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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九百七十九章 衣缽
真定府,秋意盎然。
北地入秋早,而作為大宋疆土最北端的真定府百姓已是換上厚裳。
秋收差不多完成,以往這時(shí)候遼國騎兵頻繁出沒在界上,甚至還扮作兩屬戶入境偵查,劫掠,但今年秋天卻沒有出現(xiàn)。
宋軍的騎兵在‘禁地’巡邏上,連以往頻頻牧馬南下的遼國乙室部,今年也沒有出現(xiàn)在禁地和天池一線,顯然是得到了某種約束。
而在另一個(gè)時(shí)空的歷史上,本因宋遼劃界與天子產(chǎn)生嚴(yán)重分歧的王安石,避免了這個(gè)沖突。
王安石強(qiáng)硬的支持宋遼談判,甚至不惜與遼國一戰(zhàn)的態(tài)度,因章越的堅(jiān)持獲得成功。而主張割地,通過向遼國退讓,換取全力制夏支持的官家,也因?yàn)樗芜|談判成功而心情大好。
歷史上本要對王安石發(fā)難的呂惠卿,也因章越的出手提前出局。
所以王安石至今仍好好地坐在相位上,繼續(xù)執(zhí)掌著相位。
但章越萬萬沒有料到是,與王安石并相的岳父吳充,因事事無法主張,議論處處與王安石不合,忍無可忍被迫向天子請求辭相出外。
在吳充數(shù)度請求,官家已是同意,讓吳充接替文彥博判大名府。
由原參知政事王珪平章軍國事,知成都府的馮京接替久病不能理事的陳升之為樞密使。
而章越回京接替王珪出任參知政事。
圣旨下真定府時(shí),合府大小官吏將兵為之一肅。
負(fù)責(zé)宣旨的官員乃黃履,卻得知章越去‘禁地’巡邊了。
黃履責(zé)帶人前去宣詔。
隨在黃履一旁的蔡京告訴他,禁地是兩國的緩沖區(qū)域,本是屬于宋朝疆土,但為了避免遼騎過境掠民,所以從澶州議和大宋邊州官員避免麻煩,就將這一塊的百姓都遷走,只是留下一些巡定守界。
黃履問道:“這般禁地有多少里?”
蔡京道:“這一次談判中,遼國明確要求劃入遼國土地,有蔚,代,火山軍四地共七百玉里,這還不算后來加上的天池之屬?!?p/>
黃履聞言感慨道:“本朝本就苦于兩國邊界沒有緩沖,若再失去這些,遼騎幾乎可朝發(fā)夕至。”
“是啊,這一切都是拜章相公所謀!”蔡京迅即訝異問道:“怎么朝中對此事一無所知嗎?”
黃履點(diǎn)點(diǎn)頭道:“劃界本就不是光彩之事,所以無人宣揚(yáng),邸抄上都不見載?!?p/>
蔡京聞言若有所思,他敏銳猜測到,或許是有人故意遏制此事。
黃履沒過多解釋,然后將目光放到沿線上。
經(jīng)蔡京的解釋,黃履知道遼國已是退兵后,宋軍已是依照宋遼國書上的條款,在禁地周圍設(shè)置鋪屋,寨柵。
禁地上仍有不少兩屬戶,朝廷允許這些兩屬戶向遼宋納役,此外還有遼國四大部之一的乙室部牧人出沒在此,之前侵占天池就是乙室部。
以往宋遼常因兩屬戶與侵界之事產(chǎn)生爭議沖突。
如今真定府置便鋪二十余,置寨一座,鋪屋設(shè)兵十余二十,寨柵設(shè)兵五六百。這些人在抵御遼軍南下上無濟(jì)于事,但可以阻止遼軍候騎肆無忌憚窺視宋軍軍情,同時(shí)禁止遼民侵耕及南下牧馬。
章越這是立有不世之功的,可惜汴京城中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磥硎浅杏腥思刀收略焦冢怨室庀铝朔饪诹睿辉S民間談?wù)?,有意淡化此事?p/>
不過官家還是心如明鏡。
黃履,蔡京一行北行,方才看到了唐九,張恭數(shù)人。
蔡京代黃履詢問二人后,二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黃履,蔡京順著他們目光望去,見到在山崗的樹林中,正與一群民役扛大木的章越。
換了旁人見此一幕,肯定是要驚得下顎脫臼,不過黃履知道章越的性子,倒也習(xí)以為常。
新任參知政事章相公,一身短打扮,連頭巾也不扎正與民役們有說有笑地聊天。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焉知這些民役中沒有遼人細(xì)作?”隨行的一名官員忍不住低聲吐槽。
唐九則道:“章相公走訪巡邊時(shí),都是微服而行,無論貧富貴賤,僧俗官民都這般詳問細(xì)談。”
這時(shí)章越恰好抬起頭看見了黃履,不由有些異色,當(dāng)即將手腳的泥土在衣裳擦了擦走到黃履面前。
“安中!”
黃履正色道:“章相公!官家下詔,請你回京出任參知政事!”
黃履雙手高舉著詔書立在馬旁,左右官員侍從從騎亦下拜,不遠(yuǎn)處蔡京,唐九,張恭等人靜默立在一旁,而方才民役們看著一行官員兵卒向方才與他們一起搬大木的男子下拜顯得不知所措。
遠(yuǎn)處是當(dāng)年宋軍廢棄后的鋪屋,以及牧民燒山后一片瘡痍。
蔡京已端了一壺酒和干凈的帕布來給章越凈手擦拭。
章越從黃履手中接過拜參政知事的手詔過目了一遍。讀詔書時(shí)章越心情頗為平靜,手上美酒的清香傳來。
章越道:“臣領(lǐng)旨!”
見章越接受詔令,黃履等官員都是大喜。
遼國樞密使位在宰相之上,而宋朝崇文抑武,則是反而過來。
從樞密副使至參知政事可謂升遷。
因?yàn)橐股淹?,章越與黃履當(dāng)夜便歇宿在此。
章越將隨行所攜的酒饌,皆拿給民役分享,連同黃履從汴京所攜的六壺御酒也是一起喝盡。
看著山林間蒼靄,章越與黃履把盞對飲邊坐邊聊。
四周的柴火燒得很旺,驅(qū)散了秋天的寒意。
黃履道:“度之,你官拜參政乃陛下之意,但朝中有人欲抑你之功。”
章越抹干嘴邊的酒水笑了笑。
黃履道:“契丹一直為本朝大敵,自太宗,真宗,仁宗哪位皇帝不在其手中受辱,唯獨(dú)你這次面折遼國其鋒,讓耶律洪基親率三十萬大軍壓境也沒得好處?!?p/>
“所以朝中的小人難免對你自有所忌憚?!?p/>
章越擺了擺手,拿起手中御酒對黃履道:“你記得我說過,我年少時(shí)給人抄書為學(xué),我對同學(xué)說,班定遠(yuǎn)亦給人抄書哪有什么丟人,他日當(dāng)如他一般出人頭地?!?p/>
“如今我雖官拜宰相,但以功業(yè)而論,我比班定遠(yuǎn)差之太多。何日能封狼居胥,何日能勒石燕然,譬如我中之御酒,霍去病將它倒入泉中,與三軍將士同飲,何等豪邁?!?p/>
“想想大宋今日之武功,民風(fēng)士風(fēng),輸了有多少?!?p/>
黃履聞聲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p/>
章越又指向一旁篝火里,飲酒之后相撲為戲的民役道:“沖元你看,這個(gè)善于相撲的官兵。”
黃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名身材高大的宋軍已是摔倒好幾人。
“此人多次聽聞遼國的消息,到邊軍中通風(fēng)報(bào)信。在宋遼邊軍侵地械斗中,此人還搏殺了兩名遼兵?!?p/>
“但后來對方說漏了嘴,道出是契丹人身份。邊將欲以奸細(xì)殺之,我知道了此事,便保下了他的性命?!?p/>
黃履聽了感嘆道:“原來是契丹人,難怪此人這么好的身手。”
“還有燕云漢人割離已久,百姓皆不知故土漢家?!?p/>
章越感嘆良多,然后對黃履道:“我雖有直搗黃龍,踏破賀蘭山之志,但也知此事并非一蹴而就?!?p/>
黃履道:“你如今位列參政,盛年而執(zhí)天下,正是大有作為之際,本不必慮此?!?p/>
“但正如蘇子瞻詞中所言高處不勝寒,你也到了思退之時(shí),以免到日后倉皇。”
章越撫掌笑道:“好個(gè)安中,真是說出我的心底話了,此酒敬你。”
說完章越與黃履各飲了一大盅酒。
章越道:“以往我常與蔡師兄,郭師兄促膝長談,如今只余你一人了。”
“我想起老泰山官至宰相,手上權(quán)柄赫赫,門生故吏更是不知多少?!?p/>
“但他照顧于我,也有日后可以看顧他們的子孫之故。我本不該考慮這些,但如今身為參政,倒是該仔細(xì)思量思量了?!?p/>
黃履道:“尊岳當(dāng)初選你為婿,是信你的人品。日后栽培你,不僅為了守位,也是期望你有所抱負(fù)。但度之你尋思的不是守位,而是如何衣缽相傳!”
“因?yàn)槟闼\的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乃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事。”
“即便你身死道也不能消,哪怕是你今日罷了相位之位,也有人替你為之,這就是衣缽相傳。”
章越聽了黃履的話認(rèn)真地想了想。
因?yàn)楫愓撓鄶嚨木壒?,宋朝?quán)力斗爭在宰執(zhí)間是非常激烈的。
干個(gè)兩三年,被罷了宰相很常見。
所以找人傳之衣缽非常至關(guān)重要。
當(dāng)初王安石被罷相,要不是呂惠卿相扶,新法早就被廢除了。
夜色中,章越看著面前熊熊燃燒的篝火,又往其中添柴加薪。
想到這里,他對黃履道:“安中,你想到了我沒想到的地方?!?p/>
“謀大事者,堅(jiān)持比努力更要緊,利他比利己更要緊。其實(shí)你說我要謀何等大事,我也只是模糊而知,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但你我都清楚,要謀不世之業(yè),必須選好一個(gè)替手。這個(gè)人選你幫我想一想,首先我不能似呂申公(呂夷簡),富鄭公那般從自己的子弟以及女婿中選,甚至從我章家的子侄,也不在考慮之列?!?p/>
黃履聽了章越的話有些訝異道:“質(zhì)夫和子正都是不世之才,你不考慮他們?”
章越想到章直和章楶,這二人在朝堂上風(fēng)頭正勁。
從某種角度而言,從章得象,章頻,章惇,章楶下來都是同族中挑選相互扶持。
呂夷簡也是呂蒙正的侄兒。
更不用說晏殊,富弼,馮京這一條線下來的翁婿黨,還有韓億,韓絳這父子黨。
這都是政治傳統(tǒng)。
但章越明白,章直,章楶雖出眾,但他們的政見與自己都有些不合拍。
這條路最要緊的就是相互照顧,保障以后的政治利益。
可是章越所謀不是這個(gè),所謂衣缽相傳,就如同DNA般,講的是一等趨同,也就是復(fù)制。
有些地方你可以不一樣,但在最要緊的方面則是傳承。
好比有些王牌軍隊(duì),經(jīng)過多年征戰(zhàn),但仍保留著第一任軍事長官留下來的軍事傳統(tǒng)和風(fēng)格。
所以為什么說王安石高明,人家寫了一本《三經(jīng)新義》,目的正在于此。
大部分宰相都防著日后人走茶涼,但真正有遠(yuǎn)見的政治家防的是人亡政息。
要防人走茶涼好辦,但要想避免人亡政息則難。
想想張居正身后就知道了。
所以章越要物色這人選,便一定不能從自家親戚中尋。因?yàn)槟阋o其他人上進(jìn)的空間和機(jī)會(huì)。
章越對黃履道:“到了我這位子,最要緊的還是這一生的抱負(fù),就算日后富貴已極,但于國家無益,也是不能甘心。”
黃履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p/>
二人就在這里聊了一夜,仿佛又回到太學(xué)中坐而論道時(shí)。
還是太學(xué)生的二人,對著床一邊摳著腳丫,搓著身上的厚泥,一邊暢談人生理想抱負(fù)的時(shí)候。
章越道:“安中你變了,沒有當(dāng)年那等意氣風(fēng)發(fā)了?!?p/>
黃履道:“度之,你倒是沒怎么變?!?p/>
章越笑了笑,二人坐到了清晨,看著太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天邊升起。
章越走到了昨日未熄的篝火旁,拍醒了那名契丹的相撲好手。
章越道:“你愿隨我回汴京去嗎?”
那名契丹漢子一臉懵懂地仰頭,然后搖頭道:“不去。”
左右聞言都笑了,章越笑著對對方道:“你有契丹名字嗎?”
那人道:“沒有,我自小在漢人里長大,也不知契丹人如何?也不會(huì)講契丹話?!?p/>
章越笑道:“那好我給你取一個(gè),日后若有契丹人問起來,你便說自己叫蕭峰好了!”
對方想了想言道:“多謝相公賜名!”
章越,黃履回到了真定府,呂公孺率合城的官員將領(lǐng)出城十里外迎接。
章越回了行轅后,卻是對著來賀的官員一一交代宋遼劃界的后續(xù)之事。說完之后,章越拿出了幾十張空名的告身。
這是官家這一次出京前給章越的。
空名告身,讓章越不經(jīng)天子冊封,直接封官。如今這告身還剩下了一小半,章越本著有權(quán)不用過期浪費(fèi)的原則,對下面的官員一一論功行賞。
宣撫司行轅之中,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河北路第十一將,官升一階……”
廊下的武將們聽到喉嚨中嗬嗬有聲:“這便升橫班了,他徐六真是祖宗積德啊?!?p/>
一名一名的將領(lǐng)或官員拿著墨跡未干的詔書從堂上走下。
“你封什么官了?”左右都上前相問。
“慚愧,慚愧!”對方一臉謙虛,面上卻說不出地自得。
一旁的呂公孺見章越手中的空名告身一張張地少了,不由低聲道:“相公,這么辦,恐怕京里諫官會(huì)有非議啊,不如少寫幾張吧?!?p/>
章越笑道:“無論少寫多寫都有非議,倒不是全寫了,回京之后再讓人說去?!?p/>
呂公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心想唯有章越方才敢這么辦,誰叫他是官家的心腹,又剛剛立下不世之功,換了他人一個(gè)收買邊將的罪名肯定少不了。
所以大部分人只能束手束腳,循規(guī)蹈矩地辦事。
呂公孺心想,要能成事,君臣相合也是至要緊的,多少能人便敗在這點(diǎn)上,最后功敗垂成。
呂公孺不由羨慕起章越來。
章越將剩余的空名告身全部寫完,受賞者歡喜,至于沒有受賞的,也恨自己為何當(dāng)初沒有用心國事。
說完之后,章越將幕府里的官員一個(gè)一個(gè)叫到了自己屋中。
首先叫到是徐禧。
自己這一趟差事辦完了,回京拜相。
除了邊將以外,自己征辟來的幕府官,也要跟著封官受賞。
徐禧見了章越先行禮,章越讓他入座,然后笑著問道:“聽說你令郎上月足歲了,”
徐禧道:“回相公的話,確實(shí)如此,相士上門說犬子日后有大富貴,能官至宰相,我夫人聽了是歡喜不已。但我覺得宰相不要緊,能做個(gè)君子足矣?!?p/>
章越笑道:“那很好?!?p/>
說完章越取了一柄玉如意給徐禧道:“君子如玉,此物便贈(zèng)給令郎,望日后出人頭地?!?p/>
徐禧笑著謝過了。
章越口氣似隨意道:“你近來與童貫走得很近?”
徐禧一愕,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
章越道:“童貫為官家物色人才,你是我幕下最長于軍事之人,他找你我并不意外?!?p/>
徐禧驚慌地想要站起身來解釋,章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有好出路,便盡管去吧!此外在奏功的奏疏上,我會(huì)替你美言的。”
徐禧道:“相公,童貫說官家矢志平遼,似我這般日后會(huì)大有用武之地,他說他可以替我引薦給官家。而相公曾數(shù)度言我持策,太過冒進(jìn)?!?p/>
章越聞言若有所思,他知道官家要自己回朝,是謀滅夏之事。
但官家明顯不是委自己來執(zhí)行滅夏之事,而是打算由他自己來親自操盤,自己在旁出謀劃策。
因此童貫察覺到了官家的意思,便從自己幕下物色徐禧,繞過自己舉薦給了官家。
當(dāng)然徐禧也覺得在自己幕下多年,早將本事學(xué)得八九不離十可以出師了。
章越對徐禧道:“你我都是官家的臣子,此無可厚非。日后你若能出頭,我也替你歡喜。”
徐禧聞言當(dāng)即拜下道:“相公栽培之恩,學(xué)生沒齒難忘!”
章越點(diǎn)點(diǎn)頭道:“路是你自己走出來的,我不過是扶一扶罷了?!?p/>
Ps:謝謝大家留言關(guān)心。生命的長度是一段,文字的流傳是一段,所以我們讀到羅貫中,吳承恩,施耐庵的,便覺得他們還活著,在一個(gè)陽光明媚的午后,陪你在那面對面地聊天。
網(wǎng)文歷史殊為不易。
書友中不少是七月的讀者,我也是其一,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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