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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第二十六章 火把和燈籠
章衡走后,章越看著這厚厚一疊心道,終于有事做了。
郭林道:“你將此寫好了,他人再如何也挑不出錯來。我看看,若是你寫不完,我也替你寫些?!?p/>
“那如何省得,師兄你寫一頁三錢半,我一頁才一錢?!?p/>
郭林道:“你知道就好,不過你寫慢些無妨,最要緊是不許有錯字漏字,否則一日就白寫了?!?p/>
章越道:“果真師兄對我最好了,不過若是一頁錯漏一字扣一錢,那么一頁我就白抄了。若是錯兩字,我豈非要倒找錢給他們?!?p/>
郭林聞言拍腿笑了笑起來道:“師弟,你這時還會說笑。你這性子真不知說你什么好?!?p/>
章越微微一笑,當(dāng)即往磨好的墨里倒水,調(diào)勻墨色后當(dāng)即提筆抄起書來。
郭林站在章越身后看了一會,他有些擔(dān)心章越的字仍是不合意,或是求快而有所潦草。郭林但見章越一筆一劃勾畫清楚,寫得是正正規(guī)規(guī)的楷書,且還有些許的古雅之意。
郭林不由問道:“師弟近來臨得是宣示表?”
章越一聽很高興,郭林能看得出來,說明自己的字經(jīng)過昨夜一番苦練,雖說沒有得意,但也有幾分得起形了。
“師兄果真好眼力啊,你看看可還行嗎?”
郭林道:“有些許長進(jìn)吧,看來平日我讓你抄經(jīng)終于見成效了。照著如此寫,功夫下久了,筆力自到,筋骨自成?!?p/>
“好的?!?p/>
于是章越繼續(xù)抄起書來,如郭林所言,抄書也是練字嘛。
宋朝是一個文化登峰造極的時代,士大夫們沉醉于文墨之道,而忽略了武功。宋朝皇帝也是如此,幾代皇帝都是書法大家。故而從上至下形成對書法一等追求,寫一筆好字是算是人的另一張臉面吧。
趁著抄書的機(jī)會練字,還有免費(fèi)的筆墨用,盡管只有一錢,但何樂不為。
想到這里,章越不由心平氣和,繼續(xù)將抄書當(dāng)作一項技藝來鍛煉。
章越與郭林二人抄的不同,郭林抄得是賦策,應(yīng)該是由學(xué)堂上的學(xué)子所作,現(xiàn)在仍有唐時行卷的習(xí)氣。學(xué)生平日的得意之作都要抄錄下來,由本人或親朋師長請高官過目,代為延譽(yù)。
比如政壇上的大伯樂歐陽修,提攜了王安石,蘇軾,蘇家三夫子。
王安石就是曾鞏推薦給歐陽修的,王安石與曾鞏是同鄉(xiāng),曾鞏之妹嫁給王安石的兄長王安國。而曾鞏又是歐陽修最得意的弟子。
曾鞏向歐陽修推薦時言‘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王安石者上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p/>
以王安石性子,若沒有歐陽修的提攜,曾鞏的舉薦會艱難許多。
郭林字寫得好,故而族學(xué)里學(xué)生行卷邀名用的。
而章越字寫得差,抄錄的都是些已經(jīng)及第過讀書人的文章,然后給每個學(xué)生都抄錄一份如此。因為字丑所以不能外揚(yáng),只能內(nèi)部消化。
章越所抄的是賦。
進(jìn)士考試中有詩,賦,策,論等體裁,但分量最重的是詩賦,賦又在詩之上。
一篇賦的好壞,決定考生去留,其余則定上下。這篇賦都非名家所作,而每篇要抄錄三十六份,也就說族學(xué)里一共有三十六名學(xué)生。
章越算了算大約是一頁多些,不知是按一頁算,還是一頁半算。
章越認(rèn)真寫來,這才抄了兩篇。
這時候職事已端著一案到來:“不可在書室吃飯,要吃去室外。”
“可有桌案?”郭林問道。
“沒有?!甭毷逻@小老頭甩下這句話即走了。
這是要他們蹲著吃。
章越倒是沒那么多講究,小時候飯廳沒有電視,為此端著飯跑到客廳吃飯也是經(jīng)常。
但他見到郭林有些憤怒。他雖是家貧,但自小也是承詩書之教的。吃飯必用桌案,且必須‘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眼見擺在地上的飯食,郭林不由犯難。
章越想了想道:“師兄,我們初來乍到,應(yīng)并非書院薄待你我之處。坤卦上不是有云‘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你我剛到族學(xué),他們最多不搭理,彼此又無利害沖突,非逐我等之意?!?p/>
郭林點(diǎn)點(diǎn)頭道:“說的對。我們一并找職事商量?!?p/>
當(dāng)即郭林走到職事那拱手言道:“食無案,不成禮。我們雖來傭書,但也是讀書人,請以讀書人之禮待之?!?p/>
職事不滿道:“又來生事?吃飯就吃飯,哪有那么多名堂,這急切之間又去哪里給你們找食案?”
郭林欲再言,章越出面道:“我方才路過射圃,旁有一方亭,還請職事允我們?nèi)ゴ耸秤梦缡场!?p/>
“隨你們。”
“多謝職事?!?p/>
郭林,章越二人當(dāng)即端著食案走到亭中。飯是稻米飯,壓得很實(shí),湯是鹽豉湯。飯和湯都是雙份,還有一碟咸菜由章越和郭林共食。
在學(xué)究家里頓頓吃稀,這里好歹能吃一頓干的。
章越已是端起飯來飛快地扒了兩大口,然后閉上眼睛感受著飯粒充斥著嘴巴的感覺。這稻米飯是炊制的,既帶著木桶香味,咀嚼在嘴里又是格外的松軟香甜。
這是真木桶飯,不是快餐店里鐵盆外裹著個木桶殼。
“慢些!”郭林提醒道。
章越笑了笑夾了塊清脆可口的咸菜,陪著米飯吞咽下去后,又端起鹽豉湯喝了一口,濃郁的醬香。
這一頓稻米飯倒是令章越幸福感爆棚。
章越與郭林一邊吃一邊看著族學(xué)里的學(xué)生們陸續(xù)走去吃飯,身旁都跟著書童為他們背負(fù)書箱,箭袋。
午后用飯借宿,學(xué)生不是繼續(xù)回晝錦堂里繼續(xù)讀書。這時讀書人還是有著所謂食飽不可久坐,會傷氣血的說法。
這時候子弟門會去習(xí)射,投壺,游息。
從早到晚一直坐在那苦讀,這是沒錢人才為之的事,甚至讀累了小睡一會也會被罵作晝寢。
只有窮人家才晚上不讀書,至于衙內(nèi)們有點(diǎn)不起蠟燭之說?
章越再度看到齋長章衡于一眾學(xué)子簇?fù)碇校瑏淼郊馇啊?p/>
在眾學(xué)子注目之時,章衡微微一笑從書童手里接過弓。但見章衡身形筆直如松,一手箭如連珠,無一不命中紅色的垛心,左右學(xué)子見此喝采起來。
章越也不由在心底喝采。
郭林道:“族學(xué)里齋長自是了得,勿招惹他?!?p/>
飯后二人繼續(xù)抄錄文章。
不知不覺已至天黑,郭林已是抄畢,但章越卻仍有十幾篇沒有抄完。
郭林先撿起章越的文章先校對了一遍,挑出了個錯字漏字的地方,然后又見章越寫得慢然后道:“我給你抄吧!”
章越道:“天黑了,師兄先下山,不然路就不好走了?”
“那我留下你一人下山?”
郭林當(dāng)即拿過一半替章越抄寫起來。章越邊寫邊道:“坤卦說得‘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宜闶敲靼琢??!?p/>
這話的意思是做事情不要你做得多好,但一定要事事有所交代才行。書可以抄得慢字差些無妨,但全部抄完卻不關(guān)乎能力,而是在于態(tài)度。
“道理可以從書中得,但還不是自己的,最后需在事上磨方可。師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郭林點(diǎn)點(diǎn)頭:“師弟說的對,此就是厚德,唯有厚德才能載物。經(jīng)歷此事,也算磨一磨你的心性?!?p/>
章越與郭林對話,傳至屋外。
職事聽了不由撫須微笑:“真有意思。”
等到天黑,章越已是抄錄完畢將三十六篇交給了職事。
職事道:“這些值多少錢,你們問齋長,我才懶得管你們的事?!?p/>
“多謝職事!”章越郭林一并行禮,然后準(zhǔn)備告辭下山。
“慢著!”職事開口道,“天這么黑,你如何下山?”
章越和郭林對視一眼。
職事道:“我這里有些松油,你去折些樹枝樹皮來,我給你們做個火把!”
章越郭林聞言大喜心道,還是有好人啊。
當(dāng)下職事給章越,郭林作了支火把。師兄弟二人一并持此下山。
章越此刻心情不錯說著趣事,但郭林卻一臉凝重地叮囑道:“咱們走路歸走路,若聽后身后窸窣的怪聲,千萬不要回頭,直直往前走就是?!?p/>
“為何?”
“你照著聽就是了,你看山那片似個墳頭,咱們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就好了?!?p/>
章越見郭林如此,也不好再說,氣氛有些壓抑。天邊月光暗淡星星稀落,四野一片漆黑,師兄弟二人并肩擎著火把?;鸢颜樟亮搜矍暗姆酱缰?,但卻給二人平添了許多勇氣。
章越與郭林一起如此走了數(shù)里夜路方才回到家里。
此刻火把已快燃盡,幸喜卻見遠(yuǎn)遠(yuǎn)地一盞燈籠亮起,在夜色中朦朦朧朧的。走到近處二人看見郭學(xué)究強(qiáng)撐病體與她渾家一起提著燈籠正在屋門外等候著自己和郭林。
郭林見這一幕幾乎淚崩,丟了書囊奔向前跪在郭學(xué)究面前道:“爹爹孩兒不孝,如此遲方才回來,累你在屋外等候。”
章越隨后趕到連忙道:“先生,是我的不是,我抄書抄得遲了,累師兄陪我抄寫到現(xiàn)在?!?p/>
郭學(xué)究扶起郭林道:“回來就好,老夫只是掛心罷了,你們?nèi)绾位貋淼模俊?p/>
章越道:“先生,是職事給我作了火把,我和師兄一路照回來的,那職事話雖說得不好聽,但卻是善人。”
郭學(xué)究道:“那需謝謝人家,好了你們趕快進(jìn)去洗漱,家里還沒有吃食?”
學(xué)究渾家道:“還有一塊餅子。”
“各分作一半,你們吃了餅子,就去歇息吧!忙了一日都乏了吧!”
“爹爹孩兒不乏,孩兒還要再讀一會書!”郭林言道。
“我陪師兄一起?!闭略皆谂匝缘?。
“好吧。”郭學(xué)究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對渾家吩咐道,“快熄了燈籠,費(fèi)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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