通牧民的勒勒車，多用耐力更好的牛來拉。這支車隊為了保證速度，挽畜用的都是馬。

在占絕大多數(shù)的勒勒車之外，這支車隊還有二十幾輛怪模怪樣的黑色雙輪馬車。

這些黑色馬車的車身比勒勒車更寬，輪子比勒勒車更大，車底離地卻更近，這使得它的重心更低、行駛更穩(wěn)。

黑色馬車的車箱被置于兩縱一橫總計三塊彎曲的鋼板條之上，極大地減輕了車箱的顛簸。

因此，雖然黑色馬車上裝的貨物明顯比勒勒車多，卻能和輕便的勒勒車一同行駛在荒野上，拉車的挽馬也不比拉勒勒車的同類更疲憊，難怪車隊里的某人一直對這種新式馬車贊不絕口。

除了被裝在車上的東西，這支車隊還攜帶了很多自帶四條腿的貨物——牲口。

數(shù)以千計的牛、馬被分成一個個小牧群，各自由專門的馬倌、牛倌攏著。

按照赫德人遷徙時的傳統(tǒng)，馬群在最前方開路，牛群伴著車隊行進。

乍看上去，倒真像是一支人丁興旺的草原部落正在趕赴下一處牧場。

不過也只是乍看上去像而已，細(xì)心的人只要在旁觀察，立刻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地方：

遷徙的人員太單一，全是成年男性，看不到部落里該有的老弱婦孺；

那些跨著駿馬在隊伍兩翼往返巡視的精悍騎兵的著裝和武器，都不是赫德人的樣式；

隊伍最后方，也看不到草原部落不能沒有的大群綿羊、山羊，只有孤零零的一輛小車，載著修車匠、修車匠的學(xué)徒以及他們的全套工具，咣當(dāng)咣當(dāng)作響。

而最最不對勁的地方，其實是這支車隊所在的位置。

滾滾車輪軋過的，是曾經(jīng)的無人區(qū)，如今的「文朵兒部」的草場，屬于那位兇名赫赫的「血狼」。

哪怕這片土地肥沃又豐饒，也沒有哪個赫德部落敢把鼻子伸到它身上——至少眼下還沒有。

所以，這一長串車馬根本就不是什么遷徙中的部落，而是往來于鐵峰郡和赤河部之間的商隊。

他們從鐵峰郡的鏟子港出發(fā)，滿載著釘子、鐵鍋、紗線、平紋亞麻布、煙草、烈酒以及各種各樣赫德人需要的東西；

他們從位于特爾敦部勢力范圍、但是處于赤河部控制下的「水寨子」歸來，攜帶著牲畜、水洗晾曬過的羊毛、未經(jīng)鞣制的生皮、給牲口舔的大塊鹽磚還有荒原能提供的一切特產(chǎn)。

當(dāng)然，主要還是牲畜和羊毛。

這是「獅」和「狼」的第三次交易，比起小打小鬧的前兩次嘗試，這一次雙方都認(rèn)真起來，下了血本，不容有失。

所以此時此刻，皮埃爾·米切爾也在車隊之中。

距離皮埃爾與貝爾那場推心置腹的對談，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天。

在這十一天里，貝爾先是以「獸靈語者」的身份，向老營的所有文朵兒人正式介紹了「拔都射近處和遠(yuǎn)處的箭」，然后陪同「新來的那顏」，挨個造訪老營周圍的子營。

數(shù)日的奔波勞碌、風(fēng)餐露宿之后，除了那些離得太遠(yuǎn)或是干脆沒能找到的子營，皮埃爾把能去的營地都走訪了個遍，對于文朵兒部的現(xiàn)狀也有了一個基本了解：

靠著庇護逃奴和接納弱小部落歸附，文朵兒部的發(fā)展勢頭極為迅猛，按照帕拉圖人的標(biāo)準(zhǔn)，人口已經(jīng)超過兩萬。

兩萬人口的部落，已經(jīng)算得上是諸部當(dāng)中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嬖凇?p/> 不過要是按照赫德諸部的標(biāo)準(zhǔn)，文朵兒部的人口至少要擠掉一大半水分，約莫在六千到七千之間。

只能算是有點實力，但還遠(yuǎn)遠(yuǎn)沒到能夠和三大部摔上一跤的規(guī)模。

之所以會有這種差異，是因為按照帕拉圖人的習(xí)慣，小孩不算「人」——他們說不定哪天就會夭折，故帕拉圖人算人口時只計成年男女。

而赫德人計算人口時，干脆連女人也不計入，也不看年齡，只看能不能拉動弓。

皮埃爾實地走訪下來，直觀感覺文朵兒部的老弱婦孺多得不正常，精壯很少，且每個都是各個營地、家庭的頂梁柱，根本沒法在不影響正常生產(chǎn)的情況下征調(diào)人手。

難怪貝爾什么部眾都沒發(fā)動，只帶了大白、小白兩個在茫茫荒野上找狼。

眼下的文朵兒部，就像一個套了一件大人衣袍的瘦弱小孩。

假以時日，他或許有機會能真正撐起身上的袍子。

但前提條件是，他能有足夠的「時日」。

不過最讓皮埃爾感到憂慮的，不是文朵兒部外強中干的狀態(tài)。

事實上，皮埃爾立刻就理解并接受了文朵兒部的現(xiàn)況——如果不是朝不保夕、走投無路，那些小部落又為什么會來尋求血狼的庇護呢？

真正讓皮埃爾在意的，是那些迫于形勢歸附拔都的小部落是否忠誠。

哪怕是一個小孩子，只要能把全身力量使在一處，也能讓任何小瞧他的成年人好看。

可若是一個人的手、腳和腦袋各懷心思，那么就算他有一身的力氣，一旦動起真格的來，也只會淪為他人笑柄。

文朵兒部里的赫德人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逃奴，因不堪忍受舊主人的驅(qū)使，奪馬逃入外新墾地，投效舊主人的敵人；

另一類是小貴族和白身人，因為面臨被其他部落欺凌乃至吞并的處境，不得以舉部遷徙到外新墾地，歸附拔都。

前者無依無靠，多在老營。與赤河部往來的商隊，主要就是由這些字面意義上的「新白身人」組成。

后者雖然成為了文朵兒部的一員，但是依然以過去的部落、家庭為單位，脫離老營，分散到外新墾地各處放牧，即各「子營」。

倒不是這些「老白身人」存心和老營保持距離。其實，如果有的選，他們更愿意生活在老營——不為別的，因為安全。

然而「老白身人」們是帶著牲口、氈帳來的，如果把大家的牛羊都聚在一起，老營周圍的牧草用不了幾天就要被全吃完。

游牧生活的特性，決定了老白身人們不得不「單獨行動」，不過即使如此，各子營還是盡其所能留在了離老營近的地方——還是為了安全。

通過實地走訪，掌握了文朵兒部的基本情況的皮埃爾，當(dāng)即決定，「必須盡快與商隊會合」。

有了想法的皮埃爾，立刻就行動起來。

他當(dāng)天便與

小獵人告別，僅由兩個向?qū)阃找辜娉腾s往「水寨子」，終于在距離老營四天路程的位置，迎面碰上了滿載而歸的商隊——而那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由于商隊的護衛(wèi)大部分是杜薩克和鐵峰郡騎兵，皮埃爾順順利利地接過了商隊的指揮權(quán)，并且成功在「新白身人」中樹立了最初的權(quán)威。

接下來的時間里，皮埃爾一方面不斷加強自己在新白身人中的威信，另一方面開始嘗試了解新白身人的所想和所求，同時默默觀察后者當(dāng)中有哪些可靠、可用的人。

三天時間，已經(jīng)足夠他找出幾塊不錯的料子。

下一步，他打算把「好料子們」拔擢到自己身旁，繼續(xù)培養(yǎng)、繼續(xù)觀察。

再下一步，他要整頓文朵兒部、治理外新墾地、威服特爾敦部、阻絕赤河部的滲透、讓外新墾地的軍隊成為新編軍中不可被忽視的力量。

他已經(jīng)找到了邁出第一步的抓手。

他下定了決心。

時間回到現(xiàn)在

一只金雕從高空中急速俯沖而下，又在距離地面不遠(yuǎn)處猛地拉起，將馬背上的皮埃爾從沉思中喚醒。

皮埃爾凝視著金雕重返云霄，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悵然若失地收回目光，將視線放在大地上。

從他的身畔，到遠(yuǎn)方的丘陵，勒勒車連綿不絕，如同一道蜿蜒前行的河流。

車隊當(dāng)中的每一個人，既是這河流的一部分，也被這河流裹挾著前進，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

皮埃爾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想起，上一次他護送車隊，是和百夫長一起，去給圍攻邊黎的遠(yuǎn)征軍送「給養(yǎng)」。

那是他第一次被卷入戰(zhàn)爭。

他又想起，上上一次他護送車隊，也是和百夫長一起，在黑水鎮(zhèn)的徒涉場，被「馬掌」匪幫伏擊。

那是他第一次被卷入戰(zhàn)斗。

現(xiàn)在，他又在護送車隊，可是已經(jīng)沒有百夫長帶領(lǐng)自己、指引自己、保護自己了。

自己又會被這條河流，卷到何處呢？

皮埃爾心中一陣蒼涼。

突然，一個十分有活力的聲音，打斷了皮埃爾難得的感性。

「看！米切爾先生，我這匹馬怎么樣？拿小車和我換吧！給我一輛小車，這匹馬就是你的了！我再送你一副頂好的鞍韉！」

跨著一匹神駿黑馬的小獅子，大呼小叫，飛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