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2虛實(二)

褒城縣不大，城周三里，但就是這樣一座小城，給龐勁明的第一印象卻是四個字——守備森嚴(yán)。

這倒不是說其城給了龐勁明不可攻陷的感覺，而是這些年征戰(zhàn)下來，橫向比較，很少遇見這樣規(guī)模的小城卻有著堪比府城的守備力量。

龐勁明是從南走來的，路上接連路過苞中城、萬石城等幾個前朝的廢棄治所，這些城池雖然還有百姓居住，然而和其他地區(qū)很多廢城一樣，墻垣年久失修，已不再是堅固的區(qū)域性堡壘。可是，在褒城縣的這些廢城中，居然無一例外都駐扎有數(shù)百官軍，這樣的兵力密度，幾乎比肩他剛剛離開的漢中城。

多年的經(jīng)驗讓龐勁明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有著一股官軍刻意隱藏了行蹤，偷偷增援到了這里？然而，若是增援，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進入漢中協(xié)防，進駐這么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城，卻是為何？難道是為了作為奇兵，等待著機會以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還是與漢中城互為犄角，鄰相呼應(yīng)？一個個問題紛至沓來，不斷堆上龐勁明的心頭，他越加覺得，自己臨時起意，折道來此探查的決定是完全正確和必要的。

作為趙當(dāng)世極為倚仗的百名夜不收之一，龐勁明既感到無比的榮幸也感到沉重的壓力。尤其是數(shù)月前他曾在施州衛(wèi)暴露，給當(dāng)時還是大明官軍的覃進孝活捉，更使他鐵了心立志得做下一番大功來洗刷這個恥辱。

此次暗通漢中城軍頭柳紹宗，趙當(dāng)世特意吩咐了他沿途注意搜集戰(zhàn)況消息，按著這一條，他臨時折來褒城縣，倒不算是節(jié)外生枝。

褒城縣的東南門近在眼前，龐勁明下意識地緊了緊領(lǐng)口。他剝了那個倒霉蛋的一身官兵服飾，換上后又取了對方的軍牌、通牒等等，趕了數(shù)十里路過來，打算混入縣城，一探究竟。

繞過幾個哨臺，龐勁明緩步靠近城門。城門站著三四個拄著木槍的官兵，城頭上也有兩個帶弓的向下張望。

幾個百姓推著車陸續(xù)入城，龐勁明低著頭，抱著手，想混在這些人中一起進去。不過，城下那幾個官兵眼尖，其中一個貌似小頭目的吆喝一聲，其余幾個立即就打點起精神，湊了過來。

看官兵上來，那幾個百姓好些驚慌，嘴里嚅囁：“官爺，小的、小的……”

“不找你們，走開走開！”那小頭目不耐地擺擺手，那幾個百姓如蒙大赦，毫不停留地抱頭鼠竄，只留龐勁明一個被截在城外。

“你，叫什么？”那小頭目玩著手中的一柄牛角刀，歪著腦袋靠上來問道。

“這位兄弟見外了，小弟也是這城里當(dāng)差的。”龐勁明不太笑，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得不擠出笑意，同時挺了挺胸膛，有意將一身皂服展示出來，提醒對方自己的身份。

那小頭目與幾個伴當(dāng)對視片刻，轉(zhuǎn)過臉道：“可褒城內(nèi)我卻沒見過你這號人。”聽得出，他對龐勁明的這身外衣沒意見，而是對里面裹著的人有些懷疑。

“你們見過他嗎？”那小頭目顧問其他官兵，不出意外，他們?nèi)紦u頭稱否。

龐勁明滿臉堆笑道：“大哥說笑了，怎么拿小弟尋開心。”

“你叫什么？”那小頭目沒理會龐勁明，再次問道。

“小的姓劉，大名黃郎。幾位兄弟若不信，這里軍牌為證。”龐勁明對此早有準(zhǔn)備，解下腰間的軍牌遞上去。

那小頭目接過細(xì)看，形制上沒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就叫過蹲在城門洞子里一個瘦猴般破落戶打扮的閑漢，道：“七郎，你來看看。”

這閑漢是城中的混混，平日里沒事就喜歡到東南門這邊與一眾守城官兵插科打諢，他本焉著腦袋摸著身上的跳蚤，這時一聽召喚，立刻精神煥發(fā)，點頭哈腰趕上來道：“三爺什么吩咐？”

“你小子識字，看看軍牌上寫的什么。”那小頭目傲慢地將手?jǐn)傞_，口吻酷似命令。

這閑漢全靠有這幫官兵在背后撐腰才得以于城內(nèi)長臉作威，有這個機會與他們套近乎，怎會放過，一面拿過軍牌，一面滿臉諂笑道：“小的不過認(rèn)識幾個字，全靠三爺抬舉。”說完，恭恭敬敬端著軍牌，瞇著臉，皺著眉，極力辨認(rèn)了好一會兒，才道，“上面似乎寫的是，劉啥郎，萬歷二十八年生，面白，瘦高，嘴角有，有、有痣！”999小說電腦端:https:///

那小頭目聞言，一把奪過那軍牌，裝模作樣又看了一遍，接著端詳起龐勁明，邊看邊道：“嗯，上頭說你面白，你卻這般黑？”

龐勁明忙道：“誤會，小弟家里有三個哥哥，父母疼愛，自己也不爭氣，早年沒干過啥體力活，少出屋宅，是以面白。這幾年入衙門做事，風(fēng)吹日曬多了，就長糙了。”

那小頭目疑惑道：“上面說身形瘦高。我看你高是高，卻頗壯實，哪里顯瘦了？”

龐勁明苦著臉道：“年輕時氣血旺，自然瘦。這衙門里伙食好，長壯些也是情非得已。”

“那么痣呢？也長沒了、還是給風(fēng)吹了？”

“大哥有所不知，此前小弟曾外出公干，半路上與賊寇遭遇，搏斗中臉上給削了一刀。你瞧，這里就是刀疤。這刀鋒最后掠到嘴角，卻恰好削去了那顆痣。”龐勁明極力辯解，還怕幾個官兵不信，撩起為雨水所沖蓋著右頰的濕發(fā)，那里果然有著一道不顯眼的疤痕。

那小頭目將信將疑，將軍牌翻到背面，發(fā)現(xiàn)還有一行小字，就又交給那閑漢，道：“念！”

那閑漢愁眉苦臉辨認(rèn)了半晌，方不確定道：“三爺，上面，上面刻的似乎是籍貫，是、是河南，什么、什么氏……”

“河南盧氏。”龐勁明趕緊接著他的話道，“小弟是河南盧氏人，母家在陜西，所以陜西話也說得不差。”盧氏靠近陜西，兩邊經(jīng)常來往。而龐勁明當(dāng)初避雨時曾在閑聊中套出那人不少消息，那人的籍貫只是其中之一，不想這時候就用上了。

“原來如此……”那小頭目眉毛挑動，斜著眼瞧來，若有所思。

這時候，旁邊一個伴當(dāng)小聲提醒他道：“縣令大人似乎就是盧氏人。”

那小頭目心中一跳，隨即想起本縣父母官何永禧的確是河南盧氏人，而且在此為官后，家鄉(xiāng)許多親朋好友拖他關(guān)系，來縣內(nèi)做事任職。小頭目作為地頭蛇，對這“任人唯親”的現(xiàn)象深惡痛絕，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酒后對著同僚發(fā)過牢騷，覺得此舉壞了自己這些土著的財路。

龐勁明見對方似對自己的“盧氏人”身份有些顧慮，趁機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是兩個月前新來衙門討口飯吃的，還未來得及與諸位兄弟照面，還請大哥們多多擔(dān)待。”這些話，也是避雨時在破屋中探聽來的。

那小頭目聞言暗想：“是了，老子在褒城活了四十余年，城內(nèi)每條狗長啥模樣都一清二楚，卻獨獨認(rèn)不出你。”

他見龐勁明抖出盧氏籍貫，自忖十有八九與縣令何永禧有些干系，態(tài)度上因此緩和下來不少，說道：“原來是這個緣故，無怪我?guī)讉€沒認(rèn)出來，往后兄弟與我?guī)讉€，可多多走動，親近親近。”

龐勁明忙拱手道：“這個自然，小弟日后在城內(nèi)還需哥哥們提領(lǐng)。等這次交了差，就尋幾位哥哥吃酒。”

那小頭目嬉笑道：“甚好，甚好。”說著，將頭伸出城門，朝上喊了兩聲道：“喂，上面的，這位劉黃郎兄弟說要請咱們吃酒，你等做個見證，到時候可別容他耍賴。”

眾人聽了，各自笑語，龐勁明臉上陪著，內(nèi)心卻十分警惕，他知道，這個小頭目還是對自己不放心。因為他們都是守城軍，地位卑下，平素里難以結(jié)交到衙門里的皂吏，所以小頭目此言明為調(diào)笑，實則是讓城頭上巡防的弓手們也辨認(rèn)辨認(rèn)自己的身份，因為相比之下，這些弓手地位高一些，在衙門走動的機會也比他們守城軍多不少。

所幸，城上的這幾個弓手中也沒人識得新近才調(diào)來縣里的這個“劉黃郎”，他們笑道：“三哥，要咱們做保，吃酒時候，也可得勻出幾勺！”

那小頭目一時找不出什么線索，亦回道：“自然自然。”說完，轉(zhuǎn)對龐勁明，“兄弟這是從哪里公干回來？”

龐勁明摸出懷中深藏著的一份書牒，道：“大哥，不是小弟傲慢，這封書牒本是何大人托小弟送去漢中府的，豈料在府北路遇一伙流寇，小弟死里逃生，無奈返回通報。此乃緊急軍情，宜速通稟縣尊，是以不能在此多逗留了。”

那小頭目沒多想，脫口而出：“什么書牒……”話一出口便知失言，想自己職小位卑，哪有資格了解這等要情，而且還是在眾目睽睽下。所以一霎那，突然處了下風(fēng)，氣勢倒轉(zhuǎn)。

龐勁明裝作不與他多計較的姿態(tài)，再度拱手道：“公務(wù)要緊，請恕小弟不能繼續(xù)奉陪。”言畢，拔腿自向城內(nèi)走去。他知道，這時候是關(guān)鍵，自己只要不心虛，那幾個官兵未必就會追上來，反而是畏首畏尾，才會令彼等疑心再起。

哪些守城軍權(quán)衡了利弊后，還是決定放龐勁明進去。畢竟對方不過一個人，就算自己看走了眼，真放入了細(xì)作，單槍匹馬也難掀起什么風(fēng)浪。反倒若是壞了與這種衙門里“貴人”的關(guān)系，才是關(guān)系到切身利益，吃力不討好的事。

龐勁明大步流星，故作熟悉地走著，如雷震般劇烈跳動的心，也在距離城門洞子越來越遠(yuǎn)后，漸漸平息下來。

既然已經(jīng)入了城，一身皂服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糾紛，他找了個僻靜的巷角，偷偷卸下了披在外頭的皂服，重新以自己的本來裝扮示人。當(dāng)最終又將斗笠戴上后，他儼然一位江湖人士，已瞧不出半點官府皂吏的模樣。

他隨意在城里逛了逛，原先以為外面的守御都如此森嚴(yán)，那么到了里頭，應(yīng)當(dāng)也是十分戒備。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城內(nèi)并未有半點戒嚴(yán)的景象，雖大雨如覆，可各處街道上行人小販還是四處走動著，還不時有百姓從家中跑出，去追被風(fēng)吹出來的衣物，人人臨街交談，更是閑如往常，根本瞧不出半點戒嚴(yán)的態(tài)勢。而又轉(zhuǎn)了一會兒，龐勁明更是驚詫地發(fā)現(xiàn)，城中居然沒有一隊巡邏維穩(wěn)的兵士，這樣一派愜意閑暇的景象，與城外的壁壘森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這未免也太反常了。作為百余名從近萬兵士中擇選出來的精銳成員，龐勁明確信褒城縣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在愈加強烈的質(zhì)疑驅(qū)動下，他越來越期望查處這座縣城的詭異之處。

懷著疑竇，龐勁明又在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時天色漸暗，雨勢又大起來，他便決定找一人家投宿。可是一連找了十余家，主人都嫌他不似良善，委婉拒絕了借宿的請求。等到天色完全黑沉下來，他疲憊地溜達，下意識地跟在一個冒雨擔(dān)糞的干癟老漢后頭。

二人就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五條街巷，那老漢在一處陋仄破舊的小屋前住了步，放下?lián)樱厥椎溃骸昂笊銇戆桑疫@里有空處。”

有什么比被雪中送炭更令人愉悅的？龐勁明喜從心生，連聲道謝。那老漢沒說什么，只是短嘆數(shù)聲，將扁擔(dān)擱在屋側(cè)，推門入內(nèi)。龐勁明在屋檐下摘了斗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也慢慢走進去，并帶上了門。